第49章
完顏昭在見到趙平桢的那一刻就知不妙,當那幾名士兵對秦小樓視若無物持刀向他砍來的時候,他別無選擇地将秦小樓往其中一人的刀口上推去,轉身就往河裏跳。刀劍無眼,只聽“飒”的一聲,鋒利的刀刃劈中秦小樓的右肩,即便持刀手已竭力收勢,但衆人還是聽到了刀鋒與骨頭相撞的聲音。
趙平桢反應極快,衆人還發愣的時候他已一個箭步上前把秦小樓摟到懷裏,吼道:“還愣着幹什麽?還不快去追!”原本已有三五個反應快的跟着完顏昭跳下河去,趙平桢一聲令下,即刻又有二三十人從岸上、從水裏追去。
趙平桢低頭看了眼秦小樓,只見他嘴唇發白,單薄的跟個稭稈似的身體不住抖,痛苦的呻吟連串從喉間溢出。從趙平桢的角度往下可以清楚地看到那傷口血肉下的白骨,秦小樓的外衣整個從胸口以上已經被血浸濕了。趙平桢皺了皺眉,迅速将毛氈大衣脫了,又解下一件絲綢襯衣,用它迅速而熟練地将秦小樓的傷口緊緊包了起來。
吳袆急急上前道:“明棟的傷要趕緊送回去讓軍醫看看。”
趙平桢因為他對秦小樓脫口而出的稱呼又皺了一下眉頭,打橫抱起秦小樓往駐馬的地方走,冷冷地囑咐道:“你留下負責追緝完顏昭之事,點二十人跟我回去。”
秦小樓卻在此時用力抓住了趙平桢的胳膊,慘白着臉搖頭,一字一頓地說道:“放完顏昭走,讓他回金國。”
趙平桢停下腳步,吳袆和聽到他所說的話的其他将士俱大驚失色。秦小樓見趙平桢不答,抓着趙平桢的手又用力了幾分,堅持道:“完顏昭不能死,放他走。”
趙平桢微微眯了眼,秦小樓急的臉色更白了,但周遭人多耳雜,他掙紮着要起來湊到趙平桢耳邊說話,趙平桢卻一把摟緊了他不讓他動彈,漠然地對吳袆吩咐道:“你看着分寸,吓吓他就行,放他走,別當真要了他的命。”
秦小樓松了口氣,竟得寸進尺地要求道:“若是辦得到,找兩個最厲害的高手暗中相送,幫他回金國去。”
趙平桢“嗯”了一聲:“就按他說的辦。你去做吧,完顏昭要是死了,你們統統給他償命。”
吳袆被這一對奸夫淫夫的一唱一和吓懵了。秦小樓剛剛提出這個要求的時候他心裏咯噔跳了一下,再想起前面聽到完顏昭對秦小樓說的話,生怕秦小樓這是通敵叛國了。誰知道趙平桢都沒聽秦小樓的理由就添油加醋地給他們派了任務,天知道剛才是誰下令取完顏昭首級者官晉三級的,到這兒茶還沒涼就換了個說法。但吳袆畢竟是個老油子,知道秦小樓和趙平桢都不是簡單人物,既然這麽說總有理由,于是即刻命手下去追前面那撥人。
再看那一群眼見了全程變故的士兵,一個個看秦小樓和趙平桢的眼神都不大對勁了,但軍令如山,也只能接二連三往完顏昭逃走的方向追去。
打馬回營的路上,秦小樓被烈風吹得不住抖,努力往趙平桢懷裏縮,傷口滲出的血弄得趙平桢的胸膛也是漉濕一片。趙平桢松了握缰的手,解下毛氈将秦小樓嚴嚴實實裹起來,只露出半個腦袋。
秦小樓聽他在風中輕輕嘆息了一聲:“可惜傷的是右手……你那一手好字我倒喜歡的緊。”
秦小樓轉臉看他,只見他薄唇緊抿,從神情上看不出喜怒,也沒有一絲痛惜之色。他垂了眼忍痛笑道:“我的左手也能寫。”
一行人回了軍營,趙平桢立刻找來朱立明為秦小樓處理傷勢。在朱立明為秦小樓上藥的時候,為了分散秦小樓的注意力減輕疼痛,趙平桢便坐在一旁與他有一句沒一句地侃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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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小樓道:“戰況如何?
趙平桢道:“項雲龍和汪示那裏沒什麽意外,大獲全勝。我和吳袆這裏,按照計劃佯敗,将他們往輝山下引,他們不知是看穿了我們的計謀還是提前得知了消息,竟不中計。吳袆臨時改了策略,誘宗贊的兵馬做引,将他們的數萬大軍分成幾塊,化整為零,段段擊破。這一仗打得比預計的苦了些,斷斷續續打了快三日才殲滅他們最後一批人,也把宗贊處理了。我軍死傷人數還在清點,預計不下五千。宗贊和宗弼的人頭如今就挂在軍旗邊,待你傷好了我便帶你去看,也算為你出了這口氣。”
秦小樓光聽都覺得熱血澎湃,只可惜自己沒能親眼見證這樣一場激動人心的大戰!他的心思全用在構想吳袆的行兵布陣上,肩上的劇痛也就不那麽折磨人了。他道:“那金人可已全軍……”
趙平桢道:“可惜,完顏昭親領的那一萬人走脫了。他們丢了辎重一心撤離,金人的馬快,我們實在追不上。這一次你們被圍,你身陷險境,唐竟要負主要責任。他三千人馬卻被金兵區區一千人半個時辰就打退了,退的那叫一個利落潇灑,王将軍那裏連消息都沒得,孤軍奮戰,差點也被他害了。”
秦小樓微微皺眉,過了半晌才道:“勝敗乃兵家常事,罷了。”
趙平桢點了點頭,挪上前握住他的手:“我明白你的心思,我也是這麽個意思。若是汪示或項雲龍,治他個辦事不利,兩三百軍棍打下去,從此以後他也沒命再上戰場。只是這唐竟……先給他幾十軍棍,撤了職押回京城,拖過了風頭再說吧。”
朱立明給秦小樓療完傷,小心翼翼地替他将傷口包裹起來。趙平桢道:“這傷日後可會有什麽隐患?”
朱立明看了眼他的臉色,暗自捏了把冷汗,道:“這刀傷還算事小,只是這關節的損傷……只怕……只怕……”
趙平桢眉毛登時一挑:“關節的傷?怎麽回事?只怕什麽?”
秦小樓嘆了口氣,苦笑道:“是完顏昭……”
朱立明還沒來得及說清秦小樓的傷勢,外面突然有傳令兵喊道:“大帥,唐竟将軍求見。”
趙平桢眯起眼,沉吟了一小會兒,道:“讓他進來吧。”
不一時,簾子被人撩開,一個上身赤裸、背負荊條的男人走進來,跪到趙平桢和秦小樓面前:“殿下,秦大人。”
“哈!”趙平桢看他這副裝扮,不禁譏諷地笑道:“負荊請罪?唐将軍,這可不頂用。你如今做下這事,不是我和明棟要與你為難,幾萬雙眼睛看着,是要給衆将士一個交代。”
唐竟只是低着頭,語氣平靜:“我知道,我并不是來求情的。我對不起秦大人,心中有愧,先來向秦大人領罪,之後我自會給衆将士一個交代。”
秦小樓還沒有穿上衣服,右肩被厚厚的紗布裹着,身上還有其他細碎的傷口,是和完顏昭在一起的時候弄的。趙平桢沒有讓他穿上衣服,就是為了讓唐竟看看這些傷。如今唐竟已看到了,于是秦小樓一邊不緊不慢地穿衣,一邊道:“唐将軍,我不怪你,但我有兩個問題,希望你如實回答。”
唐竟道:“秦大人請問。我絕不敢有半分隐瞞。”
秦小樓道:“第一,你敗給金兵,是否有意放水?”
唐竟微微變了臉色,嘴唇一陣哆嗦,很是艱難地吐出幾個字:“領兵的金将昔日……昔日曾救過我三次。我……我……”說罷他全身伏到地上,顫聲道:“末将自知罪不可赦,只求……只求我死後,殿下和秦大人能将我的屍體遷葬還鄉!我是……我是保定人,我……”保定如今還在金人手裏,要把他遷葬回保定,還不知要等到什麽時候。唐竟說到此處重重一哽咽,竟說不下去了。
朱立明見他們開始商議軍情,為秦小樓包紮完傷口便默默退了出去。趙平桢和秦小樓對視一眼,心中同時有感,皆為唐竟之真情有所動容。保定在金人手裏,汴京也一樣。承受着喪失家園之辱的,不止那些庶民,就連天子也未能幸免。也正是這樣的理由,令這數萬人心系一體,背水一戰!
秦小樓道:“談何死字?沒人要你的性命。”
唐竟還是伏在地上,弓起背脊微微顫抖:“我知殿下與秦大人寬厚,只是我如今犯下這樣的罪責,無顏再在軍中待下去!”趙平桢和秦小樓都看着他的身影不說話。過了一會兒,唐竟又道:“我在金營待了十五年,與他們同吃同住,朝夕相處。我恨他們奪我河山,但……我這話自知大逆不道,但想起他們只是被金主操縱的傀儡,再想我這十五年榮辱與共的日子,我恐怕……末将恐怕這一生都無法再上戰場!”
趙平桢的目光充滿冷漠和不屑,剛要開口,卻被秦小樓按住了手,搶過話題道:“你倒也誠實。我的第二個問題,你救我回來之前,有沒有想過會有今天的結果?”
唐竟自嘲地輕笑一聲,悵然又肯定地說:“想過。”
秦小樓道:“你早知會有這一天,還是選擇這樣做?”
唐竟阖了眼,一滴淚從他眼際墜落,被塵土和成一顆污糟的水珠:“是。”有一句話他沒有說,趙平桢的命令與他而言不過是順水推舟罷了——十五年的光陰已是極限。只怕再有幾年,他這一顆心就快要不姓穆了……
秦小樓嘆了口氣,輕聲道:“我明白了。”他将目光投向趙平桢,趙平桢不大高興地說:“這事本王自有論斷。你為大穆所作出的的犧牲本王和皇兄都看在眼裏。回了京,過了這個風頭,本王會替你在朝中謀一個職位。”然而趙平桢不說,這三人各個也都心知肚明,唐竟就算封官也只能是個被架空的虛職,而且出了這檔事根本不可能瞞下趙南柯,趙南柯會不會為難他也是未知數。
唐竟沉默了許久,輕聲道:“末将……不想再入朝,勾心鬥角的日子已過的厭了。殿下寬容,願留末将一命,就讓末将走吧。”
趙平桢微微皺眉:“你要走去哪裏?”
唐竟道:“我還沒有賞遍故國風景。我只求一匹馬、一把劍、一壺酒,四處走走。等聽到故土收複的消息,我再回家鄉,置一處薄田,躬耕到老,也算死得其所。”
趙平桢聽他娓娓道來,便知他其實早有了打算。他想了想,一時有些為難,便道:“罷,你先回去吧。”
等唐竟走後,趙平桢轉身走回秦小樓身邊,卻發現他雙眼失神,竟是在想心事。趙平桢卻不知,唐竟描述的未來是秦小樓也曾千回百轉夢過多回的場景。
趙平桢為秦小樓倒了一杯茶,遞到他眼前,秦小樓這才回過神來,接了茶,垂下眼簾遮掩方才的失态。
趙平桢道:“你要放完顏昭回國,是為了讓金國內鬥?”
秦小樓點頭笑道:“是。完顏昭活着回去才有好戲看不是麽?若是這位二皇子死了,他母妃縱有再大能耐,也不可能跳過完顏恺和完顏旻等人另扶一人争奪皇位吧。殺了完顏昭,白白便宜了完顏恺,不好,不好。”
趙平桢喝了手裏的茶,嘴角略略一彎:“有趣。”
秦小樓情不自禁撩起眼皮看了眼趙平桢。趙平桢只是聽了他一句話,連緣由都不問就下令不許完顏昭死。雖說趙平桢聰明的猜到了他的用意,但……秦小樓說不上是什麽滋味,只覺有股暗流在心頭湧動。
趙平桢突然道:“你怎麽連你弟弟的事都告訴他了?”
秦小樓心裏正悸動的情感因他這一句話瞬間就平靜了,淡然道:“權宜之計。”
趙平桢點點頭:“哦。”
過了一會兒,趙平桢又道:“你日日在我左右,我得罪的人多了,難免有人拿你要挾。我救你一回,還有兩回三回。砍你這一刀,便不會再有第二回。”
秦小樓又擡眼看趙平桢,表情略帶訝異之色,颌首道:“我知道。”他一點都不疑惑趙平桢為什麽會這樣做。他只是很詫異,以趙平桢的性情,竟會向他解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