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雪後月色皎潔,月下積雪銀白,踩在腳下窸窸窣窣,跟踩着一地銀箔似的。與陸致芸回去的路上,陸劍霖一路不言語,想起一件三年多前的舊事。

那年日本軍隊大舉入侵濟南,将嗜血的刀口架在了中國人的脖頸上,可國內的軍閥忙于搶地盤、撈銀子,竟對日本采取姑息政策。陸劍霖陪父親赴京參加黨部擴大會議,正巧趕上了反對日本侵華的學生運動。

一樣是雪天,一樣是北平。早晨八九點鐘,不知從哪兒冒出來數百名年輕男女,穿着各自的學生裝,他們一隊負責打橫幅,一隊負責派傳單,在兩三名領頭學生的帶動下,齊整劃一地振臂高呼:“反對軍閥內戰,支持抗日救國!”

浩浩蕩蕩一撥人向着市政府挺進,警察所不得不全副出動。拿刀背砍,拿鞭子抽,拿消防水槍阻擋,不知誰在亂中開了第一槍,學生們一下子完全瘋了,根本攔不住。當時陸劍霖正要踏入政府大樓,身邊的警衛員唯恐最前頭的幾個學生沖上來,趕緊舉槍瞄準。

陸劍霖向來不以這些所謂的愛國運動為意,只當是小孩子無處宣洩找地方鬧一鬧,正掉頭欲走,忽又腳步一踅,停了下來。他看見了人群中正對自己怒目而視的一個年輕人——煞也奇怪,這街上滿是警察、學生與圍觀的民衆,鬧哄哄又亂糟糟,只他一個如鶴在雞群,打眼得很。

年輕人先被水槍淋了透濕,又被刀背打破了腦袋,頭上的鮮血混着水珠淌下來,映襯着一張雪似的臉孔,分外觸目驚心。可這人面上半分慌恐也無,迎着槍口,一雙漆黑鳳眼始終不折不彎地望着他。

陸劍霖第一反應是不解:明明是一個手不縛雞的少年郎,哪兒來一副視死如歸的架勢?

與這人四目相射,陸劍霖無端端便又想起,自己年幼時喜歡極了父親收藏于家中的一幅名家年畫,畫上是一個蛾眉鳳眼的美人,另以蠅頭小楷題了吟詠美人美貌的一闕詞。想來好笑,那會兒自己少不更事,還曾當着一衆長輩面前,指着那畫道:長大我定要讨她作我的婆娘!

而今畫中的美人早已隐隐綽綽瞧不真切,可那闕詞為首的一句卻在此時此地驀然清晰起來:春雷乍驚處,素面有桃花。

眼下卻不是回憶年少糗事的時候,學生們與警察對峙良久,眼見更大的沖突一觸即發。陸劍霖擡手壓在了警衛員的槍杆上,沖那年輕人輕輕一笑道:“學老爺,都受傷了,回去吧。”

年輕人竟不領情,還冷笑着反問他:“請願的民衆可以回去,可你讓國破家亡的百姓回到哪裏去?”

如此一來陸劍霖更覺好笑,側臉看了看陪同身邊的兩位政府高官,搖頭道:“螳臂當車,何其愚蠢。”

“梁紅玉擊鼓戰金山,穆桂英劍擋百萬兵,”年輕人不以對方的恥笑為恥,反倒将手掌攥成拳頭,“國難當前,縱然婦孺也願抛頭灑血挺身而出,大丈夫又豈能縮手袖間?!”

哪想到這單薄清秀的小子竟是把犟骨頭,陸劍霖想了想,也斂容道:“你說的好,上陣殺敵本就歸當兵的管,你們這些學生又逞哪門子的英雄漢!游行罷課是最野蠻無益的舉動,亂的是國家秩序,擾的是你的同胞,你若真有一腔報國的熱血,一可回去讀書,二可棄筆從軍。”

年輕人垂下眼眸,似有觸動,少頃他揉了揉沾了血的眼睛,搖搖晃晃站起來,無比悲怆堅定地望着他。

他問道:我區區一介小民尚有勇氣螳臂當車,然而你呢?你這西裝革履的好一副派頭,可你胸腔裏的血還熱着嗎?你又為你的國家做了什麽?話音還沒落地呢,自己倒兩眼一閉,倒在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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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年的陸劍霖被他問得一愣,竟不自覺地擡手摸了摸心口。

學生們鬧到這個份上,大約也都知足了。一地傷兵,三三倆倆地互相搭扶着要撤退,沒人去管倒在地上的那個年輕人。

陸劍霖喊住他們:“這人是你們的同學嗎?”

幾個學生面面相觑,搖頭道:“不是。”

那年輕人頭上的血流個不止,整個人瑟瑟抖着,瞧着無助又可憐。陸劍霖瞥他一晌,終于親自過去,将他橫抱起來,送往醫院。

後來忙于工務也就把這段插曲忘了,待再想起來的時候,人已經離開了醫院。沒留下名姓固然遺憾,陸劍霖也沒把這位過客放在心上,但不知為何,當時當日的一番話,卻成了一樁未了的心事。

這會兒陸劍霖才明白過來,那年冬天,與他照面的年輕人就是黎冬青。他溜出戲院,化裝成學生參與愛國游行,而後又回歸梨園,搖身一變為千呼萬擁最紅的角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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