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夏之蟬

夏末,天氣已經微微帶了些涼意,女人拎着行李箱從車站裏出來,随手撥通了一個號碼。

“恩,恩,是我,真的是我啊!”

“沒有生氣。”她輕輕一笑,“哪能真的和你生氣呢?好啦,氣消了,這不就回來看你了?”

“還在工作嗎?我人已經在車站了。”

“不用了,你別請假,我自己打車去。”

“好的,我打車,身邊有零錢的,恩,拜拜。”

女人挂斷手機,看了看路邊,這時候天色已經微暗下來,只有少少幾輛車子經過。她看着手邊的兩個大行李箱,摩拳擦掌一番,一手拎一個,有些吃力地将箱子拎到了路邊。纖細嬌小的身子被拖得向前彎曲,微拱起的背顯示出這對她來說是很吃力的事情。

将行李拖到路邊,又等了好一會終于來了一輛出租車,在司機的幫助下将行李都放進後備箱,坐到副駕駛位上。

坐上車後,她又尋思着是不是該再打個電話過去。可是他會不會工作正忙?打了電話反而會讓他擔心吧?

女人輕摸着手機,手機後蓋上貼着兩人去年照的大頭貼。相片上,一個帶着眼鏡的男人輕摟着她,有些腼腆地笑着。她手指摩挲過照片上男人的臉頰,想着,還是不要打電話過去吧。

等一會直接去他工作的地方,給他一個驚喜好了。

女人有些歡快又期待地抿了抿唇,放下手機。而這時,出租車已經駛出車站前的小路,向着連接大道的轉彎口開去。

轉彎口的路燈壞了,周圍一小片的昏暗。而在這樣的夜晚,連蟲鳴聲都聽不見絲毫。

一片寂靜,出租車向那邊開去。

開去,無聲地融入黑暗,

夏世離疾跑着從山上下來,一路上究竟跌了多少個跟頭他自己都搞不清了。這時候很是狼狽,臉上身上都是泥,還有不少擦傷。不過即便是這樣,他也都不沒有停下一步,急喘着氣奔出山口,向着小鎮上趕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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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八點鐘的時候,小鎮上還有不少人在散步,看見他這麽一副狼狽的模樣,都投來異樣的目光。夏世離絲毫不去在意,腦中只想着一件事。

要趕快到車站去,要到車站去!

燕燕在那裏等着自己,趕快過去!

不知哪裏來的強大信念支撐着他,這個從山上一路跌怕滾摸下來的男人,邁着狼藉的腳步,一步一步地向着車站奔去。然而他此時體力已經耗盡,即使想要盡一切力氣,速度也都比不過一個緩慢走過的路人。

但夏世離卻絲毫沒有注意到這點,他咬緊牙關,眼睛似是看着前方,又像是哪裏都沒有看!

一定要去,去到她哪裏!

他心中,只有這一個念頭。一點點的,掙紮向他心中的那個車站。

“找到了!”

在一通翻找後,赫諷總算是在夏世離的行囊中找到了電板,兩人匆匆插上手機,便追出門去了。這會,離夏世離出門還不足十分鐘,是夏世離還沒跑到山腳的時候。

“不過我說他這手機破成這樣還能用,真是奇跡。”赫諷翻弄着手機,以前一直被夏世離當寶貝一樣整天揣在懷中,他都沒有看到,其實這手機不比林深那個好多少。

尤其是邊角上,有很多撞擊和摩擦的痕跡,難以想象以夏世離對這手機的寶貝程度,竟然也能将這手機用成這樣。

“哎,這手機後蓋上好像還有照片。”

赫諷說着,還沒有來得及去看,叮咚叮咚一聲響,手中的手機像是沒命似的拼命響了起來,吓了兩人一跳。

赫諷和林深對視一眼,赫諷按下了那個綠色的接通按鈕。

幾乎是一經接通,手機那端就傳來一個滿帶焦慮的沙啞嗓音,包含着十萬分的憂心。

而與此同時,圍繞在夏世離身上的層層煙霧,也終于将在他們面前揭開。

一個真正的“夏世離”,姍姍而來,呈現在眼前。

一個在夏天,與世離別的愛情。

夏末,離別,雄蟬在此留下生命中最後的鳴叫,燦爛地死去。然而又有誰知道,那生來便無法發出聲音的雌蟬,即便是死亡也是那麽的悄無聲息。

它在暗不見天日的泥土中度過了默默無聞的數個春秋,直到某個夏初,聽見那觸動心靈的蟬鳴。

雌蟬悄悄地從土中鑽出來,帶着一身的土腥味。

沒有蝴蝶絢爛的翅膀,沒有鳥兒美麗的羽毛,甚至也有沒有身為蟬引以為豪的鳴聲。它唯一能做的,就是在這對于一只小小蟲兒來說太過浩瀚的世界裏,尋找一份愛情。

一個不過夏天的愛情。

沒有人知道它曾經來過,因為它不會鳴叫,沒有人知道它已經離開,因為它死得也無聲。然而這個世上,卻會有另一只永遠記住它的雄蟬。

這拼命的為自己求取幸福的歌唱家,最後也将倒在夏天離開的那個夜晚。然而,與以往不同的是,這一次,它的雌蟬先離開了。

沒有任何聲息地,從這個世上消失了。

就像此時,寂靜得可怕的夜晚。

夏世離奔到車站的時候,周圍的燈光已經全部熄滅,一片昏黑。然而他卻絲毫不顧,仍舊奔跑着沖向那片黑暗。

在一個個黯淡的路燈下,在一扇扇緊閉的門扉前,他聲嘶力竭地叫道:“燕!燕燕!你在哪?”

“我來接你了,燕燕,跟我回去吧!”

他像個無措的孩子,望着永遠沒有回應的黑暗深處,狼狽無防。

“別再生我氣,燕燕,跟我回家,我來接你了。”

“不要躲貓貓逗我玩,你知道我會擔心的,我要生氣了,燕燕!”

“燕燕,出來啊。”

他的眼裏流露出焦急與惶恐,張開嘴惶惶地呼喚着。

“燕燕,出來啊,出來啊!”

然而,他心中的那個女子,卻始終沒有從黑暗中跳出來,輕輕捂住他的眼睛告訴他這是一個玩笑,然後兩個人一起牽手而回。

再有不會有人在黑暗的街道,擡起頭輕輕問他。

“我喜歡你,你要跟我處對象嗎?”

再沒有人會比她更懂得他的脆弱,也沒有人會比她更懂得他的堅強。

也沒有人,會比她更加知道,他的這份愛有多麽深。

一旦失去了他的雌蟬,對雄蟬來說,便在也有沒有了鳴唱的意義。

夏世離無力地蹲下,抱着頭,看着蒼白的地面。他雙手微微顫抖着,似乎再忍耐着什麽無法想象的痛苦。比失去自己的性命,還更恐懼的痛苦。

卻在此時,黑暗中淡淡響起了腳步聲。

夏世離驚喜地擡頭望去,見到的卻不是想象中的那道身影,更加失望。

來人慢慢走近他。

“我不是你要等的那個人,失望了嗎?”

夏世離沒有回答。

對方又道:“但是你要等的那個人,已經無法再來了,因為她……”

“閉嘴。”

夏世離突然站起身來,擡起眸,那眼中沒有了平時的笑意,顯得格外冷漠。

“我不需要你來指教,赫諷。”

赫諷微微頓了頓,想要在說些什麽,然而夏世離看到他手中握着的手機後,瞳孔緊縮了一瞬,搶在他之前道:“不要過來。”

“夏……”

“請不要在靠近我了,赫諷。”夏世離看着他,“我已經受夠了,那種被人當做精神病人的日子。”

“你……”赫諷措不及防,夏世離知道自己有病,他知道自己有幻想症?看他此時的語言神态,完全正常,既然如此,為什麽遲遲不願意回家接受治療?

“不要那樣地看着我,不要那樣看我。”夏世離擡頭,仰望着夜空。“為什麽你們都要說我病了,我有生病嗎?我知道自己是誰,我知道自己在做什麽,我也不想去妨礙任何人。”

“夏世離……”

“我只是想一直和她在一起,這有錯嗎!”夏世離突然爆發地怒吼起來,“只是這麽一個願望,想要尋找一個能和她一同生活的世界。為什麽你們一個個都要用異樣的目光看着我?我是異類,我是怪胎,只因為我在追求一個渴望的世界!”

“那是因為你所謂渴望的世界,并不是真實的。”

夏世離猛地轉頭去看,林深從他身後,緩緩接近。

“你幻想的那個世界,那個世界的人,早就已經不再這個世上。”

夏世離緊縮瞳孔。

“不要說……”

“而你愛的那個人,今晚也根本不會出現在這個車站。因為早在一年前……”

“不要說了!我求求你,別說了,不要說了!”夏世離痛苦地抱緊身子,蹲在地上,無力地捂住自己的臉,低泣道:“不要說了!求你,求你!”

“一年前,從車站打車去找你時,燕燕發生了車禍,當場死亡。”

無視他的痛苦與絕望,林深冷漠地将事實直接道出。

“今天是她一年的忌日,你以為能等來什麽?一個蒼白的亡魂嗎,還是一個妄想的機會?”

“你是不是無數次想過,如果當時不是忙于工作,而是親自來接她,你愛的這個人就不會離開這個世上。”

“後悔日日夜夜地折磨着你,失去愛人的痛苦每分每秒的炙烤你。”

“而你呢,懦弱地只能編造出一個幻境,一個她還活着的幻想,卑微地躲進去,逃避這個世上知道真相的一切人。”

夏世離,夏末與世離,不僅是燕燕,還有那個曾經抱着美好理想活在世上的男人。随着那個噩夢般的夜晚,一同消失在了這個世上。而現在,只有一個香消玉損的幽魂,還有一個沉湎過去無法忘懷的男人。

夏世離的手指在顫抖,已經無法再遮掩住自己的表情,他擡起頭來,用仇恨地目光看着林深。

“為什麽要說出來……”

為什麽要點醒他,為什麽不讓他繼續沉睡在這個夢中,直到某天再也無法忍受寂寞,前去另一個世界去尋找他的愛人。

一年的流浪,一年的穿梭,這個綠湖森林本來是他計劃中的最後一站。然而在今夜,這最後一站的站臺上,林深揭開了他編造的幻想,留下血淋淋的傷口。

無法愈合的傷口,無法填滿的心。那個已經離開的身影,是世上任何一個人可以無法代替的,那遺留在心口的劇痛,也是再長的時間都無法撫慰的。

失去了伴侶的雄蟬,連鳴叫的力氣都不再有。

“哪怕只是幻想,哪怕只是一個夢,讓我一直沉浸在這個夢裏都不可以嗎!”夏世離低嚎道:“我只想睡在這個夢中而已,為什麽連這樣卑微的夢,都不讓我實現。”

“因為死去的人,也不會樂意見到這樣的你。”

夏世離猛地擡頭。

林深正望着他,“即使心中再後悔,發生的事情已經發生,失去的無法再挽回,你卻無法睜眼去看清還留下來的事物嗎?”

“哪裏還有留下來的……”夏世離喃喃。

然而此時,林深卻突然将手機遞到他手中,那是一個女子曾經用過的手機,那是他愛着的女人留在世上的最後一樣的東西。

夏世離輕輕地撫摸手機背後的照片,然而觸摸到屏幕,卻發現這時候的手機竟然是在通話中。

手機聽筒處,隐隐傳來一個小小細細的呼喚。

“爸……爸爸……”

夏世離趕緊湊近,再聽到對面那個稚嫩的聲音的時候,淚水都快要掉下來。

“爸爸!爸爸!”

小女孩焦急又期盼的聲音,一聲聲的響在他耳邊。

“暖暖……”

“爸爸,夏爸爸!”小女孩聽到回應,高興地一連串地說了起來。

“夏爸爸!為什麽你都不來看我了?暖暖一直在這裏等你們呢!”

“燕兒媽媽也沒有來,暖暖做錯事了嗎,爸爸媽媽們不來看暖暖了嗎?”

“沒有……”夏世離的喉頭有些哽咽,卻無法說出更多的話。

他差點忘記了這個小小的生命,這個無法行走,生來就被親生父母抛棄在福利院的小女孩。

“爸爸,我跟你說,我今年也有看到蟬兒了哦,暖暖和它們做朋友了呢!”

“恩,暖暖乖。”

“但是蟬寶寶前幾天都死掉了,暖暖很傷心,爸爸,暖暖明年還能再見到它們嗎?它們也會像爸爸媽媽一樣,再也不會過來看暖暖了嗎?”

天生親近人的小女孩,将最疼愛她的兩位義工喊作爸爸媽媽。然而這樣一個小小的稱呼,卻一直溫暖着三個人的心。

夏世離想起了那天第一次被這麽稱呼的時候,燕燕紅着臉,卻溫溫地應下。想起以前每次去福利院做義工時,暖暖脆生生地一遍遍的呼喊這他們,爸爸媽媽。

“爸爸已經一年沒有來看暖暖了,為什麽,爸爸?”

小女孩不解道:“他們都說媽媽去了好遠的地方,去了一個叫天堂的地方,爸爸也要去嗎?不能帶暖暖一起去嗎?”

夏世離握着手機的右手輕輕顫抖。

“暖暖,我,爸爸……不想帶你一起去。”

“為什麽,但是爸爸媽媽都不在,暖暖很寂寞,很寂寞啊。”小女孩的聲音裏帶着哭音,“你們不要我了嗎!我很聽話的,我每天都有好好吃飯,每天都做很痛的複健鍛煉身體。爸爸不來看我嗎?”

“已經見不到媽媽了,也不能再見到爸爸了嗎?我好想你們……我好不容才有了爸爸媽媽,你們又都不來看我了。嗚哇,一定是暖暖做錯事了,暖暖錯了,爸爸不要生氣,爸爸來看暖暖一面好不好。”

小女孩似乎拼命忍着,不想讓自己哭出來,然而她那悶悶的聲音,卻更加讓人心痛。

夏世離只覺得心被抽痛得厲害,想要再說什麽,手機卻被林深抽了回去。

“你——”

“反正你都不打算再回去了,何必要讓她再記得你,再為你傷心?”

林深冷漠地挂斷手機,“再過不久她就能明白,被抛棄的孩子始終不會有父母,不會有人記挂她,到時候她就會把你忘得幹幹淨淨。”

“我不是……”

“你不是?不是一味地沉浸在自己的幻想?”

“還是說,你不是壓根就打算抛棄她?”

“你不是早就忘記了嗎,這個你和燕燕一起照顧的女孩。不,你忘記得更多,忘了在你走後一個人操持一切的母親,忘記了痛失女兒,卻還要幫你照顧母親的燕燕的雙親。也早就忘記了這個約定,‘你們的女兒’。”

林深把手機扔給他。

“在你沉浸在夢裏的時候,你究竟忘記了多少事,‘夏世離’。”他轉身,對赫諷道:“走吧。”

“走?去哪?”

“去哪?”

“回山上去。”

“哎,那夏……”赫諷一句話還沒說完,就被林深拽着走遠。

而夏世離緊握着手機蹲在地上,許久,周圍已經全部陷入黑暗,整個世界好像只有他一個人。

啪啦,輕微的響聲,夏世離側頭去看,是一片落葉掉到了地上。

而在那落葉下面,有一只死去的蟬,它的身體無生命力的蜷縮着,已經無法再震翅。

這是一只雌蟬,一只在分娩後死去的雌蟬。而在它身旁,一些小小的幼蟲正掙紮着向泥土中爬去,越過它們母親的身體向泥土的最深處鑽去。

它們将在那裏度過數個春秋,無數個不見光日的白日,直到某一夜,一聲蟬鳴終于喚醒了它們。

這些蛻變的蟬會從泥土裏再次爬出,來到它們出生時只見過一次的世界,去尋找自己的愛情,一生只有一次的愛情。

如此,一代代的蟬死去,一代代的幼蟲鑽進泥土中。

破土而出,再去放肆自己的生命。

這是屬于夏蟬的,永不過夏的愛。

夏世離起身,望着街道盡頭的燈光,感受着身邊幾乎要蔓延而上的黑暗。

【我喜歡你。】

【今天暖暖叫我媽媽了,哈哈,有點不好意思。】

【不是我要和你吵,為什麽你就不懂我呢!】

【好了,別生氣了。】

那個愛笑也不記仇的女子轉過身,在黑夜裏,對他伸出雙手。

【我從來都不會生你的氣,永遠都愛你……】

似乎是下雨了,鹹澀的雨水沾濕了眼眶,滋味真不好受。夏世離邁動步伐,一步步地走向街道盡頭。

失去了無法替代的重要之人,究竟該怎麽做才不會痛苦?

不會痛苦,不想痛苦,還是一直維持着這份記憶……

活下去。

第二天,赫諷再次趕去山下的時候,車站早就已經沒有了夏世離的身影。

他就像突然出現時那樣,來得無影,去也無聲。自此,赫諷和林深再也沒有見過這個“夏世離”。

他究竟會去哪?

赫諷問過林深這個問題,然而林深用一個十分耳熟的答案回答了他。

“我們不是神,無法強制所有的結果,也不能去勉強一個人。最終如何,看他自己的選擇。”

是嗎,是吧?

赫諷一下子覺得落寞起來,沒有人再幫他打雜,院子裏也沒有了那些煩人的蟲鳴。

這種突然的安靜,讓人無法适應。

“明年。”

林深道:“到了明年,蟬又會再叫了。”

再次破土而出的,那小小的生命。

這是與蟬的,約在夏日相見的約定。

到明年的夏天,也許山上的守林人們會收到一張來自遠處的相片。

相片上,戴着眼鏡的溫文男子抱着一個小女孩腼腆的笑着。背面還有女孩扭扭歪歪的字體,暖暖與爸爸。

——還有在天國的媽媽。

照片上的那個男人,很是熟悉,卻又有些陌生,他似乎多了些什麽,卻永遠也失去了什麽。

蟬鳴聲聲,一聲還複一聲。

知了,知了,知道嗎?

那個出現在夏天,活在幻想中的名叫夏世離的男人。

他将他的幻想和他的失去的愛情,永遠埋藏在心中的那個盛夏。

如在夏天離別,離別這人世的蟬。

夏與世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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