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骨血
夢中的那個背影,模糊而不清,看起來還有點微彎,但這卻是他再熟悉不過的背影,從幼時開始,他就是跟在這個瘦小不強壯的背影後長大。
林深知道自己是被撿回來的孩子,從他記事時,周圍就只有爺爺和他兩個人。兩人住在深山野林裏,偶爾爺爺才會帶年幼的林深下一次山,但從不在山下過夜。
對于幼時的林深來說,和滿是綠色的大山不同,人類的小鎮充滿了誘惑,那裏的每一樣東西都能吸引小孩的注意力。但是爺爺從來不允許他逗留在山下,哪怕林深沉默地鬧脾氣他都沒有許可。當小林深詢問起來,為什麽不能在鎮上多待一會?
老守林人只是看着他,笑着搖了搖頭,沒有解釋。
七歲的時候,林深到了入學的年齡,不能再每天待在山上。爺爺只能無奈地放他下山,并叮囑他要按時回家,但那時林深的心早就飛走,滿腦子都是山下五光十色的世界,恨不得立刻飛到鎮上去。而也是從這個時候,他開始明白了一些事情。
剛入學,小孩子們很快都打鬧成一片,第一次和這麽多同齡人相處,林深雖然有些不知所措,但是孩子的天真無邪和毫無防備,讓他很快交到了朋友。
這是除爺爺、山上的飛鳥走獸外,林深交到的第一批朋友。然而好光陰沒過幾天,事情漸漸有了轉變。林深發現班上的同學都開始不搭理自己,原先要好的幾個小夥伴也都躲躲閃閃的,總是避開他。
這樣的情況持續了好幾天,林深按捺不住,逮到一個機會直接問了出來。
“為什麽躲着我!”
他一下子攔住了好幾個同學的去路,裏面有幾人還是前幾天和他很要好的夥伴。
“不是躲着你,是媽媽要我們不要再跟你說話的。”小孩子總是很直白,藏不住話。
“對呀對呀,我爸爸媽媽也說讓我別再跟你玩了。”
“為什麽!”林深執拗地問。
“媽媽說你不吉利,會招來壞運氣。”
“你沒有爸爸媽媽,是野獸生的孩子,我們不能和野獸生的孩子玩。”
林深攔路的手漸漸有了松動,他看着那些同齡人的目光,只看到了躲閃和畏懼,其他的,再也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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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天,林深沒有再徒勞地等待玩伴,沒有再巴望着有人能喊自己一起去逛小賣鋪,他把前幾天收集好準備和夥伴們分享的游戲卡扔進垃圾箱,獨自一個人回到了山上。
連對爺爺他都什麽都沒有說,爺爺笑着摸了摸他的腦袋,也什麽都沒有問。
從七歲時,林深開始明白一個道理,他和山下的人們是不同的,他們不會成為自己的朋友。
十四歲,已經到了一個孩子開始憧憬愛情的年紀,然而林深依舊在校園裏獨來獨往,沒有一個能夠說話的人。
“哎呀,林瘋子身上又是一股臭味,是不是天天不洗澡!”
“別惹他,我爸說他們爺孫倆都不好惹,躲遠點。”
男生的譏嘲,女生的躲避,林深的十四歲沒有暗戀,沒有喧鬧,沒有激情。
這時候的他,已經開始幫助爺爺處理自殺者的屍體,他知道自己和這些人是不同的。
別人在家裏撒嬌賣乖時,他要幫着爺爺滿山地巡邏。別人悠閑地享受初戀,他在替那些為情而死的自殺者收集遺書或者是遺物。別人光鮮亮麗的逛街的時候,他要帶着滿身的泥濘搬運腐爛的屍體,那時候山上還沒有熱水器,很多時候爺孫倆汗淋淋地回來,也只能擦把臉就睡。
林深知道自己身上髒、臭,那是山林裏動物的臭味,院子裏化肥的怪味,還有人類的屍體腐爛的異味。山上的清水很寶貴,做不到讓他每天清洗自己,而且他也習慣了這些味道。
但這些,跟周圍那些人解釋有意義嗎?
他們根本不是一個世界的人,他無法理解那些少年的青春狂放、光鮮亮麗,別人也無法知道林深小小的年紀,已經看過了多少人的生死。
十四歲的林深,知道自己和世上的大部分人都不會有交集,他的世界只有山林。即使是爺爺,這個上了年紀的老人在面對林深的提問時,也只會呵呵地笑,卻從不回答。
在年輕氣盛的林深看來,爺爺這是年紀大了,選擇得過且過的生活。
然而他呢?
要一輩子守在這荒山上,一輩子撿那些陌生人的屍體,一輩子守護山下那群鄙夷自己的人?
憑什麽?憑什麽!
如果他的人生軌跡不是這樣,如果他當初就死在林子裏沒有被撿回去,是不是就不用過這種生活!明明是人類,明明渴望被理解,卻被所有人排斥,被所有人拒絕!
他內心的吶喊沒有人聽得見,他們只看到自己想看到的,拒絕去理解一個寂寞痛苦的人!
誰聽得見自己的聲音,誰能真正了解自己?
每夜的夢中,林深都只能夢見身處一片黑暗,而周圍什麽都沒有。沒有聲音,沒有光亮,沒有絲毫希望,就像他現在所生活的這個世界。
“你是和我一樣的人。”
突然有人這麽對他說。
“活在這世上久了,人們的耳朵就聾了,眼睛就瞎了,他們早就聽不到我們的聲音。”赫野道:“不用一些激烈的方法,那些人是注意不到我們的。”
“激烈……的方法?”
“是啊,用最直接、最決絕的方式,将我們的抗議表達出來。”赫野笑道:“然後該痛苦煩惱的就是那幫人,以後的事情都與我們無關了。”
林深感覺到自己被牽着向某處走去,那邊是小溪的盡頭的懸崖。旱季時,懸崖下是一片淺水,而汛季,那裏會變為一泓深潭。
這短短的距離,他想了很多,爺爺總是顯得敷衍的笑容,山下人冷漠的目光,活了這麽多年哪怕有一天,他是真正開心的活着嗎?他是為誰而活,他的生活有什麽意義赫野站在崖邊,松開手,臨空擁抱着空氣,而在他身下則是幾十米的懸崖。天空不知何時飄下雨滴,卻絲毫不影響他的心情。
“此時此刻,我就是我命運的主宰!”
他暢懷大笑,像是在擁抱着什麽似的張開雙手。随即望着林深,最後一次伸出手。
那一刻,腦中紛飛過去的許多畫面,停留在一個鏡頭上。林深記得,那是某次自己詢問爺爺。
“自殺的人會不會後悔?”
“不會。”爺爺回答:“因為他們已經沒有機會後悔了。”
而林深這一次,也不想再給自己機會去後悔!
下一秒,停在崖邊樹梢上的鳥兒驚恐地飛起,它看着兩個人類把自己當做鳥兒一樣高高跳起,展臂躍下,然而,他們卻沒有像鳥兒一樣再次飛起。
人類是怎麽了?
鳥兒困惑地在空中回旋,看着崖下濺起的那慘白的水花。明明不能飛,為什麽還要張開雙翅?
雨水滴落在崖下的水面上,點點波瀾。
被撞擊的劇痛侵襲,逐漸向水底沉下去的那一刻,林深的意識是模糊的。他擡頭,只看到遠處水面那隐隐約約的光芒,離他越來越遠,無法觸及。
一片黑暗。
死亡是什麽,只有死去的人知道。
活着會有什麽,只有繼續活下去的人才知道。
而這一次,他将邁向的是所有人都不知道的世界,那裏會不會安靜些呢?不再有人嘲諷,不再有人鄙夷,不再……
“林深!”
“喂,林深,你在這裏做什麽!”
“睡什麽覺呢,都下這麽大雨了,你想被水沖走嗎?”
耳邊似乎有人不斷聒噪的聲音,真是吵,不過似乎也不是那麽讨厭。林深睜開眼,看到的就是一張湊在自己的面前的臉孔。
不動聲色地将那張臉推開,他爬起身,揉了揉有些疼痛的太陽穴。
“你怎麽睡在這?”赫諷好奇道:“不是說下山辦事去了嗎,在這睡得這麽香。”
剛睡醒的人反應總是有些遲鈍的,林深望了頭頂的樹葉好久,才依稀記起來自己似乎做了一個夢。
不,不算是夢,是很久以前的記憶,只是有些久遠,他竟然已經開始模糊不清。但或許是又到了同樣的季節,或許是最近一系列事刺激了記憶的複蘇,他從山下辦事回來,鬼神神差地進了這個林子,竟然,又再夢見了當年的事情。
“我做了一個夢。”
赫諷聽他突然開口,吓一跳。“什麽夢,春夢?”
“一場噩夢。”林深說,看着小溪的盡頭,仿佛又能看到當年的那個身影。
處在叛逆期的十七歲林深,對誰都不滿,對世界充滿憎恨,背着包穿着校服,光明正大的逃課。然後某天,在這個林中遇見了一個蠱惑他的惡魔。
那個惡魔問他:“你沒有該去的地方嗎?”
那句話,打開了少年林深心中的潘多拉之盒。
“不回去嗎?”赫諷見林深又不說話,無奈道:“雨下大了,而且天也快黑了。”
林深擡頭,目光炯炯地盯着他。
“幹、幹什麽?”赫諷防備地後退幾步,林深這家夥怎麽跟要吃人似的看着自己?
“回去。”
林深眯起眼睛,露出一個笑容。
“回家吧。”
然後他上前,拉住這個把自己從噩夢中喚醒的男人。難得赫諷乖乖聽話,讓他拉着走。小溪邊的林子一下子又安靜下來,仿佛從來就沒有人來過。
然而,噩夢醒了,過去曾發生過的事情卻不會被抹消。當時跳下崖的林深,後來又遭遇了什麽?
那個叫赫野的男人,他怎麽樣了?
或許,現在該稱呼他另一個名字。
黑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