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兇手

塗高高是一個很奇怪的女孩,非常奇怪。

有人說她孤僻,有人說她太過自以為是,也有人說她是一個得不到糖的小孩,索性将糖罐給扔碎,但是在所有人眼裏有一點是共同的,他們都認為她愚蠢。

在學校,塗高高都是一個太格格不入的人。無論是她的缺心眼,還是對周圍人排斥自己的不以為然,她一點都沒有掩飾,這樣反倒激起了周圍人對她的敵意。

要說為什麽讨厭塗高高,最開始的原因已經沒有人記得。只是随着流言越傳越廣,傳出了很多關于她風言風語,漸漸地塗高高在學校裏就成了最不受歡迎的那一類人。

學生是一個帶些天真的群體,他們讨厭一個人是不需要太多理由的,只要一個謠言,一句話,對方一個讓你看着不順眼的舉動即可。

而塗高高,就成了這樣的衆矢之的,或者說成了校園生活的犧牲品——每個學校都必須要有一個風雲人物,同樣,也總得有一個被衆人踩在腳下的墊腳石。她就是這塊墊腳石。

同班人的無視,教師的漠視,陌生人的冷漠,塗高高都已經習以為然了,甚至在心裏,她将這些人的舉動全部當做可笑的笑話看待,有時候也會拿來自娛自樂一番。

然而有這樣一個人,塗高高卻無法忽視,也總是忍不住去注意到。

那是一次體育課上,她被同組的女生“不小心”用球砸到臉上,聽着對方陰陽怪氣的致歉聲,塗高高沖對方一呲牙,伸手擦去臉上的灰,完全不顧周圍人難看的神色,徑自走開了,将那虛僞的道歉也抛之腦後。

就在她一個人站在角落的水池旁清洗臉上的擦傷時,卻感覺到背後有人走了過來。

“你不該那樣無視他們。”

塗高高擡起頭,看到站在附近的一個男生,他叫什麽名字她一時想不起來,只依稀記得很是眼熟,應該是同班的學生。塗高高沒有理會他,這個男生卻自顧自地繼續說着。

“他們那樣對你,其實你只需要稍微示弱一下,那些人目的達到了,就不會再變本加厲……”

“憑什麽?”

塗高高用力地關緊水龍頭,吱呀一聲,最後一滴水從裏面流出。

“我為什麽要假惺惺地去讨好他們?他們滿不滿意關我什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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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男生一愣。

“但是你這樣,不辛苦嗎?”

“辛苦啊。”塗高高理所當然地回:“我又不是孤獨症患者,當然也不是生來就喜歡一個人的,但是你要叫我去讨好他們,我做不到。”

男生皺起好看的眉,“什麽叫讨好,這是同學間的友好相處。”

“友好相處?”塗高高看着他,她想起這男生是誰了。學校的優秀學生,老師眼中的天之驕子,最難得的是他在學生中的口碑也很好,真可謂是八面玲珑。

“像你那樣無論和誰說話,都是笑臉相迎,不管心裏願不願意,都先顧忌別人的面子,連自己的心意都顧不了,不累嗎?對厭的人不敢表現出讨厭,對喜歡的人不敢表現出喜歡,這樣有什麽意思?”塗高高擦幹淨臉,感受着臉上擦傷被水淋濕的刺激與痛感,覺得頗有幾分快意。

“過這種生活,到最後恐怕你連自己會不會痛都不知道了。”

那次簡短的交談就這樣不歡而散,之後,塗高高也沒什麽和那男生繼續交流的機會,因為他們完全是生活在兩個世界的人。可是塗高高偶爾,會去注意到那個人。這樣一來,漸漸地她發現了平常沒有注意到的事情。

在班上的人排擠她的時候,那個男生從來不會參與;當別人讨論及她的流言蜚語時,他也顯露出沒興趣的樣子。偶爾,兩個人的視線會對撞上,塗高高朝對方裂開嘴,露出一個略帶挑釁意味的笑容。而他,只能無奈地撇過頭去,塗高高每每都看得大樂。

她察覺出這個男生和其他人不一樣的地方。這個人不會把她當做禍水,不會聽信別人的話對她産生誤解,甚至有時候塗高高想,也許他們可以做朋友。

然而這樣的念頭才剛剛興起,就被人無情地打碎了。塗高高被班上的女生堵住了,這本是習以為常的事情,但是那天的氣氛卻有點不一樣。

“塗高高?”為首的一個女生看和她,那目光就像在俯視一只蠕蟲。“你最近是不是太自以為是,不清楚自己的分量?”

“有嗎?”塗高高不以為意地笑,“我不覺得啊。”

“就知道嘴賤。”對方冷冷一笑,幾個女生把她圍在教室中間,不留空隙。

“我們不管你在外面是怎麽勾搭男人,但是這裏是學校,麻煩把你的騷勁收斂點,不要随便出來勾引人!”

“哎呀真不好意思,我不知道是騷勁,要不你示範一下?”塗高高對着對方笑,道:“你一定學的很像。”

“你——!”

在塗高高還沒反應過來的時候,一個耳光迎面打上來。女生們瘋狂地扭打在一起,塗高高也不甘示弱地回擊,腳踹,拳毆,幾個人扭在一塊,拉頭發扯衣服,身上青一塊紫一塊。

教室門卻在這時被推了開,一個人突然走了進來,所有女生都頓住,那個闖進來的人也顯然有些錯愕。

“你們……在幹什麽?”說到最後時,語氣變得嚴肅起來。

塗高高的眼睛看到是這個男生,眼睛一瞬間亮了一亮,她想這個人,也許他是願意幫自己一把的。

看到被女生圍在中間的塗高高,那男生明顯也猶豫了一下,似乎在想該如何行動。

“你不要來多管閑事。”為首的女生喊着他的名字,阻止道:“為什麽你老是要袒護她,難道你真的喜歡上她了?”

兩人都是一頓,顯然被某個詞給鎮住了。

“你知不知道她是什麽人?她爸爸是個殘廢,她媽媽是下賤的妓女,她這樣的人,你也敢喜歡!”

“這麽多人,你喜歡誰不好,為什麽要喜歡塗高高,為什麽是她?!”

“你看上她哪一點了?難道你也是和她一樣,其實心底都在瞧不起我們……”

女生越說越激動,到最後似乎都有點歇斯底裏了。塗高高卻是冷靜下來了,她看着那女生,突然明白了她為何會來找自己的茬,其實也是個可憐的家夥,不是嗎?

不過她現在不管這點,她看着那個男生,想要知道他會怎麽回答。

她想,哪怕他說不喜歡,她也覺得沒什麽,只是想聽到一個答案。然而過了很久,那男生的手漸漸地垂到身側。他看着她們,只是說了一句話。

“不要再做這些無聊的事。”說完,這個人就離開了教室,沒有再看塗高高一眼,就像是在避諱着什麽。

那一秒,塗高高聽到了心中某樣東西碎裂的聲音。

那天,也許是受到男生離開時留下的一句無聊的影響,女生們沒有再為難她,從那以後不知道為什麽,來找她麻煩的人也變少了。但是塗高高卻沒有覺得松了口氣,她甚至覺得有些堵得慌。因為那個男生不再看她一眼,不再和她有交流,有好幾次塗高高欲言又止,卻被對方躲開了。

這時候她才明白,這個她認為可以成為朋友的人,雖然他沒有厭惡過她,沒有和別人一起欺負過她,但是他也沒有幫她說過一句好話,沒有為她辯解過一句,甚至也從來沒有在公開場合和她有過交流。

他沒有和別人一起厭惡她,但是也沒有接受她。她以為能成為朋友的人,卻只不過是一個躲在人群中,明明清醒卻假裝糊塗的膽小鬼。

從那以後,塗高高在學校裏成了隐形人,沒有人欺負她,所有人都當她不存在。但是,原本堅強得無視周圍人的欺負,樂天派的塗高高,漸漸地卻像變了一個人,她越來越沉默,越來越少說話。她似乎沒有朋友,也不會有朋友,除了……

啪嗒,石子掉落在地。

“喂,赫野!”

時光輾轉,塗高高從過去的回憶中回過神來,撿起從手中脫落的小小石子。站在她身後的,是某個認識了已經有月餘的朋友。

“其實我剛才說有個喜歡我的男生是騙你的,我不知道他喜不喜歡我,但我知道他肯定是個膽小鬼。”

“膽小鬼?”

“明明和我一樣能看出別人的虛情假意,卻還陪他們演戲。害怕脫離群體,不是膽小鬼是什麽?”塗高高扔着手中的石子,看着那血一樣的紋路。“其實後來我找他,不是想追問他什麽,只是想告訴他一件事……”

女孩把石子緊緊握在手心,眼中流露微黯的神采。

爸爸雖然受了傷,但是他每天都不放棄地做複建想要再站起來。媽媽也不是妓女,她在夜總會上班,卻是辛辛苦苦地工作來養活家裏。

她只是想跟他說清這件事。

我不是異類,也不是異端,我的家人沒有那麽不堪。她只是想澄清一個事實,卻被人避之不及,連個機會都不給。

這是為什麽呢?是因為周圍的人都在這麽說她嗎?因為她是別人口裏的壞女孩嗎?因為和她扯上關系,就會被打上不良的标簽嗎?

塗高高心底萌芽的一絲希冀悄然破碎,她突然看清了這個世界。它還是和以前一樣,用膚淺的眼光來看事物,用簡單的外表去區分好壞,卻根本不去管在原因之下、在外表之下,還潛藏着什麽。

一個妓女,也許她是只是為了養家糊口,她也有所愛的人。

一個乞丐,或許他也有過成功,也曾經有過風光。

一個失敗者,沒有人看見他追逐夢想的心,卻只看到了他的潦倒。

他們嘲笑她的堕落,嘲笑他的不堪,嘲笑他的貧窮,如此理所當然。

這個世界,簡單,粗暴,殘忍,扼殺了多少掙紮着想要從黑暗中逃出的人。

“為什麽這樣呢?”塗高高自言自語。

赫野看着陷入沉思中的塗高高,看着這個原本還很活潑有朝氣的女孩,漸漸地走向某個深淵。他見證着這個女孩逐漸被這個冥頑的社會蹂躏的整個過程,此刻,他露出滿意的笑容,像是在等待果實豐收的農人。

“因為就是這樣啊。”赫野回答:“看清背後的真相會讓人們開始害怕,開始懷疑。但是簡單地去評價表面的好壞,卻是再輕松不過。”

失敗的人失敗,是因為他野心大,因為他沒用。

堕落的人堕落,是因為他沒有自制力,太過軟弱。

就像自殺的人一樣,人們會去譴責他們的逃避,譴責他們的放棄,嘲笑他們的不堅持,卻沒有人去認真想想——為什麽?為什麽他要去自殺?——是什麽?是什麽把他逼迫到不得不放棄生命?

造成這一切的兇手,究竟是誰?

“也許仔細思考後,他們會發現——”赫野微微一笑,“其實每個人都是兇手。”

給失敗者嘲笑的人是兇手,踩着他們上位的人是兇手,冷漠無視的人是兇手,看熱鬧的人是兇手,活得開心不了解他們痛苦的人是兇手,故作輕松地想着如果是我,就一定不會怎樣怎樣的人,也是兇手。

他們就像是站在自殺者樓下的看客,磕着瓜子聊着天,每個舉動,每一句話,都在不斷煽動着屋頂的人。

跳下來吧,跳下來吧,跳下來!

嘭——!

于是最終,什麽都沒有了,一無所有的輕松,就是死亡。

那些看客收拾瓜子,拎起椅子,閑聊着離開。或許還會說——我就知道他會自殺,沒用的膽小鬼。然後拍拍手,将自己撇的一幹二淨,認為自己毫無幹系——卻絲毫不知道,他們就是兇手。在懸崖,給了絕望的人最後一腳。

這世上的自殺其實都不是自殺,而是謀殺。

赫野說完,對着女孩一笑。

“抱歉,一時扯遠了,不過這就是我想說的。”

“你想說的什麽?”塗高高的眼睛中亮起異樣的光。

“因為你,現在不是被一大堆‘謀殺犯’包圍着嗎?而他們卻一點自覺都沒有,是不是太可惡?”赫野放低聲音,看着女孩。

“誤解你的人,無視你的人,擅自嘲笑你的人,放棄你的人,你不想讓他們明白嗎,你不想改變些什麽嗎?”

“錯的不是你,而是這些自以為是的家夥。”

“還有那個躲避你的臭小子,難道你不想懲罰他一下?”赫野調皮地眨了下眼睛,“一個讓他絕對無法忘記的懲罰。”

“那我要付出什麽?”

“很簡單。”赫野微笑,“一樣你與生俱來的東西。”

——生命。

石子在女孩手中倒映着光芒,像是她此時眼中的色彩,閃爍着某種詭異的神采。

她問:“我能得到什麽?”

“不多。”赫野道:“一個看清真相的機會。”

——死亡。

生與死之間的界限,死亡帶來的答案。只不過赫野有一點沒有告訴她,這個機會,只有一次,只有活着人才能看到最後的答案。

他想,我會告訴她的。

如果她的死亡,真的能夠帶來些什麽變化的話。如果她的死亡,真的能夠影響到她周圍的人的話。

他将在那之後,給這無畏的試驗品上一柱香。

死亡,究竟能帶來些什麽?

石子反射着光芒,從以前一直到現在,從之前的人,到現在的人手中。

在新的主人手掌裏,繼續散發着血色的光芒。

林深握着這枚石子,翻轉着。

“這裏有一個秘密,我不知道的秘密。”

他話音剛落,看向赫諷,卻猛地注意到他的臉色有些不對勁。

赫諷的臉是從所未見的蒼白,瞳孔緊縮,似乎是看到了什麽極為恐懼的事物。

“赫諷!”

“赫諷,你怎麽了?!”

赫諷完全聽不見林深的話,在仔細看清林深拿出的石子的形狀外表後,他的眼睛無法移開。

那血一般的細紋,那半透明的質地,一切都是那麽熟悉,仿佛就還在昨天!

就是昨天那——

“赫諷!”

林深驚訝地扶住突然踉跄的人,緊緊摟住他。而在他懷裏,赫諷露出痛苦的神色,眼神錯亂。

【去懲罰那個逃避你的人。】

【一個讓他絕對無法忘記的懲罰。】

死亡,究竟會帶來什麽?

也許,是永遠都無法彌補的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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