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兇手
房間裏安靜得吓人,除了自己的呼吸聲以外,什麽都聽不到。在這極致的寂靜下,甚至連血液汩汩流動的聲音都能聽見,伴随着心髒的跳動,一下又一下地持續着。
赫諷眨了下眼睛,深吸一口氣。
他不記得自己待在這間屋子裏究竟有多久,是一分鐘,一個小時,還是一個下午?
時間的概念在這裏變得模糊,他只能通過辨別自己的心跳才能感覺到時間的流動。而屏幕上,那個疑似是林深的背影還是幾乎未動,要不是能夠感覺到那身影在随着呼吸緩慢地起伏,赫諷都要懷疑躺在那裏的是不是一具屍體。
自從上一次的手機通話結束後,赫野也一直沒有再聯系他,就留下他一個人在這房間裏,伴随着可怖的寂靜,看着那個幾乎不會動彈的林深。有好幾次,赫諷盯着屏幕看時,希望哪個背影能夠轉過來一下,哪怕是微微動一根手指也好!那樣至少能夠讓他感覺到此時此刻自己不是一個人,至少他不是一個人在和這未知的等待作鬥争。
可怕的不是等待,而是你不知道在這份等待後會發生什麽。
然而無論他心裏怎麽祈禱,屏幕上的那個“林深”還是依舊不動,偶爾的動靜也只不過是赫諷看久了眼花而已。
時間無聲地流逝,未知,不安,緊張,種種情緒施加在赫諷心頭,漸漸地讓他染上了幾分不耐。他開始懷疑自己在這裏枯坐究竟有沒有意義,開始動搖自己的決心,甚至一份暗暗的埋怨悄悄襲上心頭。
為什麽事情會變成現在這樣,赫諷開始回想。
他都已經警告過林深不要外出,不要再與赫野接觸,可林深卻一而再再而三地違背自己的勸告,以身犯陷,事情到了這一地步,林深的倔強與不聽勸告也算是重要因由。
還有于越,這個家夥竟然也和林深聯合起來糊弄自己,難道他就不清楚事情的重要性嗎?他和林深兩個人謀劃着什麽,卻不告訴身為當事人的自己,是認為自己不值得信賴?
赫諷想着,心頭的怨氣開始越聚越多。他甚至開始想,那家餐館的服務員如果沒有遞給自己那張紙條,自己也就可以眼不見為淨,不用摻和到這裏面來了。
至于不聽勸告的林深,誰要管他是死是活,哼!
煩躁與不耐逐漸侵襲赫諷的心頭,一連串的惡劣事件,加上此時分外壓抑的環境,讓他開始變得暴戾,然而他本人卻絲毫沒有注意到這點。他坐在椅子上,手指不斷摩擦着扶手,腦中不受控制地竄過許多念頭。
為什麽他會淪落到現在這個處境?為什麽所有人都要針對他?家人的嚴厲,兄弟的自相殘殺,旁人的陷害。明明他只想平平穩穩地過自己的日子,卻被逼迫至此!他做錯了什麽?
不,他什麽都沒有錯!是周圍的人,他們對他要求太高,對他期望太高,對他要求太多,殊不知他也只是一個普普通通的人,只求過平凡的日子,卻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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造成現在這一切的,讓他他即将步入法場的,除了赫野的陰謀外,那些人哪一個沒有關聯!冷漠的家人,自私的情人,甚至是林深!赫諷的眸子染上一層陰郁的色彩,負面情緒正開始掌控他的大腦。
房間裏安靜得可怕,赫野自那以後就麽有再聯系過來。他是躲在哪裏看自己笑話,還是得意洋洋地準備收獲豐收的果實!赫諷知道自己的情緒似乎有些不對勁,卻無法控制。想必這種情緒的變化,也正是赫野所預算到的。一想到這點,就讓赫諷更加煩躁,他手伸漫無目的地伸進口袋裏去摩挲,突然觸碰到一個異物。
一個堅硬,卻圓潤的東西。
“這是……”
感受到手心裏的觸感,赫諷将東西從兜裏掏了出來,放至眼前細細觀看。
在他手心,有一枚石子,嬉笑,微不足道,卻散發着溫潤的光澤,似是皎月的瑩瑩之光。
——正是那枚血紋石子。
赫諷耳邊,隐隐回想起曾經的某個少女留給他的一句話。
【總是這樣下去,恐怕有一天你連痛是什麽都不知道了。】當年她留下的這句話,譏諷的是赫諷的麻木、冷漠,只求自保。
現在想來,果真是入木三分。
痛苦是什麽,當年的他或許還真不知道,他活在虛假的贊美中,僞裝成完美的學生、兒子、朋友,卻從來沒有真正考慮過自己的心意。別說是痛,就連什麽是真正的快樂他都無法明白。
而現在……
赫諷握着手中的血紋石子,如今的他,能夠體會到痛苦了嗎?
被人陷害,即将面臨牢獄之災,現如今又身處這般困境。換做是任何一個人,心中都難免憤懑,又怎能不痛苦?
可,又只是如此嗎?他真的只是因為這些才痛苦的話,此時此刻完全可以抛下林深一走了之,以保全自己。遠離麻煩是最明智的選擇,一直以來他不都是這麽做的嗎?
但是為什麽,掩藏在心底的情感卻告訴他,不能離開,無法抛下林深。林深是為了他才投入赫野陷阱中,他和于越對自己隐瞞危情,比起惱怒,赫諷心底更多的是一種痛苦。擔憂的痛苦,關心的痛苦,不是為了他自己,而是為了對他重要的人而痛苦。相比起來,他遭受的那些,似乎變得微不足道了。
這又是怎麽一回事呢?人類難道不是最自私的生物嗎?
看着手中的這枚小血石,赫諷恍惚間又回到了那片深林。
他看見了滿面笑容的少女,站在溪邊對他們許下不棄不怨的諾言。
看見那遙遙相對的石臺上,一人獨坐十年,化作枯骨。
又聽見不知是哪年的蟬鳴,一聲複一聲,飽含着慢慢的不舍與留戀。
他們哪一個又不痛苦呢,然而就算如此,為了所愛的人煩惱,即便是悲恸,也讓人在心中湧出一抹暖意來。而入王希、李東之流,自私與自己的得失,滿心以為全世界都有負于他們,這樣的人別說是在痛苦中體會滿足了,連自救都不得。
生又何苦,死又何悲,世上誰不是出在生活的艱苦中難以脫身,但人們偏偏忘記了,如果沒有這份苦意,又怎麽能體會到幸福的甜味。
痛苦也能讓人滿足,單看心是如何對待它。赫諷緊握着石子,感受着它微涼的溫度,只覺得神智無比清明,之前的煩躁,惱怒,仿佛一夕間化為雲霧,褪去了那炙熱的外衣,留下一份清涼。
他剛剛就差點被迷惑住,迷失在痛苦中不能自拔。現在想來,這恐怕也是赫野的計謀,想要借此擊潰自己的心理防線。
為別人的安危而擔心,為別人的處境而憂慮,這些,都是他在和林深相處後才漸漸學會的。這讓他明白了牽挂別人是什麽滋味,他不再是那個看似嬉笑怒罵,實則冷眼旁觀的人生過客了。
“我現在明白,你所說的痛是什麽了。”
不知是在誰對傾訴,赫諷輕聲細語着,聲音在房間裏徘徊一圈,淡淡消失。
他重新回到椅子上坐下來。
其實這種等待,為他人而産生的愁苦,未必就是一種煎熬,也是一種享受不是嗎?關鍵在于,用什麽心态來看待它了。
至于那些危險?書香整理
赫諷一笑,想通了他,眼前是一片坦途,心裏再也沒有阻礙。
風雨欲來,便任它來吧,還愁應付不了嗎?
他閉上眼睛,靜坐起來。
這樣不知過了多久,他再次睜開眼睛的時候,是聽到了手機的短信鈴聲。
窗戶外的天空已經染上了晚霞的色彩,赫諷打開短信,看到的是簡單的一行字。
【你可以走了。】
他再看向電視屏幕,已經又變成了一片跳動的雪花,林深的身影不見了。
這是可以離開了?
赫諷站起身來,猶豫了一下,還是走向門口,伸手,轉動門把。
門發出老舊的吱呀吱呀的聲響,在他眼前緩緩打開,從一條細縫擴展到整個視野。剛一看清門外的事物,赫諷瞳孔不受控制地縮進了一下,流露出明顯的驚訝。
在他眼前的,竟然是林深!
那個本該受困的男人此時正站在屋外,好整以暇地等着他出門。見到赫諷出來,林深立刻從靠着的牆上起身,一眨也不眨地望着他,那眼神,仿佛可以将人灼傷。
“你……”
赫諷感覺到喉嚨有些幹啞,而與此同時林深也緊盯着他,猶如即将面對宣判的犯人一樣,緊張地等待着他接下來會說的話。
你怎麽會在這?你不是被赫野困住了嗎?為什麽會在這裏等我?
那個視頻上的人究竟是不是你,如果是的話,那是被迫還是自願拍攝的?
你……是不是與赫野謀算好了,一起在算計我。
以上這些話,都是林深想象過上百遍的,赫諷從房間裏出來的時候可能會質問他的話。
然而——
“果然,你沒事就好。”
赫諷看了林深一陣,卻笑着說出這樣一句表示安心的話。林深瞳孔顫了顫,啞聲問:“你不問我?”
本該受困的人,卻像是和敵人串謀好了一樣,在這裏守株待兔地等待,換做別人,恐怕都會心生懷疑,甚至是惱怒憎恨的吧!怎麽就赫諷,偏偏像個沒事人一樣呢?
“問你什麽?哦,你在外面等我很久了?”
林深點了點頭。
“從什麽時候開始?”
“你進屋後,一直到現在。”林深怕他誤會,連忙又解釋道:“但是我不能去找你,赫諷,我也想去找你的,不過赫野卻說這是一個賭局。”
“什麽?”
“如果你願意在裏面一直等到他放你出來,他就會放出對你有利的證據,他是這麽與我約定的。”
原來還有這一關,怪不得。赫諷了然,又看向林深。“那麽你呢,他對你的要求是什麽?”
“……無論如何,在你主動出來之前,不能進去找你。否則,就是前功盡棄。”
這是一個雙向局,考驗的不僅僅是兩個人,還有他們對彼此的信任和關心。赫諷想到自己在裏面時的煎熬,便能猜到林深在外面一定也很不好過。他走上前,輕輕握住林深的右手。
果然,他的手心已經汗濕了一片,不是溫熱的,而是冷汗。恐怕,林深比起他還要更加煎熬吧。因為他還要面對自己知道真相時,有可能會産生的誤解和憤怒。
這是不是,也是在赫野的計算裏呢?
“你就這麽相信他?”赫諷握住林深的手,輕輕問道。
“我只有相信他。”林深道:“這是我唯一能想到的能夠幫到你的方法,而且赫野他……”
“他不會賴賬。”赫諷笑了笑,接過他的下半句話。“這一點,我們都知道,他不是那種人。”
明明是敵對方,兩人卻對赫野的人品給予過高的信任,想來似乎也是一件好笑的事情。赫諷裂了裂嘴角,拉着林深的手就向外走。
“事已至此,先回去再說吧。”
“恩。”
“林深,你的手還在出汗。”
“恩。”
“還在擔心我嗎?”
“……恩。”
感受到林深沉默中的關心,赫諷心情更好起來,兩人牽着手,誰都沒有覺得不自然,走出了這間屋子。就這樣默默地走着,誰都沒有再說話,一種無言的默契卻漸漸地在周圍彌漫開來,最終,還是赫諷先忍不住開口。
“我……”
話才剛剛開了一個頭,就聽見從遠而近的警車鳴笛聲,一輛警車呼嘯而來,轉瞬就停在眼前。
“不許動!”
幾名警察從車裏奔出來,直沖着赫諷就壓了上去,将他雙手反鎖,緊緊地壓在車前蓋上。
林深見着這一幕,看着赫諷被壓制得臉上流露出痛苦的神色,不禁雙手握拳,躍躍欲動。
“不要過來!”
這時一聲大吼,将警察和林深都給唬愣住了。
赫諷被壓制着,因疼痛而臉色蒼白,但是他從始至終都沒有試圖反抗,反倒是在看見林深的舉動後,開口呵斥。
“不要過來!林深,我是主動歸案的,別沖動!”
他這一句話,讓警察們狐疑地對視了一番,試着松了松手中的力道,見赫諷沒有反抗的意圖,這才放心。脫逃和主動,這可是截然不同的意義。既然是嫌疑人主動歸案,他們也不想因為誤判,而得罪了眼前這個明顯有背景的人。
“多謝警官。”赫諷對他們道了聲謝,揉了揉被扭痛的胳膊站直。
“在回去以前,我可以和朋友再說幾句話嗎?”
得到了警察的同意後,赫諷看向林深,發現此時林深面色蒼白,比他有過之而無不及,仿佛被抓住的人是他自己。那雙眸中充斥着隐忍,克制,掙紮,還有許多赫諷以前不懂,現在卻能恍然的情感。
他輕笑一聲,對着林深道:“我會回來的,要好好等着。”
林深看着他的笑容突然就愣住了,只覺得以前從來沒有見過這麽好看的笑,就在他神情恍惚間,赫諷留下最後一句話。
“等我回去。”
再回神的時候,他人已經被押上警車,伴随着警笛聲遠去。
林深站在原地,看着那警車開遠,駛出巷口,漸漸地消失不見,本該是悵然的,心裏卻陡然升起一股期待。
是為了赫諷最後那句話,等他回來。
回到酒店後,林深不顧于越詫異的眼神,收拾着行禮離開。既然赫諷讓他不要參與,那他就不參與,赫諷讓他等,他就等。再一次回到闊別一陣的綠湖森林,什麽都還和以前一樣。鎮民們躲閃的眼神,山上的幽靜與孤獨,偶爾也會遇上一些想不開的人,不過那比起前陣子已經少了很多。
一切都回到了林深住在這裏二十多年前的模樣,準确的說,是遇到赫諷之前的模樣。
他本該習慣這樣的孤獨,現如今卻覺得寂寞。沒有人絮絮叨叨,沒有人拌嘴,沒有人在廚房忙碌,也沒有人撐着膽子卻總是戰戰兢兢地跟在自己身後巡邏。每逢這時,林深總是格外清楚的認識到赫諷已經不在他身邊了。
一個禮拜,一個月,時間不知不覺間流逝,林深從每天早上帶着期待在門口駐守,漸漸地回歸到日常中去,似乎又回到了獨自一人的生活中。只是有時候,他會想起那些未完的事情。
赫野究竟有沒有履行承諾,他還在繼續論證死亡大道的想法嗎?
于越沒有再找上門來,應該也不會再來了。
至于那些塗高高之流,只是偶爾從他腦內閃過,留不下太深的印跡。
唯有一人,他從不放在腦內想,因為時時刻刻都銘記在心底。
又是一個初春,時間過去了已有半年之久,韓志嗖嗖地長個長到他胸前,涵涵石碑前的四葉草,已經從山坡上蔓延到了山路。就連敏敏,也已經來過一次祭掃游嘉的孤墳。
唯有他等的那個人,還是一直沒有消息。這個了無聲息,就像墳邊枯長的野草,讓他心頭一片缭亂,而罪魁禍首卻遲遲不現身。
這天,林深戴上帽子,便要推門出去巡邏,而剛走到門前,便聽見屋外傳來一聲低呼。
“要命,哪只不長眼的畜生拉屎拉到院門口了!”
林深的心似乎瞬間停跳,随即怦怦地狂跳起來。他看見一個人抱怨着推開院門,一邊狼狽地刮着腳底的髒污,一邊擡起頭來。
那人一擡頭,便露出耀過旭日的絢爛笑容,仿佛整片天空都要為之失色。
“老板,你們這兒能借住嗎?我鞋子可弄髒了。”
“一般不借住。”
“哦,那有什麽例外?”
林深克制着表情,不動聲色道:“員工家屬可以陪房。”
噗嗤一聲,那人大笑出來,眼睛眯成一雙彎月。
“那不知我這個員工家屬,你收還是不收?”
這還用問嗎?
林深終于忍不住露出笑容,扔開手中的東西,迎上前去。
至此時此刻,他漂流在外的心,終于歸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