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廣袤的大地,也只是隔絕的孤島】 (1)
盛夏,蟬鳴。
小馬市天寧高中二年級三班。
阮唐把壘在課桌上的兩摞書往中間一合,頭縮下去,對身邊的人說:“幫我看着點兒啊,我睡會。”
她的同桌肖洱沒吭聲,也沒有偏頭看她,連正在記筆記的動作都沒有半點停頓。
阮唐知道她聽見了,放心地合眼。
腦袋墊在手臂上,沒一會兒就入了夢,左胳膊肘從書堆邊露出一截。
肖洱的餘光瞥見,不動聲色地把手邊原本放在桌角的水杯移過去擋住。
陽光熾烈,直射向金屬外殼的水杯,反射的光斑落在雪白的牆壁上,像一道明媚的傷口。
空氣裏像摻了膠水,粘黏着人的五感六識,高溫蒸騰着脆弱的意志力。
漸漸地,趴下的人越來越多。
講臺上物理老師仍舊聲嘶力竭。
“真空中兩個靜止點電荷間的相互作用力,跟它們所帶電荷量的乘積成正比,跟它們之間距離的二次方成反比,作用力的方向在它們的連線上……”
三班班主任姓方,毛發生長狀況堪憂,人送外號“光明頂”。
他一向神出鬼沒。
比如這個燥熱的午後,光明頂突然造訪,驚起“哇”聲一片。
肖洱在桌子底下踢阮唐的腳,後者好容易迷瞪着擡起眼皮,在瞅着門口一尊佛似的光明頂時,瞬間一個激靈,坐直身子。
嘴巴張開一個小縫,上下兩片唇紋絲不動,聲音就從喉嚨裏溢出來。
“完了完了,光明頂怎麽突然來查崗了?千萬不要看見我啊……”
肖洱的目光落在光明頂身後一道黑色的陰影上,若有所思。
果然,光明頂不是過來抓打瞌睡的。
他帶來了一個少年。
新面孔,難得的是長得很好看。要知道天寧高中是這座城市最好的學校,省示範高中,按照“成績與長相往往成反比”定律,樣貌标致的男孩子不多。
顧忌着還在上課,光明頂沒有多做介紹,給少年指了一個空座位讓他先坐下。
那是最後一排靠窗的座位,旁邊坐着班裏最讓老師頭疼的學生陳世骐。
少年個子高,步子也大,走路帶着風。
路過肖洱和阮唐的座位的時候,肖洱聞到淺淡的茶香,幹淨清新,能讓人想起山間雨後新綠的茶園。
少年落座,阮唐忍不住又回頭看了一眼。
然後從筆袋夾層抽出N次貼,寫了字推到肖洱跟前。
“顏值中上,身材不錯。”
……
新學生的到來,像是往一潭死水裏投入一塊鵝卵石,瞬間打破原本的平靜。
不只是阮唐,所有學生都清醒過來,目光灼灼地探頭張望。就連一向事不關己、高高挂起的學習委員楊成恭,也停筆投過去一個淡漠的眼神。
光明頂還沒走,在門口招呼:“班長,出來一下。”
班長肖洱在衆人的目光中走出去。
陳世骐自來熟地找新同學搭讪:“知道這是誰麽?”
不等他說話,搶答道:“這可是我們的肖大班長!我告訴你啊,咱班人都得知道,得罪誰都可以,唯獨這位,絕對不行。”
新同學彎彎嘴角,抛出一個不屑的笑容。
“為什麽?”
“說起我們班長的光榮事跡,那多了去了!”陳世骐得到了回應,興致勃勃,“我就這麽跟你說吧,班長的眼神,能殺人。”
教室外面的走廊上,光明頂遞給肖洱一份文件。
“我馬上有個會,今天的班會課你來主持。這裏面是班會細則,要交代的事情我都寫在裏面了。還有,讓新同學跟大家打個招呼。”
“好。”
肖洱話不多,但是做事認真牢靠,光明頂放心地走了。
過了一會兒,肖洱站在門口喊報告,然後安靜地回到座位上坐定。新同學半靠在教室最後的牆壁上,偏着頭看她的臉,似乎想要看清肖洱所謂“能殺人的眼神”。
偏偏肖洱半垂眼眸,鼻梁上還架着一副簡單的無框眼鏡,他什麽也看不見。
肖洱整個人不聲不響的,因為瘦弱,深藍色的校服套在她身上顯得異常寬大,步子也極輕,像是飄回的座位。
怎麽看都不像是陳世骐口中那個“大殺四方”的班長。
陳世骐還在他耳邊嘀嘀咕咕:“知道我們管她叫什麽嗎?”
照例是個設問句,陳世骐接着回答。
“幽——靈——修——羅。”
……
新同學男生緣很好,班會前一節課的課間,肖洱去教室後頭找他,打算讓他一會兒跟同學簡單做個自我介紹。
卻發現他的座位邊已經聚集了三兩個不太安分的男生,正讨論得熱火朝天。
走近了才隐約聽見“NBA”“火箭”“麥迪”這類的字眼。
籃球、足球、跑車……高中男生之間能拉近彼此距離的共同話題,無非就是那麽幾個。
看見肖洱,新同學身邊的幾個男生本能地退散到一邊,倒不是嫌惡,更多的是敬而遠之。惹不起,大家都躲得起。
肖洱視若無睹,目标明确,站在新同學面前。
“你叫什麽名字?”
聶铠終于看清了肖洱的眸子。
黝黑,明亮。目光安靜而筆直,像深海,像古井,像沒有邊際的黑洞。
因為這個認知,他心裏一滞,回答落了半拍。
新同學的不買賬讓邊上的陳世骐他們幾個一陣暗爽,以為他是故意刁難。
肖洱語氣淡靜,沒有受到任何影響:“一會兒的班會,你有五分鐘可以自我介紹。”
語畢,轉身就要走。
他突然開了口。
“聶铠。”
因他的回答,肖洱的身子微微一頓,在那一剎那,不起波瀾的眼裏突然波濤洶湧。
也只是一瞬間,又重歸于寂。
片刻後,她問:“凱旋的凱?”
“铠甲的铠。”
肖洱暗暗吸了一口氣。
快步走回座位,肖洱面上仍是平靜,心跳卻如擂鼓。
阮唐趴在桌上叽叽咕咕地說着什麽,肖洱一個字也沒聽進去。
她盯着桌面上的課本,兀自出神。
直到上課鈴響起。
班會,肖洱條分縷析,把光明頂交代的事項逐一通告周知、落實到位。新學期的學習任務安排、實踐活動報名情況、黑板報責任人調整等等。
不疾不徐,時間把握得剛剛好,所有事情通知下去,距離下課還有五分鐘。
“修羅雖然人很冷酷,但是成績跟工作真是沒話說。”
陳世骐無不感慨,語氣中隐有羨慕。
“我們班老師不要太喜歡她……哼,老師的應聲蟲,沒有感情的學習機器。”
講臺上的肖洱低頭把資料整理好,別在耳後的頭發落出一绺,她擡手撫回去,露出白皙小巧的耳朵和一截嫩生生的脖頸。
聶铠手裏轉着筆,目光卻沒有從她身上挪開一秒。
“下面請新來的同學上來給大家簡單做自我介紹,大家歡迎。”
肖洱從講臺上下來,讓出位置給聶铠。
掌聲中,聶铠往講臺上走,在過道與肖洱擦身而過。
他足足比她高一個頭,垂眼就能看見她頭頂小小的、白白的發旋。
她現在留着短發,不是當初的馬尾,所以他一開始竟然沒有認出來。
聶铠在心裏說。
直到看清她的眉眼,那些快要被遺忘的記憶才翻騰而出。
聶铠對肖洱最初的印象,停留在十三歲初遇時那雙明亮的眼眸之上。
匆匆一面,卻記憶深刻。
短暫相遇,卻念念不忘。
聶铠的父親聶秋同是商人,成功的商人。和很多成功人士一樣,他世界各地亂飛,指點江山,卻很少光顧自己的小家。
母親白雅潔文靜軟弱,從來不曾因為此事與聶秋同翻臉,甚至默認聶秋同在外面的風流韻事。
她全部的生活重心只有兩個——舞蹈和她的兒子聶铠。
聶铠打小性子随母親。以至于随白雅潔搬回她的娘家小馬市之後,那幾年除了上學,連家門都很少出。
可那一天,聶铠随母親去拜訪她的一個朋友,這一切發生了改變。
母親朋友家門外有一個院子,路過的時候,聶铠看見幾個男孩子趴在地上彈玻璃彈珠。可能是看出他眼裏的好奇和躍躍欲試,母親給他口袋裏塞了二十塊錢,讓他跟小朋友們一塊玩。
聶铠不知道該怎麽跟陌生人搭讪,遠遠地站着看。好像看見他們笑鬧着,就已經覺得挺開心。
後來不知怎麽的,幾個人打起來,其中一個格外矮小的被一下子推搡在地。
“賴皮!你賴皮!”
其他幾個孩子叫嚷着:“還給我們,快點!都還給我們!”
想來是那個孩子把其他人的彈珠都贏走了,招來了不滿。
“我……沒、沒、沒賴!”
跌倒在地的孩子口齒不清,一句話說了老半天。
聶铠聽得出來,他有嚴重的口吃。
這樣的孩子,往往安靜、膽怯,總是一個團體裏的弱者,充當了受氣包的角色。聶铠暗暗捏着拳頭,希望那個孩子能夠站起來,站起來同他們打一架也好。
可是沒有。
那孩子癟了癟嘴想哭,又忍住了。他把手伸進口袋裏,将剛剛贏來的幾個彈珠掏出來。
聶铠心裏很難受,他覺得自己不能就這麽看着,他應該做些什麽。或許他可以為那個孩子出頭,讓那幾個壞小子知道欺負人是不對的。
可是他不敢。
他狠狠踢開腳邊的石子,因為自己的懦弱而感到憤怒。
就在這個時候,伴随着清亮的一聲斷喝,一個紮馬尾辮的女孩子沖進他的視野裏。
“好啊!你們又在欺負小結巴!”
女孩子非常瘦弱矮小,甚至還沒有那個叫“小結巴”的男孩子高,緋紅色的書包在背後一颠一颠的。
可她的拳頭很硬,氣勢很足,一下子就攥住為首的男孩子的衣服領子。
“你是不是忘記了,我昨天才告訴你,要帶小結巴玩!他是我的人,你們誰也不準欺負他!”
不知道為什麽,其他的人都有一點怕她,看見她沖過來,馬上放開了小結巴。
小結巴看見了自己的庇護者,終于委委屈屈地哇一聲哭了出來。
女孩子聽見了,回頭拍拍他的肩膀,口氣義薄雲天。
“別怕!有我在他們不敢拿你怎麽樣。”
在她回頭的瞬間,聶铠清楚地看見她的眼睛。
他發誓自己一輩子也不會忘記那雙眼睛。
黝黑,明亮,能一下子就看進人心裏。
女孩子也同時看見了聶铠,大喊道:“喂,你是哪家的?我怎麽沒見過你?”
聶铠一下子臉紅,手足無措地望着她,連逃跑的勇氣都沒有。
女孩子幾步跑過來,仰頭看着他,表情驕傲無畏。
“這裏是我的地盤,你要是想讓我帶你玩,就先報上名來。”
她黑葡萄似的大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聶铠卻在那一霎,連話都不會說。
半晌,沒等到聶铠的回應。女孩子兀自思索了片刻:“你是不是不會說話呀?”
聶铠:“……”
“那我就叫你小啞巴好了。小結巴你過來,給你認識新朋友。”女孩子招呼道。
她說起小啞巴、小結巴這樣的外號,卻沒有任何看不起的意思。
那天的後來,聶铠真的跟他們玩了一整個下午。
他插不上話,但總是認認真真地聽。男孩子們都叫女孩子“小耳朵”,她媽媽是老師,她從小就是這一帶的小霸王。誰要是不跟她做好朋友,就沒有人帶他玩。
一直到了傍晚,母親來叫自己回家,聶铠才驚覺時間竟然過去得這麽快。
他不舍得走,可是顯然,沒有人不舍得他走。因為跟他道別之後,小耳朵和他們又興高采烈地商量着去海邊撿小螃蟹。
那天之後,聶铠期待着母親再一次帶他去那個院子裏拜訪好友。
可是一次都沒有。
再後來,他們又一次搬家去了南京,聶铠沒有再見過那個女孩子。
她勇敢,熱情,像從天而降的小太陽。她大聲說話,放肆歡笑,眼裏藏着小星星。
她住進他的心裏。
在全新的城市,聶铠發誓自己要有一些改變。
他逼着自己參加學校裏各種各樣的活動,打籃球、玩滑板、交朋友,他打開自己,為着心裏種下的那一份隐秘的期許。
漸漸的,他開始遺忘,遺忘曾經那個膽小怯懦的自己,遺忘那年初夏大院裏的一場邂逅。
全部的記憶,就剩下一雙幹淨清亮的眼睛,沒有雜質,熠熠生輝。
他再也沒有見過那麽漂亮的一雙眼睛,能給人希望和勇氣。
直到因為學區問題,他随母親又一次搬回小馬市,插班來到這裏。他與那雙眼睛重逢,他知道小耳朵原來是叫肖洱。
那一刻,命運的音符在五線譜上跳躍起來。
肖洱的父親肖長業是本地一家采礦公司的礦長,母親沈珺如是小學教師,家境殷實。兩年前她們家還換了套房子,如今住在全市房價最高的地段。
放了學,肖洱背着書包回家。
小馬市沒有設立住宿制高中,可能是因為城市太小,大家從學校到家最多也不會超過半個小時。
肖洱家離學校也不遠,坐十四路公交車,三站就能到。
刷卡進小區,坐電梯上樓——她家在十八樓,站在陽臺就能看見大海。
鑰匙在鎖孔裏轉到第三轉才打開門,肖洱知道家裏沒有人。
果然,屋裏一片冷清。
肖長業工作一直很忙,每天晚上□□點鐘才能到家;母親好一些,但她今年當上了班主任,雜事不斷,也常常要到七點以後才能回家。
肖洱去廚房裏淘米煮上飯,就直接去了卧室,關上房門,反鎖。
她沒有什麽特別的事情要做,但是反鎖房門令她安心。
打開臺燈,肖洱按照記作業本上的順序一項項完成作業。
她的字不像一般女孩子小巧娟秀,相反的,間架結構非常大氣。
幹淨利落的字,像她這個人。
八點整,肖洱做完了所有的作業。
高二學業繁重,天寧高中更是以老師嚴厲、作業繁多著稱。常常有學生家長抱怨自家孩子每天做作業做到十二點。
可是肖洱效率極高,很少會把作業留到九點以後。
做完功課,父母也沒有回來。
肖洱打開右手邊的抽屜,拿出放在最上面的第一本練習冊,練習冊的前後都有二十多頁空白,她從中間靠前的某一頁開始使用。
這是她的日記本。
夜深人靜,肖洱“睡着”以後,母親有翻她東西的習慣。母親總擔心肖洱會被男孩子惦記上,擔心她本該放在學習上的心思被打擾,所以要時時監控。
肖洱從不拆穿,甚至,她有那麽一本帶鎖的精裝版“日記”,藏在抽屜最裏頭,偶爾寫一寫能給母親看的文字。
但她真正的日記本,其實就放在一打開抽屜的最上頭,一本其貌不揚的練習冊。
事實上,她不喜歡記日記,不論怎麽不顯眼,她都害怕留下把柄。
可是有些事情悶在心裏,随着年月的累積,越來越讓她覺得透不過氣。
肖洱打開日記本,上一次寫日記還是半年前,大年三十那天。
兩行字。
“親愛的雅潔,新年快樂。
新年快樂,吾愛長業。”
肖洱抽出一支筆,寫上今天的日期:2012年9月6日。
“今天,我看見了聶铠。她應該也回來了。”
肖洱合上日記,重新放回抽屜裏。
八點半,沈珺如先回了家,手裏提着幾個熟菜。
肖洱聽見聲音,走出卧室:“媽。”
“小洱啊,作業寫完了?”
“寫完了。”
肖洱上前接過沈珺如手上的拎包和塑料袋。
“餓了吧?爸爸還沒回來?”
“不太餓。”
肖洱拿出幾個碟子,把熟菜放進去:“他還沒回來呢。我爸打電話了嗎,吃過再回來還是回來吃?”
“沒打,應該是吃過再回。別管他,咱們先吃就成。”
肖洱的動作遲疑了一瞬,才說:“嗯。”
吃飯的時候,沈珺如察覺到她的心不在焉,狀若無意地問:“學校裏有什麽新鮮事情呀,說給媽媽聽聽。”
“剛開學,學校方面的事情有點多,沒什麽新鮮的。”肖洱面不改色,回答道。
“不要耽誤學習知道嗎。”
“嗯。”
飯後,沈珺如去書房備課。她一貫幹練強勢,對待工作一絲不茍。
肖洱在廚房洗碗的時候肖長業進了家門。
“洱洱,在洗碗呀?”
父親探頭進來,跟她打招呼:“媽媽呢?”
肖洱覺察出他今天心情很好。
“在備課。”
肖長業點點頭,把外套外褲一脫,丢在客廳沙發上。一邊解領帶一邊往衛生間走。
他每天回家第一件事情就是洗澡,要是沈珺如出來看見他随手丢外衣,免不了要埋怨幾句。肖洱擦擦手,把他的衣服挂好。
然後,她聽見父親在浴室放水的聲音。
下一秒,肖洱的手探進父親長褲的右口袋裏,拿出一塊手機。
是最新的款式,觸屏的智能手機,有屏幕鎖定的密碼,四位數。
肖洱熟練地輸入“1224”,進入主頁面,調出短信功能,查找垃圾箱,點擊“恢複”。
肖洱沒有手機。可是有一些手機上的小功能,父親甚至不如她清楚。
恢複的短信果然有那個號碼發來的,肖長業沒有存她的姓名,可是肖洱早就背熟了那個號碼。
“吾愛長業,處理完手頭的瑣事,我就要搬去小馬市了。”
“幾年過去,小馬市和原來大有不同,你呢,還一如當初嗎?”
“什麽時候可以再見到你?”
最後一條短信是今天發來的,父親的回信是:明天下班後,我聯系你!
肖洱重新删除那些短信,退回主頁面,将手機鎖屏,放回肖長業的右口袋裏。
做完這一切,肖洱回到卧室,從書包裏抽出物理課本,預習明天的功課。
幾分鐘後,客廳的座機響起來。
肖長業擦着頭發上的水去接了電話,片刻後揚聲道:“洱洱,同學的電話。”
肖洱不猜也知道是誰。
走到客廳,肖洱接過電話,餘光瞥見父親從口袋裏掏手機出來。
“小洱是我呀。”阮唐歡快的聲音從電話那頭傳來,“今天晚上的數學作業是什麽?我忘記記下來了!”
肖洱看一眼牆上的鐘:“怎麽這麽遲才打電話問,快十點了,你做完都到幾點了。”
“沒有辦法啊……剛剛在做其他作業嘛,我又不是你,刷刷幾下子就做好了。”
肖洱無奈,跟她細細說了作業內容,可是阮唐沒有挂電話的意思。
“哎,你覺不覺得今天新轉來的那個聶铠,人看上去勁勁的?”
“沒注意。”
“怎麽會呢!大家可都在讨論他呢……聽說他爸爸是上市公司的老總,媽媽以前是學舞蹈的,長得可漂亮了!”
“很晚了,沒有別的事的話,快點去寫作業吧。”
“好吧……那我明天再跟你說哦。”
挂了電話,肖長業的聲音傳來。
“跟同學說話這麽冷淡啊,是不是關系不怎麽好?”
肖洱平靜地說:“沒有啊,我一直是這樣,她習慣了。”
肖長業被她說得一怔,細細回想,好像這幾年肖洱确實一直都是這樣,乖乖巧巧,不愠不火的樣子。
可是,他怎麽記得,小時候這丫頭天天在外面不着家地玩,全院的男孩子都聽她的話。她跟人說話的時候,也總是笑眯眯的。
從什麽時候開始變得這麽文靜了呢?肖爸爸想不起來了。
可能是女孩子長大了,總會有變化,也可能是搬了家,和以前的小夥伴沒有了來往的原因吧。肖長業在心裏揣測,沒有細想,摸摸肖洱的腦袋:“早點睡吧,晚安。”
“晚安。”
肖洱一直沒有睡着。
她想了一會兒剛剛看到的短信,心裏無端覺得煩躁,只得翻身起來,把看到內容全部寫進日記裏。
目光掃到之前寫下的名字上,有片刻定格。
聶铠。
這個名字她不陌生。自從第一次出現在她的日記本裏,她就記得很牢。
是那個叫做白雅潔的女人的兒子。
肖洱十三歲的初夏,撞見一樁事,讓她永生難忘。
那天她們下午臨時通知不上課,她提前回了家。兩點多鐘,聽見父親的車子停在院裏的聲音,肖洱想要給他一個驚喜,就躲進他房間的大衣櫃裏。
可沒有料到,父親帶回一個女人。
更沒有料到,他們會在卧室裏做出那樣的事情。
十三歲的肖洱對這種事情懵懵懂懂,只知道這很惡劣,比她過年的時候偷偷往姥姥家牛棚裏丢爆竹更惡劣一百倍。
這件事情已經超出了她的承受範圍,她躲在櫃子裏聽着外面的聲響,大氣也不敢出一聲。
後來爸爸送那個女人離開,她從衣櫃裏滾出來的時候,已經憋得滿臉通紅。
她覺得自己應該把這件事告訴媽媽,可是晚上媽媽回家以後,說自己脖子疼。正在沙發上看報紙的父親聽了,體貼地過去給她揉捏。
家裏常見的場景,此時在肖洱眼中顯得格外諷刺。
可是看見媽媽臉上安逸幸福的表情,肖洱滿肚子話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她恨透了父親,又心疼極了被欺騙蒙蔽的母親。
她決定保守這個秘密,決定一個人搞清事情的真相,捍衛母親的愛情和這個家!
年少的肖洱心裏充滿了一往無前的勇氣。
她千方百計地偷看父親的手機,想查出一些蛛絲馬跡。
那時候父親用的還是諾基亞,沒有密碼,只是他的警惕性很高,每次發完短信或打完電話就會立刻删除記錄。
可是百密一疏,肖洱還是發現了一些端倪。
女人叫白雅潔,是父親的初戀。和父親分開後,她嫁給了富商聶秋同,生下兒子聶铠。丈夫常年在外工作,她在家當家庭主婦,婚姻不幸福。
除此之外,她還偶然得知,白雅潔和父親在一起的時候,就曾經許下誓言。
說以後的孩子要起名叫作“肖洱”,因為他們的定情之地就在大理洱海。
看到那條他們懷念過去的短信之後,肖洱躲在被子裏哭了一整個晚上。
她從來不知道,自己的名字由來,竟是因為父親和他的前女友之間的約定!他給自己起名的時候,竟然想着的是他的初戀!
他怎麽能那麽欺騙媽媽?
那天之後,肖洱開始變得沉默。
不再一放了學就跟小夥伴們出去玩,而是第一時間回到家裏,就端坐在客廳中央寫作業,一邊緊張兮兮地緊盯着院門口,以防父親再帶什麽人回來。
直到後來,從父親的短信裏得知,那個女人帶着兒子搬走了,肖洱才松下一口氣。
可心裏的芥蒂,再也不可能除去。
肖洱躺在床上,久久沒能入睡。
不知什麽時候,她聽見門把手的聲音,立刻閉上眼睛。
沈珺如輕手輕腳地走進來,察看肖洱是否已經入睡,又給她的肚子上搭好毛毯。這才走到肖洱的書桌邊,打開臺燈,輕輕拉開抽屜,輕車熟路地找到日記本。
随手取了筆筒裏的裁紙刀,在日記本的鎖孔裏上下一戳,就輕松地打開了。
2012年9月6日
今天物理課,阮唐睡覺差一點被方老師發現,虛驚一場。
沈珺如放心了,把日記本歸回原處。悄無聲息地離開女兒的房間。
天寧高中早讀課的開始時間是七點三十分。光明頂規定,在那之前每一科的課代表要把作業全部收齊送去老師辦公室。
所以三班的學生要保證在七點二十之前到達教室。
肖洱沒有貪睡的習慣,早上五點準時起床,在陽臺背單詞和古詩文。六點鐘吃早餐,六點半準時下樓。
高一光明頂家訪以後,知道了她每天的作息,都忍不住感嘆:這個女孩子,有着可怕的自控能力。
她會嚴格地按照自己指定的計劃,一絲不茍地逐項完成。這是連很多成年人都做不到的自我管理。
這天肖洱也和平時一樣,六點半準時下樓,步行至家附近公交車站。
十四路車搖搖晃晃地停在面前,肖洱上車刷卡,卻在下一秒鐘看見聶铠背着書包站在空蕩蕩的車廂裏。
這個時間就算是上學的學生也不多,車裏還有不少空座位。可是和很多男生一樣,聶铠偏偏不願坐着,單手插在口袋裏,黑色雙肩包癟癟的,挂在他的肩頭。
他才轉學過來,所以也沒有校服。穿着自己的T恤和牛仔褲,腦袋上扣着大大的耳機,一根長長的耳機線繞過手臂延伸到褲子口袋。
在天寧高中,肖洱平時看見的高中生大約能分為三大類:
以楊成恭為代表的學霸,穿幹淨整潔的校服和運動鞋,脖子以上除了眼鏡沒有其他裝飾物,不管站在哪裏都像在沉思數學題。
以陳世骐為代表的學渣,穿邋裏邋遢的校服和灰蒙蒙的運動鞋,說話吵吵嚷嚷,走路蹦蹦跳跳,仿佛前方永遠有一個籃框等着他三步上籃,沒個正形。
當然還有人數更多的一類,介于前兩者之間,有一點自己的小心思,但是仍舊遵循正常的軌跡,按部就班地來去。
那麽,聶铠屬于哪一種呢。
肖洱想起她為了練習口語而看的美劇,街頭少年往往是這樣的打扮。
大多不甘安于現狀,不想走普通人走的那條路,但是對未來沒有規劃和明确的目标,迷茫而無措。
聶铠顯然也看見了肖洱,她在他上車的後一站上車,這說明兩人的家離得很近。
他因為這個認知而感到欣喜,可面上什麽也沒有表現出來:只是看了肖洱一眼,就又默默地轉過頭去。
肖洱自然不會主動與他打招呼,徑直走到她常坐的座位——距離後門最近的那一排。坐下。
車子很快到站,肖洱在聶铠前邊下了車。
聶铠的手插在口袋裏,在她身後閑庭信步地走,沒有超過她的意思。肖洱的步子很小,走起來也不快,但是非常穩。
聶铠忍不住在心裏嘀咕,就算給她腦袋頂上放一碗水恐怕也不會灑吧。
七點鐘,兩人先後到達教室。
聶铠以為自己來早了,要知道在原來的學校,不踏着鈴聲他是絕對不會進教室的。
可畢竟這是他正式來到天寧高中的第一天,而且……因為一個奇怪而隐秘的原因,他破天荒地定了六點鐘的鬧鈴。
沒有想到進了教室,竟發現幾乎來了快有一半的學生,包括他的同桌陳世骐。
走回座位,聶铠看着正奮筆疾書的陳世骐:“這麽早就來用功?”
“毛線!昨天的作業變态得要死,我才沒功夫做。”
陳世骐說着,踹一腳前排同樣埋頭苦幹的少年:“柯基你抄好沒?快拿來給爺看看!”
聶铠落座,看見肖洱取下書包的時候,早有幾個人等在她的座位邊。
“數學!”
“我要生物。”
“我要物理!”
沒一會兒,肖洱拿出的作業就被瓜分一空。
聶铠大悟:原來來這麽早,都是來抄作業的。
“聶铠你可能不知道,這是我們學校的傳統。”
手上在抄,嘴巴也停不下來,陳世骐憤憤地說:“每科老師每天收作業上去,還要認真批改,誰要是錯得多,就會單獨被請去辦公室喝茶。這不是要人命嗎,我們只能起早來抄或者對答案了!”
“給你哈士奇!這本抄完了。”
前排被稱作“柯基”的少年把手頭的作業本丢給陳世骐,又補充道。
“我們班其實算好的了,大家團結一心,沒有人告小狀。隔壁四班那個班長跟老師說了早上有人抄作業,結果他們班主任每天六點五十就到教室,搬個小板凳坐門口,進來一個人收一個人的作業,可怕吧?”
“可是上有政策下有對策,他們班學生早有其他根據地,都把作業抄好了才來上學。”
陳世骐說着,腳下也沒停,又踹了“柯基”一腳。
“不許叫我哈士奇!”
聶铠這下總算是領教了天寧高中所謂的“嚴格”,只可惜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不管老師想出什麽樣的邪招對付學生,下頭總有對策。
就像弱小生物在面對強大勁敵的時候,随之進化出的自保本領。
“這什麽玩意啊?拿這個給爺抄?”
陳世骐突然皺眉,嫌棄道:“我要抄班長的,這本正确率看着就很低。”
柯基已經處理完自己的全部作業,嗆他。
“班長的在別人那裏,有得抄就不錯了!就你那水平,全對的話老師也不信啊。”
話糙理不糙,陳世骐沒有反駁。
“其實班長人不錯了,別老說人家這不好那不好的。你看她從來不在背後捅咱們刀子,作業也随便咱們抄。”
柯基顯然對肖洱頗有好感,趁機說。
聶铠下意識看向柯基,後者接收到他的目光,突然意識到什麽似的,指着自己說:“我叫柯岳明,柯南的柯,岳不群的岳,明教的明。”
說完之後,因為自己這個別出心裁的介紹方式而頗感自得。
“可惜腿短,你叫他柯基就行。”陳世骐補刀道。
“他腦子有泡,我們都叫他哈士奇。”柯基急了,報複道。
每個班裏可能都有那麽一對活寶,以打壓彼此為樂趣,卻又形影不離,親密得跟穿着一條褲子似的。即便很多年以後,你忘了他們的名字,忘了他們的樣貌,也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