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那天晚上薛連朔送陳施勤回酒店。在回去的路上,陳施勤一直沒說話。就在那個蚊蟲飛舞鴨子亂叫的濕地公園裏,薛連朔跟他說:“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吧,我們當普通的舊友就好了。施勤,對不起。”

陳施勤大約還是很難過的,他緊緊抓着薛連朔的手,用了很大的力氣,薛連朔感到很疼,但他沒把對方的手扯下來。陳施勤松開手,表情也變成了一種坦然的哀傷,“你沒必要說對不起,是我自己太戀舊。”

在酒店的門口,陳施勤問了薛連朔一個問題:“你現在……有喜歡的人嗎?”

薛連朔盯着鞋尖,方才在濕地公園的時候不小心踩上了路旁的泥巴,鞋尖有些髒了,他想回去得趕緊洗鞋,最近天氣不太好,怕是要很久不幹。

“有。”

陳施勤的肩膀垮了下去,“能告訴我是什麽樣的人嗎?”

薛連朔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再吐出來,“他是個……我也不知道怎麽表達,但反正這麽說吧,有時我感覺,就算世上所有的人都跟我有那種可能,但偏偏他就是那個不可能。”又停頓了一下,“我這麽說,你明白了?”

他答非所問,陳施勤卻也沒有追究,只是點了點頭,笑了一下,“你這話說的……簡直都不像薛連朔了。”

“那像誰?”

“嗯,像誰都行,反正不像我認識的那個懶懶散散沒心沒肺的薛連朔。”

薛連朔陪着他傻笑,“靠,被你說的,老子好像一點優點都沒有了。”

“也不是,起碼你還有你這張臉。”

“你說得對,早知道我也該去學藝術,說不定真能混口飯吃。”

那天晚上道別完以後,薛連朔又在市區四處亂晃了好一陣子,才打車回了學校。他在校門口下了車,慢慢地走回宿舍。天已經很晚了,學生們下了晚自習,自行車的大隊伍在身邊呼啦啦地穿過,像一群群消瘦的猛獸。薛連朔沿着湖邊走,這個季節的各種昆蟲還沒有徹底活潑起來,它們有點死裏死氣,又有點蓄勢待發,聲音粗啞。湖中好像有魚在躍出水面,細微的撲通聲交疊着,薛連朔想象着它們在黑暗裏争相跳水的樣子,覺得自己要是它們其中的一員就好了。做條魚其實挺好的,雖然身邊的夥伴幾乎跟自己都是同樣的一副形貌,雖然随時會被人類釣起來撈起來叉起來吃掉,但它們好在:一,記憶很短。二,到了一定季節就大肆交配産卵,繁殖後代,于是不用思考諸如愛情這一人類為之痛苦煩惱的事情。

夜真的很黑,薛連朔覺得,如果沒有路燈自己就是一個盲人。他在橋上奔跑起來,朝着下坡沖去,他跑得很快,幾乎要跌倒在坡底,但沒有,于是他接着跑,在黑夜裏披星戴月,風穿過頭發,流進肺部,他在這樣造作矯揉的風裏咳嗽起來。然後他在一個涼亭旁邊停止了腳步,伸腿邁進亭子裏,在裏邊坐下了。大概是因為方才的風,他的眼角很幹,嘴唇也是。

他想起了剛才在公園的那一幕。他和陳施勤接吻,而陸培英一定是看見了的。這意思就是說,陸培英知道他是個同性戀了。那麽陸培英到底會怎麽想、怎麽處置他呢,是一點所謂也沒有,還是避之如蛇蠍?看剛才那副冷淡的樣子,大概是後者吧。不,這些都不是重點了,重點是,陸培英會不會發現,他對他的感情其實他媽的一點也不單純?薛連朔想着想着,額頭上憑空長出許多汗珠來,他覺得,陸培英要是發現了,并且對此感到惡心,要絕交或是別的什麽,那也是沒辦法的事。正常的男孩子,很難不對此感到惡心,并且罵一聲死變态的。薛連朔想,自己大概是活該,叫你他媽的沒事就瞎想,這下栽了吧,也不知道是哪根筋搭錯,就看上那姓陸的,對自己不合理的、不健康的意淫也不加控制,所以釀成今日之局面。不過,這事情陸培英也不能說是全部沒有責任的,誰讓他亂摸,不知道他心理變态不正常不能被男孩子亂摸嗎,等等,這好像是一個悖論,陸培英本來就什麽都不知道,說到底,他這是不知者不罪,那麽,罪還是要落在薛連朔頭上的。不過,怎麽就覺得有點委屈,有點難過呢。心髒像一塊被擰緊的抹布,擠出的每一滴水都酸得叫人淌眼淚。薛連朔覺得,和陸培英這事兒大概是徹底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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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默默地坐在亭子裏,掉了兩滴眼淚,直到巡邏的警衛過來,他才站了起來,用袖子擦了擦臉,回宿舍去了。

宿舍裏空無一人,他在床上平躺着,屋裏一盞燈都沒開。他就這麽挺屍,直到門鎖被打開了,接着是畫板撞在牆上的聲音。于是他知道,哦,是梁穩回來了。

他聽見梁穩喃喃自語了一聲,“都沒人啊……”然後燈就被打開了。他被突如其來的強光照射,眯起了眼睛。梁穩在床下收拾東西,然後洗漱了一會兒,就上了床。他和薛連朔的床是挨着的,這時就見半開的床簾中,有一人在被窩裏躺着,直愣愣地望着天花板,不是薛連朔卻還是誰?他有點吃驚,“原來你在啊,怎麽都不吭一聲?”

薛連朔悶悶地應了:“吭。”

梁穩又問:“……我吵醒你了吧?”

“沒有。”

薛連朔翻了個身,面對着牆,一言不發了。

他在想陸培英,一直沒有辦法停下來。想起對方打球的樣子,大笑的樣子,還有就是罵人的樣子。最後的畫面停留在那天籃球賽以後,他抽着煙,黑色的堅硬側面。那個樣子真他媽的好看,真他媽的孤獨。

隔天他又陪陳施勤在本市亂逛,吃了許多亂七八糟的東西,也喝了酒,但是沒有再接吻。陳施勤說他在大學裏幾乎沒有什麽朋友,周圍人并不是很友好,他覺得很孤獨。薛連朔說孤獨未必是壞事,但是如果覺得難以忍受了就出去走走吧,多創造點交朋友的機會。陳施勤說那你呢?薛連朔沖他傻呵呵地笑,“我?我怎麽會覺得孤獨呢,你這不是開玩笑嘛。”

“也是,你從以前開始就喜歡到處撩人。”

“這話說得……小陳同學,看來你對我以前就心懷不滿啊。”

薛連朔覺得陳施勤對自己絕對是心懷不滿,要不然不會存心灌自己酒。好在薛連朔酒量不錯,沒被撂倒。陳施勤自己倒是變得醉醺醺的,走路搖搖晃晃。他訂了晚八點的火車票,薛連朔送他上火車的時候,非常擔心他不能按點下車,千叮咛萬囑咐要用手機定個鬧鐘,或者讓周圍的人幫忙提醒。陳施勤癟了嘴,哭了兩聲,然後又嘻嘻笑起來,說放心吧,我清醒着呢。薛連朔看着他那樣子,感到忐忑。陳施勤說我會想你的,你可不能忘了我。薛連朔說不會的,你看我像這麽健忘的人嗎?陳施勤很認真地思考了一下,說像,不對,應該說……你就是!薛連朔哭笑不得,連忙讓他去檢票。然後叮囑他包要背前面,切勿被人摸走了東西。

送走了陳施勤,薛連朔回宿舍,用冷水沖掉了一身酒氣,然後坐在床下玩電腦。王甘霖跟賀東知也回來了,進門第一句話就嚷嚷着累死了累死了。薛連朔回頭一看,嗬,這兩人去的時候是兩個行李袋,回來就變四個了,薛連朔的第一反應是他倆是不是去順了別人的。王賀二人帶回來了不少東西,各種手工藝品和吃食,其中不少是在本地就能買到相似的,薛連朔沒明白為什麽一定要去蘇州帶回來,賀東知對此說:“意義不一樣啊,就算在蘇州撿了一堆石子回來,那也是蘇州的石子,和別的地方的石子就是不一樣的。”薛連朔想了想,到底還是沒明白他所謂的意義。賀東知送了薛連朔一個木制的牽線人偶,它的鼻子是紅色的,眼睛是一圈金,腦袋非常地大,手腳動起來叮當作響。薛連朔在心裏給它取了個名,叫L,然後把它挂在了床欄上,風一吹,它的手腳和頭發就會輕輕擺動起來。王甘霖則給薛連朔塞了一些吃食,都是甜的,薛連朔不喜歡吃甜,後來把這些都給了梁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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