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人外有人

一位年輕公子,穿着天藍色倭緞狐腋箭袖,深绛小朝靴,頭上帶了一頂玄狐皮的帽子,抄着手走了出手,遠遠地給樂安公主行了個禮,笑道:“罷了,公主,大過年的,得饒人處且饒人,況且謝家小姐已經給你賠過不是了!”

蕊心吓了一跳,再看樂安公主和嚴如珂,也不由得一哆嗦,心想這人是從哪裏冒出來的?怎麽無處不在啊!

嚴如珂回頭一看,她認得沈雲飛,當下就冷笑道:“沈公子請少管閑事,公主是金枝玉葉,方才謝小姐撞在公主的身上,公主現在還身子不适呢!傷了公主的玉體,豈能賠個不是就了事!也太丢皇家的顏面了!”

樂安公主聽到“皇家顏面”,下意識地挺了挺胸脯子。

沈雲飛也不理會嚴如珂,只呵呵一笑,道:“不瞞公主說,方才臣正好就在此地,恰巧見了謝小姐與公主狹路相逢,親眼看到謝小姐并未撞到過公主,過會兒裴司正來了,臣會據實以告,就是說到旁人跟前,雖然公主是金枝玉葉,臣也只會對旁人說實話!”

“你……”嚴如珂氣結,她知道沈雲飛這個人最是難纏,今兒怎麽這麽不走運,偏偏碰上了他!不過嚴小姐不知道,此刻蕊心跟她想的是一樣一樣的,也在暗暗哀嘆自己倒黴,碰到嚴如珂。

樂安公主再刁蠻任性,也知道沈家謝家與蔣貴妃和皇長子不是一派的,真要把事情鬧大了,她能不能得着便宜還難說呢!所以臨時改變策略,說道:“她雖沒撞到我,卻吓得我心裏撲騰撲騰的,難道就這麽算了?”

沈雲飛走近兩步,笑道:“當然不能就這麽算了,”蕊心一瞪眼,心想你又要出什麽妖蛾子,沈雲飛沖着她促狹地笑道,“公主是君,謝小姐是臣,雖然剛才公主和謝小姐都吓得不輕,也只有謝小姐向公主賠禮的,依臣看,就再叫謝小姐賠個不是,也全了公主的面子了!”

蕊心簡直要沖沈雲飛打個勝利手勢了,剛才怎麽沒想到“裝死”這一招!立時撫胸皺眉,氣息微弱,勉強向公主行了個禮,道:“公主,臣女給您賠不是了!”

樂安公主怕她萬一暈在這兒,到時候再傳些什麽言語出去,她就又有麻煩了,三天前樂安公主才因為新年賞賜的事,打了十四公主一巴掌,惹得父皇斥了她一頓,不是因為過年,只怕就要禁她的足了,連帶着使劉芳儀都受了冷落,萬一太子一派抓住謝蕊心的事再做文章……

她越想越覺得棘手,對蕊心草草一揮繪着淩雲紋的廣袖,道:“罷了,你退下罷!”

蕊心如脫囹圄,正在她歡歡喜喜要走的時候,只聽身後傳來一線沉沉的女聲:“公主不是要請宮正司來主持公道嗎?怎麽能這樣就把人放走了!”

蕊心頭皮發麻,她回去一定要好好給菩薩上幾柱香,這大年初一的晦氣實在不一般哪!

然而嚴如珂臉上為什麽沒有出現預料之中的欣喜,難道蕊心就要受裴司正的罰了,還不足以讓她心花怒放的麽?

她回頭一看,見一前一後走來兩位宮廷女官,前面的那位富态些,穿着香色暗紋如意宮裝,目光清明地掃視了一眼在場的所有人,後面跟着一個穿淺杏色連綿壽紋紗緞宮裝的,身材纖瘦,一雙眼睛卻極其靈活,正站在那位富态些的女官身後沖樂安公主打眼色。

還沒等蕊心去想兩個人是誰,樂安公主已微微斂衽施禮,道:“陸宮正,我不過有一點小事,才找裴司正的,怎敢勞煩陸宮正親自前來?”态度溫和,簡直跟方才判若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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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宮正!哈!如果蕊心沒記錯的話,剛才嚴如珂可是很害怕陸宮正會來插手的,蕊心不知陸宮正是何許人也,但敵人的敵人就是朋友,今天她又一次遇到了福星,宮正是宮正司的地位最高的女官,屬正五品。

這麽說她身後那個淺杏宮裝的瘦女人,就是裴司正了!難道是那個小宮女順手把陸宮正叫來的?這宮裏的事真是奇妙,不時把你逼上懸崖,又不時讓你峰回路轉,跟坐過山車似的。蕊心再次對剛才披香殿那一幫生命不息戰鬥不止的女人表示森森滴敬佩!

陸宮正一根眉毛都不動,問道:“真的沒事?”

樂安公主道:“真的沒事!就是剛才謝小姐轉彎的時候走路沒聲音,吓了我一跳!”

陸宮正問道:“真的沒別的了?”

樂安公主咬了咬唇,道:“沒了!剛才她已經賠了不是,我已經叫她退下了!”

陸宮正道:“公主既說沒事,因何要去請裴司正,要知道,就是主位嫔妃違犯了宮規,至多不過請女史去處理一下。”

樂安公主才在她父皇那裏有了前科,就害怕這次被人揪住小辮子,錯上加錯,她一時情急,辯解道:“這是……是如珂的主意!”

把嚴如珂賣了個幹幹淨淨!

嚴如珂立刻傻眼。

蕊心快笑趴了,死死地咬着舌頭才勉強忍住。

陸宮正卻目如深潭,沉靜無波,點頭道:“哦!”回頭對裴司正道,“你先回去,我還有些話要對公主和兩位姑娘說。”

裴司正不敢違命,唯唯地走了。

陸宮正對蕊心道:“謝小姐,你入宮來覺得新鮮本是常情,皇貴妃也允你們到處逛逛的,只是你頭一次來,也該找個識得路徑的人相陪,至少身邊也該帶個侍女,不然,這禦園裏少不了假山池塘,若有個閃失,豈不辜負了皇貴妃娘娘的美意?”

陸宮正這些話看似訓誡,實則是說給樂安公主和嚴如珂聽的,貴女們來禦園逛,可是皇貴妃允許的,蕊心低頭道:“宮正大人教訓得是,是臣女太不小心了!”

陸宮正道:“你既已向公主賠了不是,我就遣人去叫你的侍女過來接你,你不可亂走!”

蕊心應了,陸宮正目光如電,看着嚴如珂道:“嚴小姐,你既蒙皇恩被選為公主伴讀,就該勸導公主和睦姐妹,厚待臣下,須知‘與善人居,如入芝蘭之室……與不善人居,如入鮑魚之肆’,可你呢!前兒十四公主的事,若無你從旁挑撥,豈能害公主犯下過錯?你自己去宮正司,領二十下手板子,若有下回,絕不輕饒于你!”

嚴如珂的臉變成了苦瓜狀,卻一句也不敢反駁。

蕊心的樂得手舞足蹈,陸宮正簡直酷斃了!

陸宮正轉身對樂安公主,緩了緩口氣道:“公主未出嫁而有了封號,這是皇上對您的寵愛,可是公主若恃寵而驕,寵愛就會越來越淡,皇上是公主的父親,公主只有做一個品德高尚,恭順孝悌的人,皇上才會更加看重于您!”

樂安公主也明白這個道理,只是經常有嚴如珂在她耳邊吹風,她又生性喜歡掐尖兒,總是忍不住與周圍的人争長論短。

一時樂安公主才扶着小宮女走了,陸宮正和藹地看看沈雲飛,笑道:“我就知道是你的主意!巴巴地把我叫了來,原來是讓我為你得罪人的!”

蕊心迷惑,怎麽?難道陸宮正是沈雲飛請來的嗎?

雲飛三步兩腳跳到陸宮正跟前,笑道:“誰讓姨媽做這個宮正來着?您不得罪人,誰得罪人呢!”

陸宮正不怒反喜,點了點雲飛的額頭,笑道:“幾年不見,你都長這麽大了,你這個小沒良心的,這麽久都不來看看姨媽!”

雲飛笑道:“姨媽也看見了,這宮裏亂七八糟的一攤事兒,外甥就怕在這裏多說一句話,多走了一步路,再招來無數的麻煩!”

陸宮正嘆了口氣道:“我都習慣了,早已把這些當成了過眼雲煙,不然,愁也愁死了!”

蕊心發現這位陸宮正談笑起來風清月朗,親切和善,絲毫沒有剛才女法官似的威嚴。她跟沈雲飛敘了幾句別來之情,就說道:“宮正司還有點事,我也不好在這裏呆得久了,先走一步了!”

說完,留下貼身伺侯她的女史,獨自去了,臨走前還含笑深深地看了蕊心一眼。

蕊心松了口氣,有個木頭樁子似的女史在這兒也好,省得跟沈雲飛授受不親。那女史十分識趣,自動走到十步之外的地方給他們放風。

蕊心笑道:“這一回托你的福了,你派誰去叫的陸宮正?她是你什麽人?你怎麽叫她姨媽?”

雲飛扶額,笑道:“姑娘,你也一句一句的問啊!”說着,指了指蕊心珠白绫子裙角,那裏沾了些禦園裏的泥土,蕊心不好意思地彎腰拍了拍,雲飛笑道,“陸宮正與家母是遠房表親,我小時候去外祖家,就認得她的。至于我怎麽叫她來的,自然是姨媽跟我心有靈犀,知道我有求于她,就來了!”

蕊心才不相信她的鬼話呢,就連地位低一點的小宮女都請不動宮正大人,不知道沈雲飛剛才暗地裏搬的何方神聖。不過這家夥長相帥氣,又潇酒倜傥,想要俘獲幾位宮女的芳心替他跑跑腿還是沒問題的,蕊心看看不遠處如泥塑木雕的女史,想着想着就邪惡了。

雲飛抱着手臂,笑道:“話說回來,你怎麽會得罪嚴如珂的呢!”

蕊心想也沒想就脫口而出,“還不是她自己看上了英親王,就總拿旁人作筏子!”說完之後才意識到,她竟然這樣毫無心理障礙地跟沈雲飛談起了思淳。

雲飛的臉色難看起來,淡聲道:“那必是英親王有與襄陽侯有結親之意。”自從朱小姐事件之後,嚴如珂那點小心思就成了司馬昭之心,許多貴女都是出于這個原因被她整治的。

蕊心跳腳道:“才不是哪!是她捕風捉影地發神經!”

沈雲飛立刻轉憂為喜,大笑起來,指着蕊心道:“能被嚴小姐拿來作筏子的人,也得是有點本事的,三姑娘應該感到榮幸之至!”

蕊心啐了她一口,“叫她這樣整天陰魂不散地盯你幾日,看看你還這樣站着說話不腰疼嗎!”

沈雲飛好像特別開心似的,笑個沒完,那個女史的背影一動不動,蕊心覺得這樣的情境有點詭異,沒話找話地問雲飛,好叫他別再笑了,“剛才那位陸宮正好威風啊!訓起公主來不留一點渣兒!”

雲飛這才止了笑,搖頭道:“這算什麽?咱們皇上即位時年紀還小,聽說有一回惹惱了太後,太後就叫老宮正狠狠訓了皇帝一頓,最後脫下龍袍來打,那時候姨媽還作女史呢!”

蕊心又警惕地看了一眼身畔梅片紛紛的女史,心想你這樣肆無忌憚地揭皇帝的短兒,聲音還這麽大,也不怕女史姐姐聽見了回頭給你告密,沈雲飛看出了蕊心的心思,笑意更深了,解釋道:“宮正司的宮女都是經過特殊訓練的,不該看的絕對不看,不該聽的絕對不聽。”

蕊心恍然,怪不得個個看起來像特工呢,忽然跟雲飛開玩笑道:“可惜啊!今天你來得還是晚了一丁點兒,要是在披香殿那裏能看到你就好了!”

雲飛笑道:“怎麽?你在披香殿還遇到麻煩了?”

蕊心道:“不是我!是二姐姐跟人吵起來了,要是你在那兒,一準兒立馬就擺平了……”蕊心還沒說完,雲飛冷哼一聲,一撩襟袍,冷冷地走掉了。

蕊心瞪圓了眼睛,心想這人真是喜怒無常!

切!這是謝蕊心對這個奇葩的大年初一的最終評價。

跟沈雲飛說笑了幾句,蕊心已經把英親王一直沒有來禦花園為她解圍的事忘到了腦後。半個時辰之後,思淳急煎煎地奔到了那裏,望着檀深玉瘦的紅梅,呆呆地愣了半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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