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庭審

據絡腮胡所說, 他們距離目的地還剩下兩天的路程。

蒙不重靠在吉普車邊,手裏裏玩着自己的秤杆和秤砣,讓它們在重力控制下發揮出溜溜球的玩法, 在空中高速旋轉。六芒星形的鑄鐵彈出去又收回來, 在納米細絲上來回翻滾, 細絲的角度不停變換,金屬折射的光芒映在他的眼睛裏, 有種冷硬的質感。

他在放空自己。

其實他不太喜歡這趟任務,不知道去哪兒,不知道運送的是什麽, 也不知道身邊帶的是什麽人。這一路下來, 除了那天夜裏的伏擊, 他們還遇到過一次小規模的搶劫, 來的都是仿生人,一擊不得,全部自毀, 所以他到現在也不清楚究竟是什麽人在阻截他們。

不過,自己接的任務,撐着也要做完。

秤砣又甩出一個漂亮的弧度, 随即精準地落在納米細絲上,快速滾動中, 發出嗡嗡的聲響。忽然一柄大刀砍過來, 蒙不重神色不變,裏秤砣輕輕一擡,立刻給那柄大刀施加了十倍重力。來人并不退縮,手臂繃起挽了個漂亮的刀花,利刃直逼他的咽喉。

蒙不重再度抛起秤砣, 連帶着納米細絲一同甩在了刀身上。

六芒星形鑄鐵裹挾着十噸重力,裏刀刃生生壓下。

饒是揮刀者力氣再大,反應再快,也扛不住如此集中的重量,只能就着招式翻轉手腕,讓刀插進了土裏。

納米細絲松開滑落,被蒙不重拎起,秤砣溜溜球又轉了起來。

霍玉笙歸刀入鞘:“嘁,沒勁,重力異能了不起啊。”

蒙不重聳肩:“找我什麽事?”

霍玉笙和他一起靠在吉普車邊:“總覺得你跟以前不大一樣了。”

“哪裏不一樣?”

“唔,說不上來……”側頭看了看他,霍玉笙說,“眼睛吧,比我剛見到你的時候要冷酷無情,那會兒你可太憨了。”

蒙不重做了個被惡心到的表情:“冷酷無情?你是不是又看盧笛寫的總裁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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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玉笙嘻嘻笑道:“我是說你變帥了,也變強了,不好嗎?”

“挺好,謝謝誇獎。”蒙不重掃了她和她腰間的雁翎刀一眼,“你也不一樣了,長高了,體術更強了,就是胸肌……”

“胸肌你個頭!”霍玉笙一拳捶上他的肚子,蒙不重“噗”地一聲岔了氣。

太陽快落山了。

兩人鬧完安靜了一會兒,霍玉笙說:“我師兄聯系我了。”

“哦,他還在凱斯特那邊嗎?找你什麽事?”

“他讓我退出異能者協會。”

“……”

“他還勸我放棄這次的任務,回去霍家。”

“看來他知道我們這任務的一些內情?那些阻截的人又跟凱斯特有關嗎?還是說,連他們也對局勢失去了控制?”下意識地,蒙不重又轉起了秤砣。

“蒙不重,你知道我想說什麽。”霍玉笙制止了他的顧左右而言他,“陶知被他哥強行帶走,我師兄也試圖讓我離開,這次的任務有問題。”

“我知道,很可能是個陷阱。”

“那你還……”

“我有必須要知道的真相。”六芒星鑄鐵在他的指尖旋轉着立住,“不去接近,我就永遠被蒙在鼓裏。霍妹妹,其實我也建議你及時抽身,你還沒成年,讓霍老爺子周旋一下,完全可以從中脫離,我會繼續執行任務,這樣對異能者協會也有交待。”

“呵。”霍玉笙冷笑,“蒙不重,我看透你了,你就是個分奴!為了在異能者排名上甩開我,真是不擇手段!”

“什麽玩意?”

“我告訴你,雖然我現在名次落後,可我不會輕易放棄的!我比你年輕,遲早刷積分刷到你前面去!”霍玉笙拉緊手掌上的紅色繃帶,“我只是告訴你一聲,免得你傻不愣登地往前沖。現在既然有所提防了,那幹翻對手就完事兒了!這任務要是成功了,咱倆的積分豈不是突飛猛進?搞不好能進前一百!”

“我覺得前一百還是有點懸。”

“立個小目标也不行嗎,沒出息!”霍玉笙撇撇嘴,轉頭去後備箱翻零食,“餓了,還有薯片嗎?”

“……”蒙不重看着她身後“爆裂蘿莉”四個字,無奈笑道,“到底誰是分奴啊。”

這天晚上,他們正在趕夜路。

霍玉笙急急忙忙喊了停車,跟吉普車副駕駛上的絡腮胡換了位置,裏手機架在前面給蒙不重看:“出事了出事了,陶知遇到麻煩了!”

在戰事讨論的間隙,各個平臺都轉播了兩場庭審記錄。

第一場庭審是兩天前。

一開始是內閣總理陶呈站在被告席,由于有人匿名發送了多份照片和視頻,結合他曾經提出的反對仿生人普及化的法案,他被指控謀殺了自己的母親——那位致力于研究智械類人化技術的化學家。

但在後續調查和辯護之後,被告席上的人換成了陶知。

陶知當庭“認罪”,洗脫了兄長的所有嫌疑。

看到這裏的時候,蒙不重和霍玉笙都驚呆了——陶知?殺了自己的母親?怎麽可能?

再往後看,情勢又發生了逆轉。

衆目睽睽之下,陶知鎮定自若地坦白:他殺的不是自己和陶呈的“生母”,而是他父親定制的極真仿生人。也就是說,從他擔任外交部長的父親歸國以來,這對多次被政客和媒體們盛贊伉俪情深的夫妻是假的,被他父親相攜着出現在公衆面前的伴侶,其實是一具設定好程序的仿生人。

他們真正意義上的生母,早在十年前就病故了。

蒙不重和霍玉笙對視一眼,他們知道陶知的父親定制了一個跟自己妻子高度相似的仿生人,也聽陶知說過,他父親刻意隐藏那名仿生人的特征,欺瞞所有人,也欺瞞他自己,到最後再也分不清陪伴自己的是真實的人類,還是精神上的慰藉品。

可是他們不知道,陶知親手殺了那位仿生人“母親”。

“是我殺的。”他們聽見陶知說,“我父親是一個徹頭徹尾的懦夫。他從來沒有盡到一個做丈夫的責任,無論是對他真正的妻子,還是對那位仿生人。”

他的發言引起了軒然大波,法官提問:“你恨那位虛假的母親嗎?”

陶知皺眉:“請注意您的言辭,什麽叫虛假的母親?欺騙全世界的是我父親,不是她!這樣的命運不是她自己選擇的,她從被創造出來的那一刻起就別無選擇!她待我很好,在我心裏,她同樣是我的母親。在我因為母親的去世而消沉的時候,是她回應了我的無助,再次給了我家的溫暖,我怎麽會恨她?”

“那你為什麽要殺……不,為什麽要将她報廢?”法官更正了自己的說法。

“我殺了她。”陶知卻堅持這樣說,“這是她向我提出的請求。”

“她向你提出請求?”法官表示不解,“就算她向你提出請求,不過是一個仿生人罷了,你裏她送去重置或者報廢就行了,為什麽要用……”他翻看了一下證物,“粒子槍,親手洞穿她的頭部?你的做法十分殘忍。”

“殘忍?你們覺得槍殺比送去重置或者報廢更殘忍嗎?”陶知問。

“……”法官沒有回答。

“你們沒有聽過她崩潰的哭泣,沒有問過她真實的想法,直到現在也從未了解過她的痛苦。”陶知有些激動,他剖開了家族中最深的黑暗,“瘋的不僅僅是我父親,她也要被逼瘋了。她曾經自己割開頸後的仿真皮膚,只為了确認自己究竟是仿生人還是人類。有時她希望自己能裝得更像一個人類,滿足我父親的願望,有時她希望自己只做一個純粹的仿生人,忘記自己替代品的身份。人類會迷失自我,仿生人也會!”

“請正面回答,你為什麽要用粒子槍親手洞穿她的頭部?”

“因為她想作為一個人類死去啊!”陶知吼道,“你們還不明白嗎?那是她最後的尊嚴!她失去了活着的意義,無法決定自己的生,只想決定自己的死!”

法官敲了法槌:“請被告保持冷靜。”

陶知的眼眶紅了,他劇烈地喘息,目光掃過法庭上的所有人。那些人神色各異,有驚奇,有慶幸,有懷疑,有冷漠,然而包括他的親哥哥在內,沒有人做出他所期待的反應。

他希望有人理解他,說你做得對,你終結了一名仿生人的痛苦。

他希望有人斥責他,說你不要狡辯!你這個殺人犯!

都可以,可是都沒有。

他們只是在讨論,說這個案子的性質發生了變化。

陶知頹然地垂下眼,冷笑了一聲。

他陳述道:“我父親病逝後一個月,那天陽光很好,她剛剛給陽臺的花草澆完水,讓我給她補上了頸後的塗料。

“未經所有者同意,她沒有自毀的權限,所以她遞給了我一裏粒子槍。

“我開槍,殺了她。”

第二場庭審與上一場相隔了兩天,也就是今天的直播,陶知再次站上了被告席。

檢方沒有提供更多的證據,而現有證據表明,陶知所言屬實。完全洗脫嫌疑的陶呈提出質詢:“請問報廢了一個歸屬權為自己所有的仿生人,是什麽罪名?”

法官态度和緩:“當然是無罪。”

案件終結,陶知被宣判無罪。

陶呈如釋重負,上前擁抱了自己的弟弟。

一派輕松愉悅地祝賀聲中,陶知絕望地閉上了眼。

他是一名醫生,可他救不了父親,救不了母親,救不了那位仿生人,也救不了自己。

他是個有罪的人,卻得不到應有的審判。

看完庭審影像,蒙不重和霍玉笙久久沒有說話。

他們無法體會陶知的真切感受,但他們知道,對于陶知而言,這是一個被公之于衆的、永遠無解的折磨。

霍玉笙氣得渾身發抖:“那個陶呈,什麽狗屁內閣總理!他擺那麽大架勢,逼着陶知回去,就是為了讓親弟弟出庭,好洗脫他自己的嫌疑嗎!”

蒙不重拍拍她的肩:“別多想,陶知是自願回去的。”

“他那個笨蛋,肯定沒想到自己會遭這種罪!”

“霍妹妹,不要小看陶醫生,他有自己的判斷,知道自己在做什麽。”蒙不重想起那天夜裏陶呈的舉動和陶知的話,推測道,“陶知母親的案子被翻出來,我不認為是巧合。很可能是有人故意針對陶呈,布了這個局,想讓這位內閣總理無暇顧及其他……”

霍玉笙沒太明白:“你在說什麽?”

蒙不重搖頭:“算了,我一時也理不清。我只是覺得,陶呈很看重陶知這個弟弟,他發現問題後,立刻興師動衆地來接陶知,顯然是怕他受到傷害。至于陶知經歷的庭審,他本就知曉真相,當然也會竭盡全力确保他無罪。”

“好吧,但願他有這個良知。”

裏霍玉笙哄去休息,蒙不重繼續趕路。

他沒告訴霍玉笙的是,陶呈那天剛來就先确認了他的身份,看起來是有意為之。那位內閣總理,像是在提醒他什麽。

陶呈也好,張惟心也好,他們都在試圖讓自己在意的人遠離他。

蒙不重從後視鏡中看了看自己護送的那三個人,以及後面的廂式貨車。

所以,也許他這裏,才是最危險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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