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被揪出自己房間的姑娘都又被禁軍驅趕進了正殿。
枯榮觀上下不過十餘人,有追随公主代發修行的世家貴女,也有才七八歲大小被公主收留的孤兒,這裏都是女子,禁軍又都是男人,還穿着寝衣瑟瑟縮縮的姑娘擠在一起顯得十分可憐。
這一支禁軍與之前慶王府的那一支十分不同,或許是禁軍校尉秦問親自率領的緣故。枯榮觀不像別的方外之地,常年陪伴長公主的人都知道,秦問年歲不及三十,卻是如今朝野內外炙手可熱的人物。秦問出身文臣世家卻自幼尚武,七年前奪宮戡亂他是首功之臣,借此一步登天,執掌京畿禁軍。
秦問英氣逼人劍眉斜飛,沉靜的目光在昏黃的燭光裏仍舊冷峻。幾個年輕的女孩大着膽子偷偷盯着他看,竟也忘了自己的處境。
一個禁軍牙尉走到他身邊低語幾句,秦問點點頭,示意其他人繼續看守,他穩步走出正殿,跟着牙尉走至深院裏的別居。
十餘個禁軍守着一個女道士站在草木的影影幢幢中。她顯然是半睡半醒中被吵醒,寝衣外只罩了件淡青色淄衣,柔軟的烏發用淺灰色發帶草草挽起又跌落肩頭,狼狽得讓人難免心生恻隐。
秦問走到她的面前,鼻尖若有似無蕩開一股槐花開敗前熹微的清甜香氣,“你是清衡?長公主七年前收的弟子?”
她點點頭,極黑的瞳仁沒有瑟縮的懼意,除了一絲疑惑的目光在秦問臉上逡巡,怎麽看都只像是修行之人淡泊的坦然。
“帶走。”秦問的語氣聽不出嚴酷,但卻有毋庸置疑的力道。
禁衛推了還在盯着秦問看的女子一下,她披在肩上的淄衣滑落墜地,蓋住大片菖蒲纖細多汁的莖稈。
禁軍的大牢和天牢不同,這裏并不潮濕陰暗,甚至還有幾分莊嚴的闊氣,幹燥平坦的地面鋪着靛灰色的粗糙磚石,倒比一般窮人家裏顯得還體面,只是每個牢獄十分窄小,直直躺下都做不到,所有被關進來的人只能蜷縮着入睡,像被擠壓在銅牆鐵壁之間,喘不上來氣。
七年前沒來過的地方,七年後補上了。
唐雲羨靠着牆壁,通過來回巡查的守衛班次計算自己關進來多久。
禁軍抓人就像兇悍的鷹隼,直撲目标,絕不做無用的事,這也給了她假代清衡的機會,枯榮觀的人被關在別的地方,禁軍也不會讓他們指認這次特意避開公主也要帶走的目标。
瞞天過海容易,但接下來唐雲羨也不是有十足把握。
這裏沒法睡着,隔壁總是傳來隐隐的哭聲,都是女人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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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皇帝懷疑行刺與玉燭寺有關,但唐雲羨知道,她們是冤枉的。
在玉燭寺前,世人只知朝廷裏有九寺九卿:大理寺斷法,鴻胪寺掌禮,光祿寺供膳食,衛尉寺造備軍械,司農寺管理倉糧祿米,太府寺握有全國錢金賦稅,太常寺奉宗廟祭祀,太仆寺所轄全國馬匹、宗正寺則料理皇家上下大小事宜……九寺長官即為九卿,位高權重。直到太後垂簾當朝,九寺在暗中才變為十寺,這多出來的那一個,便是玉燭寺。
玉燭寺取名頗有暗中行事的意味,事實也是如此,太後為成就女主臨朝的野心而籠絡貴戚與平民中頗有不凡的女子,在帝京前朝的皇陵的地宮內為其行事,玉燭寺的長官也稱玉燭寺卿,上下皆為女子。太後大權在握與玉燭寺密不可分,她為壯大自己這一見不得人的臂膀,便讓手下去搜羅頗有潛力的小女孩擄來地宮培養,為自己效命。
太後伏法後,黨羽作鳥獸散,玉燭寺被當朝聖上下旨追繳,一個不留,然而還是有幾個未出師的少女茍且偷生隐姓埋名,唐雲羨便是其中之一。
既然是要清查玉燭寺的餘孽,抓來的也自然都是女人了。
此起彼伏的細弱哭聲裏夾雜着一個老邁的咳嗽聲音,顫顫巍巍,像要斷氣似的,就在唐雲羨隔壁的囚室裏,她更睡不着了。
禁軍的守衛并不阻止女人們哭泣,好像這哭聲能讓恐懼彌漫開來,最好人人都品嘗到,才會在接下來的審訊裏顫抖着實話實說。
子夜已經快要結束了,唐雲羨本想休息,卻無法入睡,只是哭聲還好,無奈隔壁的咳嗽聲實在太大,她于是挪了挪,嘴貼近牆壁,“用我幫你要點水嗎?”
“姑娘好心,不必了。”
“婆婆這個年紀,怎麽還被抓了?”唐雲羨有些奇怪,玉燭寺的後人差不多和她一邊大才對,即使有她師父輩分的人活下來,也不過才将近四十,哪有這樣的聽起來至少已經年近古稀的老婦人?
“我從前在宮中做事,太後出事時我趁亂逃了出去,本以為是逃過一劫,誰知道如今補上了。”
唐雲羨垂下眼簾,“原來如此,和太後有關,那婆婆要兇多吉少了。”
“我明白,雖然太後已死,但她的陰魂還在皇上心裏作祟,哪怕天下和太後有關的人都死得幹幹淨淨,他也難善罷甘休……只可惜姑娘年紀輕輕被卷進這樣的事裏,實在可惜。”隔壁的老婦人說罷又咳嗽起來,聲音震顫像有什麽在撕裂她的呼吸。
唐雲羨等她咳完才再開口,“婆婆見過太後?”
“見過的,所以我大概難逃一死了。”
“如果有冤屈的話,還是說出來的好,并不是所有太後身邊的人都是混賬。”唐雲羨想起了自己的師父,她的語氣低了下去,守衛走過,老婦人沒有回答,過了許久傳來的是一聲綿長的嘆息,“太後身邊的人麽……太後她死不瞑目啊……”
唐雲羨不知道太後是怎麽死的,有人說她絕望自裁,有人說是當今聖上一劍刺死,總之她是死了,她這樣拿別人的幸福和自由給自己權力鋪路的人死就死了吧,唐雲羨沒有過多的憐憫施舍。
老婦人的咳嗽聲漸漸低了,哭聲還萦繞不去,恐懼是這一夜禁軍大牢裏人人懷揣的不安。
但唐雲羨并不害怕,她好像早就在為這樣一天做準備,如今真的來了,倒有些不知從哪冒出來的躍躍欲試。以至于當小憩一覺後被帶出牢房時,她甚至趁守衛不注意,悄悄伸展了一下肩頸的筋骨。
她被帶走時,哭泣的聲音戛然而止,一雙雙不安的瞳仁落在她行進的身上,唐雲羨用餘光看去,這裏面沒有熟悉的面孔。
但自己隔壁那個囚室裏卻已經不知在什麽時候空無一人。
唐雲羨被帶到燭火通明的長廊,越往前走,哭聲就越小,眼看就要走到盡頭的房間,緊閉的門隔開視線,但裏面正在發生着一場争吵,唐雲羨耳朵靈,入門前就聽見兩個人的對話,一個火急火燎,另一個不動如山,穩健的那個自然是秦問,可顯然着急了的官威更大,
“那你對過畫像了?”
“已經對過。”
“她是畫像上的玉燭寺餘孽嗎?”
“和畫像不符,但也十分可疑。”
“可疑?可疑能當證據嗎?你懷疑枯榮觀私藏玉燭寺餘孽,居然使計支走長公主,實在猖狂可惡,雖然聖上許我們不忌皇親國戚捉拿玉燭寺餘孽,但那可是枯榮觀,是公主的弟子!若是捉對了能将功補過,眼下人也對不上,公主又來我這裏質問要人,你還想審?得罪了長公主就是得罪皇上,你我就算是當年的功臣以後都吃不了兜着走!給我放人!”
“是,末将遵命。”
他們說完,唐雲羨才被帶了進去,房間裏已然只剩下秦問一人,這裏沒有座位,他站在當中,目光落在她的身上。
“你可以回枯榮觀了,長公主派來接你的車就在外面。”
他語氣平淡,臉上也沒有絲毫不悅,唐雲羨想知道他是如何得知清衡藏在枯榮觀,又哪裏來的畫像,可卻也不能多問暴露身份。
玉燭寺除了自己知道的幾人外難道還有其他人活着?
她忽然想到一個名字,寒意從頭至踵傾瀉而下。
唐雲羨默默轉身,不再去看秦問,她心中的驚異正在淡去,取而代之的是被冰冷浸過的漠然,她只穿着單薄的寝衣,此刻才覺察了寒意,這間屋子裏不知道有多少被就地正法的魂魄,可地上幹幹淨淨,半點血跡也沒有,仿佛什麽都沒發生過。
“七年前你在哪裏?”
身後的人突然發問,唐雲羨停下腳步,沒有回頭,“在帝京。”
“為什麽會去枯榮觀?”
“我的家着了火,什麽都沒剩下,親人都死了,是長公主仁慈才收留我。”
身後的人沉默了。
唐雲羨徑直走了出去。
禁軍衛所在城北,這裏到處都是官衙,城南的窮人講笑話,說是一次受驚的馬踩死了七個人,官職最低的人是五品。唐雲羨走出森嚴的正門,公主簡素卻雅致的車駕就在眼前。
“哎!你……”車下道童打扮的小姑娘沒見過唐雲羨,看她要上車急忙阻攔,可卻在被她冷冷一瞪,吓得差點咬了舌頭,剩下的話一個字也沒說出來。
“讓她上來。”
公主的聲音從車駕內傳出。
唐雲羨從容步上,掀簾而入。
無數帝京朱紫之門妄想結交卻從未得見的安朝公主如今就在唐雲羨面前了,她一身道袍雖然是最質樸的灰色,但光過之際有淺淺珠光浮動,細膩如海沫,輕簡素雅只顯得她更氣貴高華,三十有餘卻不顯疲齡之怠,依舊貌若明光。
長公主微微一笑,她的心思似被往事糾纏住了,眼中泛起迷蒙,“十年前見面時,唐姑娘還是個孩子。”
這不是她們的第一次見面,而是重逢。
作者有話要說: 希望大家能多多留言哈!
這又是一個哥字輩女主!
最近如果看到深夜更新那就是我在搞玄學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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