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光明裏透着陰寒, 說不出的詭異, 唐雲羨轉過頭,前面引路的宮女正回頭朝她笑, “是覺得陰森森的嗎?”

唐雲羨一愣,點了點頭。

宮女倒不以為意,一邊繼續引路一邊低聲嘆道:“走過的人都這樣說, 七年前奪宮之變,聽說太後的逆黨死守這條禦道, 不讓勤王的禁軍前進, 看, 再往前就是從前太後的凰霄殿,她就是死在哪裏了。”順着宮女的目光,一座只比紫極殿稍有遜色的宏偉宮闕立在不遠的禦道一側,可和其他宮宇相比,廢棄的凰霄殿多年無人整修, 原本漆金的寬瓦縫隙裏竟爬出了雜草, 目之所及盡是落拓和荒蕪。

宮女看唐雲羨一直盯着遠處看放慢了腳步, 繼續說道:“所以啊, 咱們腳下的禦道是往那去的必經之路,太後的人能不能豁出性命嗎?可豁出去又能怎麽樣,都死在這裏啦。聽人說那天從這條道走過,衣衫的下擺都能在血水上漂着,很是瘆人。血肉屍體清理得幹淨,但魂魄和怨氣卻帶不走啊, 反正從那往後,沒有宮人敢一個人走這條路,可偏偏這路又是九宮十二閣的必經之處,真是讓人沒轍。居士沒入過宮,要是覺得有股寒意也不用怕,眼下是白天,我陪居士走也不會有事。”

“多謝姑娘。”唐雲羨看着凰霄殿瓦上随風輕擺的野蒿淡淡說道。

宮女楞了下,她忽然覺得自己的話有些多餘,自己在宮中勞作最會看人眼色,眼前這位和自己年齡差不多大的世外之人眼中浮動着許多情緒,卻唯獨沒有恐懼。她帶着唐雲羨到了長樂宮前,躬身說道:“貴妃治下嚴謹,我并非她宮中宮人,不能擅入,居士告辭。”

長樂宮離凰霄殿很近,大小規模也極為類似,可因為貴妃極受寵愛,這裏的繁盛景象自然和那座不詳的宮宇天差地別。早有人說了長公主派人送禮,長樂宮的宮女就一直守在門前等着唐雲羨,貴妃和長公主交好,兩人當年也算一起陪同皇上共患難,輩分上又是姑嫂,自然親近一些。貴妃還在養傷,雖然已經大好,但太醫叮囑少夏日暑熱少走動少見人,唐雲羨也只把長公主的一片心意交到了掌事的宮女手上。

貴妃的賞賜也是闊綽,唐雲羨本想拒絕,但又想起現在是替長公主收這些東西,于是也沒開口。送禮就趕人不是宮中的禮數,她被請到偏殿的小廳飲茶,這裏清靜宜人,她本來就不算貴客,只是代送的人,也不配在正廳歇腳。

推門而入的宮女低着頭,廳裏只有她們兩人,她走到前面給唐雲羨擺好薄胎如玉的茶盞,傾倒入琥珀色的茶湯,微微側頭一笑。

唐雲羨也笑了。“我自己來。”她伸出手去接茶壺。

“別,一會兒有人進來看到了。”清衡倒茶慢慢悠悠,像泉湧細流,唐雲羨想還好不是自己,否則光憑這一手都得學個十天半月。

可看着清衡站立侍奉自己還是奇怪,唐雲羨也想站起來,“還是我自己來,又不是徐君惟,誰給她端茶倒水都一副心安理得的嘴臉。”

清衡卻把她按了回去,還是自己倒完了水,“你總說小穆嘴巴陰損毒辣,我看你自己也厲害得很。對了,我有東西給你看。”

“你查到了?”重逢的歡喜頓時從唐雲羨的臉上淡去,她忽的嚴肅起來。

讓唐雲羨眼睛倏然一亮的是清衡從袖口取出的布片。

“這個是你要找的嗎?”清衡壓低聲音,又警惕得看了看緊閉的門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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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你從哪找到的?”唐雲羨摸着柔軟的細絹,輕輕扯下一絲軟順的纖維,清衡聽了她的話,臉乍然冒出粉紅的暈染,“從別人裏衣上剪下來的……”

清衡的神情樣貌就算說她已辟谷成功都可以讓旁人信服,她偷着去剪別人換下來的髒衣服,這情境唐雲羨實在想不出來卻笑得出來,她真正的笑意裏總會彎下眼睛,雖然不是嘲笑的意思,但清衡的臉更紅了。

這樣一來,唐雲羨也只好拼命忍着腦子裏想的古怪場面,重新專注在正事上,“我就記得曾經見過宮裏人穿這樣的衣服,名貴的布料并不稀有,可官造的就不太一樣,宮裏的人難和外面接觸,私相授受可能性太小,秘密行事也沒法換外面的衣服,果然皇宮是有了內賊。”

“這種布宮裏的人都叫羞月白,其實就是官造的暖白色絲織,光下看像月色,蒙着淺淺的淡金,細密輕薄,很适合夏日裁制裏衣,但也不是人人都能穿的。”清衡行事謹慎,這些事她都查個一五一十才說,十分穩健,“你曾經見太後的人穿是因為這布料只賞給皇後宮中的宮人,如今宮中沒有皇後,便只有貴妃宮裏的人才有這樣的布料賞下來。”

“這可不是我想要的結果。”唐雲羨捏緊了布料。

“你覺得……這事會和貴妃有關麽?”清衡不敢下斷言,雖然她心中也有自己的猜測,但猜出的可能未免太可怕了。

唐雲羨站起身,肅然望着自己的朋友,卻沒回答剛剛的問題,”清衡,你知道玉燭寺最初是從何而來嗎?“

清衡搖頭。

“太後母家姓聞,本是累世公卿毓質名門,她是望族的世家小姐,從小生活優渥見識不凡,可年少時家道中落,聞家遭劫,成年男子全部收監處斬,餘下的人也都發配邊疆苦寒之地。太後的母親将她改名換姓扮作丫鬟送回了自己的娘家,太後這才躲過一劫,後來聽說聞家老小在發配的路上死了一大半,活下來的在那樣嚴酷的地方也生不如死度日如年。”

“我知道太後剛當上皇後時曾赦免自家人歸來,說是當年舉家為國戍邊,如今凱旋而還,回來的十餘人我原本以為去了的就是這些個……但你這樣說,原來這只是她想洗掉罪臣之女的身份巧令辭色,而且,這些人只是最後活下來的那些……”太後是清衡的仇人,但她想到百餘人的望族最後只剩下十幾個飽受折磨的親眷,也難免心驚哀戚。

唐雲羨點點頭,“幾百人就最後就活了十二三人,不可謂不慘。當年太後雖然萬幸留在帝京,但該吃的苦一個沒落下。她母親也算是高門貴女,家中仆從甚衆,她不敢說破自己的身份,就真的當了個侍婢小心活在外公的家裏,天之驕女淪落至此,自然世态炎涼無一不嘗,也比誰都了解權勢滔天的好處。她一生所求,其實都是想做真正的人上人,不想命入蚍蜉,只是她自己爬得高了,做得又和當年摧殘她的人有何不同?”唐雲羨冷笑着說道,“她經歷這樣的變故,心也變了,後來随着母親家的小姐嫁去還是康王的先帝府上。先帝這人,胸無大志貪玩好色,太後貌若明光,自然輕易得了地位,只是這地位和她想要的比還太低,實在太低了,後來她爬上康王側妃的位置,王妃又死得不明不白,康王府事事都由她說了算,其實如果不是她暗中替先帝籌謀,這龍椅怎麽會是他的?可見太後的心胸手腕都非比尋常。”

“太後一路踩着人走到高處,只會更輕賤人命。”清衡低聲說道。

“不錯。那時新皇登基,可人人都說太後是奴婢出身,不配皇後的寶座,誰知她哄得皇上剛登基就翻了自己屍骨未寒父皇的案子,把聞家的案徹底改了個面目全非,她的身份當然也足夠封後。”

“朝中大臣無人反對嗎?”清衡覺得這事絕對沒有唐雲羨說得這樣輕易。

“怎麽可能沒有,朝中那些大臣就快吵鬧得掀翻紫極殿了,先皇卻唯唯諾諾只聽太後的意思辦,又害怕朝臣逼問,稱病不朝,可漸漸的這股鬧事兒的勁頭就淡了,那些大臣打起了退堂鼓,最後剩下幾個最固執的也鬧不下去,這件事便草草收場,太後如願以償。”

清衡看唐雲羨諱莫如深的表情就知道裏面大有文章,便靜靜聽她說下去。

“太後早在王府為妃時救過一個死囚,那死囚是個少女,武功師從高人,卻遭人出賣陷害身陷囹吾,太後見她身手不凡便用這一命之恩換她的效忠,這人是我師父淩慕雲。那時師父還念着士為知己者死的決心膽魄,任憑太後驅使,她收集了朝中不少大臣見不得光的罪證,一個個要挾下來,給太後嘗了不擇手段的又一個甜頭。後來,她們一次成功就又變本加厲,但野心太大,兩個人是不足夠成事的,太後身邊早有一些由她提拔培養的人,可還是不夠,她們便在宮中,找那些心比天高不甘為奴仆的聰明姑娘當做爪牙眼線,這就是玉燭寺最初的來歷。”

“玉燭寺原來是從宮中發跡的。”清衡被這沉疴往事撼動了心神,可她馬上明白唐雲羨跟自己講這些的用意,驚詫地擡頭,“你是說……”

“是的,第二個玉燭寺,或許也是同樣的路數正在羽翼漸豐。”

唐雲羨漆黑的瞳仁裏浮動着冰冷的光,看得人心頭發寒,清衡急切地往前走了一步,“不!不行!不能再有一個玉燭寺了,難道上一個玉燭寺毀掉的人還不夠多嗎?”

“這次要堆出立着新權柄的高臺,又需要新的地基了。”唐雲羨沉下聲,“清衡,你不必留在宮中了,找個機會離開,長公主和我會接應你的,這裏太危險了。”

“我不會走的。”清衡斬釘截鐵說道,“我要找出興風作浪的人。”

她泠然的姿态顯然不是能被說服的模樣,唐雲羨只好放緩語調,“原本我也只是讓你查這些,查到了就夠了,你就算在宮中也對付不了這些人,她們既然已經成了氣候,能潛出宮去殺人滅口,眼下已經不是一個你埋伏在這裏就能查個水落石出的情況。”

“但至少你們需要有個人在宮中知曉風吹草動,我在宮外因為害怕身份暴露給你們惹來麻煩,一點用處都沒有,倒不如留在這裏多些用處。你不必擔心,這些我都能應付得來。”清衡眼中盡是懇切,她說得有理,又篤定萬分,唐雲羨就算逼着她離開也未必能勸走,最後也只好點點頭,“那你以自己安全為重,其他都好說。”

清衡并沒因為唐雲羨軟下心意而高興,她心上壓着更沉的心思,“這件事若是真的和貴妃有關……皇帝遇刺要是枕邊人的陰謀,也實在太可憐了,貴妃和陛下伉俪情深共患過天大的災厄,我不信會至于此,也可能剛巧是她的宮人與此事牽扯。”

“別去猜測人心,看人看得太深最後迷惑困擾的總是自己。”唐雲羨提醒她不要感情用事,“我也得走了,你萬事小心。”

清衡點點頭,卻在唐雲羨出門前叫住了她,“對了,貴妃給師父的禮物裏有幾包新的貢茶,師父是不喝這茶的,不過君惟愛喝這種嫩葉的蒸雲青茶,你記得拿出來替我給她。”

“我這幾天都沒見她,不知道跑哪裏浪,我看玉燭寺雖然沒了,但點卯的規矩最好還是留着。”提到徐君惟唐雲羨就想擡掌拍人,“你在長公主身邊時給她的茶肯定夠她喝的了。”

“師父只愛喝皇上賜的玉葳蕤,那茶師父也賜過可君惟不喜歡,但這種蒸雲青是貢品,她一定喜歡。”清衡想了想,馬上接道,“雲羨,你愛喝什麽茶,你好像沒有什麽特別喜歡的事物,有時想送你些東西也不知道送什麽好。”

唐雲羨淡淡笑了笑,“不用,我是個省事的人。”

清衡還想追問,唐雲羨卻像一道劈面而來的閃電閃至她身前!就像她們之前見面那次,唐雲羨再一次用手壓住她的嘴。

清衡并沒聽到異動,唐雲羨額頭則滲出了汗珠,這感覺和方才在禦道時太像了,有危險在靠近她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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