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時平朝全然沒有任何警惕或是慌亂, 雖然有唐雲羨警告在先, 可他平靜得一如既往寵辱不驚,簡直看了讓人更着急上火。唐雲羨縱然已經冷靜下來在思索對策, 看他這個樣子,靜下的心又跳個不停。

天底下真有這樣不知死活的混賬!

她略微沉吟後悄悄從袖下扯出根細細的簪尾,唐雲羨早做了萬全準備, 可這一招不到危險的時候她也不會冒險引火燒身。簪子是她返回長樂宮時掰斷的,簪尖別進袖口裏衣服夾層, 沒人能看到, 雖然比真正的暗器鈍澀許多, 可已經足夠她施展。

時平朝已然行禮接過天青色的杯盞,裏面滿滿盛着淡琥珀色的酒液,在他掌間顫也不顫,可見他是多氣定神閑捧着這杯要他命的毒酒,那侍女背對着皇上和貴妃, 半低着頭, 唇邊現出一縷笑, 淺淺淡淡, 就像游煙的鬼魅,唐雲羨所站正對着她,看得清清楚楚。

她右手食指中指夾住簪尖,手腕輕擰後朝外一彈。

唐雲羨不擅長暗器,但她內勁沉郁,不像徐君惟的輕靈取巧, 這一出手,鈍尖的簪頭灌注了她奔湧的勁力,刺空而去,不是朝那心懷叵測的宮女,竟然是往皇上和貴妃所坐的上位!

時平朝将酒杯舉至唇畔,只一碰就要一飲而盡,忽然之間,清脆的裂碎聲崩開回蕩在殿內,皇上手中的酒杯乍然碎開,瑩白的瓷屑像大塊的雪片伴着酒紛紛而下。

“護駕!有刺客!”

太監凄厲的叫喊頓時此起彼伏,皇上一把摟過貴妃,兩人緊擁站起,後退靠牆,禁軍魚貫而入沖至他們身前朝外站好,一時驚叫聲出刀聲連綿不絕,唐雲羨和其他宮女一起被驅趕站至一旁,她出手奇快無比,動作卻小,根本沒人看清暗器的來向。

整個前殿已然在雷霆萬鈞之勢下被翻了個底朝天,可什麽都沒發現。

“去看看外面!”皇上一指窗外,禁軍立時奪門而出。

不一會兒,回來的禁軍禀告,“回陛下,并沒有發現刺客的蹤跡。”

“一擊不成,刺客定然已經想辦法脫身,守住宮門,無端人等不得進出。”皇上顯然動了怒,“一而再再而三,朕的性命也不是那麽容易就取走的。傳秦問來見朕。”

皇上自幼長在太後的陰翳下,血腥變故見得多,自然沒有慌亂失措,他随後命人帶受驚的貴妃返回休息,又讓與此事無關的時平朝先行出宮,時平朝酒沒有喝下去,見到這樣的變故始終沉靜守禮,他走過在一旁低着頭的唐雲羨身邊時忽的頓住腳步,卻沒有側頭,又馬上繼續往外走去。

也還算不傻。

危險不再,唐雲羨的氣消得也快。

Advertisement

不一會兒,唐雲羨跟着其他無事的宮女也被遣出長樂宮,這次再出來時不比剛才,周遭禁軍翻了個番,裏三層外三層都是玄甲的寒意,唐雲羨不敢和秦問打照面,趕忙去和清衡約好的地方換了自己的衣服,随後去找長公主,假裝只是送禮寒暄歸來。可長公主以為自己的哥哥真的又遇刺了,急忙跑去探望,得知無事後才肯離宮,此時天色已晚,夜雨淋漓滴在馬車上,先是一聲聲,再是一片片。

“什麽?是你?”馬車上,安朝長公主又因為兄長再度遇刺惴惴不安,唐雲羨也不想隐瞞情況,便如實都說了出來,“是我,當時為了救時大人出此下策,只是擊碎酒杯示警,并沒有也不會存心真的傷到皇上。”唐雲羨頓了頓,又說道:“長公主信任我,我也不會辜負這信任。”

安朝長公主纾解開來,憂心卻沒散去,“玉燭寺在宮中再度興起?是有人借着你們的名頭興風作浪?”

“恐怕不是興風作浪這麽簡單。”唐雲羨壓低聲後的話語混着夜雨聲,聽得長公主也有些發冷,她知道唐雲羨是那種不确定便不會多言的個性,心中不好的預感也漸漸爬升,“是太後的人麽?”提到這兩個字,長公主還是心有餘悸,她多年的持重還是被年少累積的陰影沖淡,十指不自覺蜷起。

唐雲羨注意到長公主的變化,細心的重新放緩語調,“她們起勢快,根基未必穩,一次失敗也不敢輕舉妄動。我這次雖然只是想救人,但也能讓她們覺得危險,為求自保,或許最近不會有新的動作,這期間我會繼續查下去。”她不會安慰人,這樣說已經算盡了全力的保證,至少希望長公主能稍微安心。

“雲羨,謝謝你。”長公主聽罷擡頭一笑,溫柔宜人。

這句話聽得唐雲羨不明所以,“公主為什麽要道謝?”

“你自己可能沒有發現,你關心人時就會多話,語速也變快,可臉上表情還是強撐着不變,這麽奇怪稍微細心就能看出來,你為什麽那麽怕人知道自己的好意呢?”

唐雲羨一愣,半晌說不出一個字,雨聲在沉默裏忽然變大。

最後,她還是淡淡開了口,“我不喜歡對人太好,因為被收了我好意的人騙,疼一次就要悔一生。”

長公主也怔住了,她本想調笑唐雲羨的裏外不一外冷內熱,卻沒想到觸動了他人的心腸。

馬車到了枯榮觀,長公主正欲開口真正安慰她,唐雲羨卻已經掀開了車簾,“天色晚了,公主早點休息。“沒等長公主出聲,她已然跳入雨中,不知去向。

只剩下公主一個人坐在馬車裏,雨砸透了敞開的車簾,夏日裏馬車都換了涼快的竹簾遮擋,可到雨天就顯得車裏車外沁出過分的涼意,雨滴灑在她鞋尖前一寸,長公主低着頭嘆息,唐雲羨是她見過的那樣多差不多年齡的女孩子裏,最難懂也最不想讓人懂的那個。

懂了她,這世上的悲辛難言也就都明白得七七八八。

夜雨在第二天早晨停了,到處濕漉漉的,太陽也升起在烏雲後,哪裏都封着潮悶,帝京的雨季雖然景致總被文人墨客提及,但有時雨下個沒完,再有閑情逸致滿腹文辭也覺得煩。唐雲羨倒不煩,她早就不會因為天氣這種小事煩厭,只是昨夜未睡聽了半宿的雨,心頭上耳朵裏都是滴滴答答的續斷之音,難免還是沉悶。

她拎着清衡說的那幾盒專給徐君惟留的蒸雲青貢茶,往上風湖走。

唐雲羨得把昨天宮中的事告訴徐君惟和穆玳,這茶順路幫清衡捎上也不算麻煩。

前幾天穆玳成天抱怨徐君惟在她那白吃白喝,後來幹脆住在獨一亭,唐雲羨來這裏尋她卻只看見被自己吵醒了的穆玳。

“她被我趕走三四天了,早不在這兒蹭吃蹭喝,不過這幾天她确實有點魂不守舍,嘴也不那麽碎了……”穆玳只穿着清透的裏衣打了個呵欠,本就不長的袖子全滑到了肩膀,所見之處都是瑩潤的雪白,唐雲羨看見她手背上燙傷的紅點還沒有消,心頭的疑惑又水漲船高。

“你去太府寺找找看,我再睡一會兒。”穆玳抹掉眼角呵欠出的困淚,懶懶又斜回卧榻上。

“今天是值休的日子,她不在那邊。”

唐雲羨說完也不想打擾穆玳,剛轉身卻被身後懶懶的聲音又叫了回來,“你每次跑得都比賒我賬的混蛋還快,你這麽急找她幹嘛?”

“是一起找你們兩個人,昨天進宮的事,等她來了我一起說。”唐雲羨回頭說道,“順路替清衡送點東西給她。”

“那我等你找她回來。”穆玳的架子比唐雲羨大得多,頤指氣使裏偏偏又像撒嬌,唐雲羨早就習慣她這樣子,也并不以此為忤。

穆玳和她不一樣,她氣人總得看別人真生氣了才開心,可幾乎每次氣唐雲羨都像是拳頭打在軟綿綿的柳絮裏,使不上勁兒,她在卧榻上忽然坐直,“你去懷慈書院看看。”

“她在那?”唐雲羨

“你看起來像什麽都知道,但其實也不知道的很多。”穆玳不放過每一個揶揄唐雲羨的機會,見她真的一無所知,笑得格外明麗鮮妍,“你不會連懷慈書院的來歷都不知道吧?”

“我知道,是當年孟原希當年在帝京講學時公卿世家為他建得書院。”唐雲羨仿佛沒聽出話語裏的譏诮,平靜且言簡意赅地答道。

“孟原希雖然當年因為學富五車鴻博著論被先帝誇作天下之師,但其實他也不是天下人都收了當學生的,他這輩子五十多年其實就收了三個真正的親傳弟子,第一個嘛,是當今聖上的老師,被太後殺了,第二個是當今長公主原本要嫁的才俊,也被太後殺了,第三個可還活着呢,而且就活在咱們身邊,也就是你要找的那個。”

“徐君惟?”唐雲羨訝然。

能讓唐雲羨驚訝,穆玳更是心滿意足,她攏過半挂在身上的寝衣,笑容裏掩飾不住的滿意,“玉燭寺出事時,徐君惟正在跟她的師父執行太後親交的任務,她師父死了,她就去替她師父殺人,要殺的正是孟原希。後來的事我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你不如自己去問問徐君惟,她怎麽成了孟原希的徒弟,又非要女扮男裝回到她當時想擺脫的地方。”穆玳頓了頓,“今天是孟原希的忌日,每年這天帝京一些早年和他有過交往,又或者單純仰慕的官員和讀書人,都要去懷慈書院祭拜,徐君惟一定在那。”

唐雲羨點點頭,沉默且若有所思的再轉過身,穆玳不由得收了笑蹙起眉,“不好奇我為什麽知道這些麽?”

“你本來就是玉燭寺少卿的徒弟,知道得多一些才對,否則這些年苦也都是白吃了那麽多。”唐雲羨最後的尾音已經是落在門外,話說完人也走了,穆玳冷冷看向空蕩的門框,可最後嘴角卻稍稍揚起,吐出聲婉轉的嗤笑。

帝京城背望鳳脊嶺,自北向南地勢由高轉低,連接青越城的帝青渠像筆直一劍刺穿沃野——粼波湛藍的溫柔一劍,所到之處滿是稻香農家,沿着河渠出城後朝北走,城蓊翠碧疊,依依山巒好攀不高,風景姿絕皆可入畫,山間有朱門世家的別苑,也有道觀佛寺,這一代美景稱為百翠煙嶂,是不得不游的帝京四景之一,曙雲臺在這其中不少最高也并非最綠,不叫峰也不叫山則因為剛好山巅是一塊平整的臺地,故而因此得名。

懷慈書院就建在曙雲臺巅,唐雲羨走在平緩擡升的山路上,早有人把山路修成寬闊的石階,路旁還有供人休憩的小亭窄廊。時間快到晌午,想必祭拜已然開始,山路人少,車馬和仆從也都留在山下,這時道路上靜悄悄的,唯有淙淙水聲入耳不絕。

唐雲羨本想等徐君惟回來再見面,但她嘴上嫌棄徐君惟話多嘴碎,又時不時動手才解氣,可還是放心不下。那日徐君惟勸她去安慰清衡,如今自己也該看看平常總是笑的人是不是需要些許關懷,她可能不會體貼入微和柔聲軟語,但好歹聽聽徐君惟的絮語,也算做了該做的事。

懷慈書院白牆如玉,透過層層竹林映入眼中,墨色深瓦寂靜莊肅,可聲音就不那麽靜谧了,除了水聲,争執的聲音也随着唐雲羨走進而越來越大。

“徐君惟,一年前你不配進這裏,一年後也還是不配,從今往後每一年你都不必來這裏惺惺作态,師祖在天有靈也不想見你這沐猴而冠的跳梁宵小!”

唐雲羨定睛望去,懷慈書院方正的大門前,聖上親手所書的禦賜匾額下,兩個穿着和徐君惟一樣官服的人正堵在門口,而被他們阻了去路的,正是臉上沒了平日裏的嬉笑卻也沒了血色的徐君惟。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