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秦校尉, 這些日子打擾你了。”

唐雲羨站在秦問宅邸的院子裏朝他道謝, 他背對着自己,正在扶正一夜疾雨後歪斜的葫蘆藤架。秦問的院子裏沒有什麽花, 他也不像種花的人,有些草木在院子前後只是看起來沒那麽荒蕪,像是有人在住, 唯獨這個葫蘆藤他打理得很好,茂盛的綠葉下已經墜了幾個還不成型的毛絨絨小葫蘆。

“你朋友話不是很多, 不算打擾。”秦問往埋着葫蘆藤根的土窪裏澆水, 用得也是葫蘆切了一半的瓢, 他站起來轉過身,不穿禁軍的铠甲,他也一樣挺拔。

想起剛來那天她和穆玳驚天動地的一場吵架,唐雲羨覺得自己在秦問心中女魔頭的形象已經變成了市井潑婦,“秦校尉, 你要不要一會兒去喝個茶?”她忽然說道。

秦問沒有理解她這句話的意思, 愣住了, “為什麽?”

“因為一會兒這裏可能會變得有點吵。”

秦問意識到剛才那句話不是邀約而是禮貌的驅趕, 他低頭一笑,也不知道是在笑什麽,随後點點頭,“好。”

秦問是很少笑的人,雖然這是個很淡又随意的笑,連他鋒利的眉尾都褪去了嚴苛的冷肅, 唐雲羨心中不免多了些歉意,畢竟她是為了自己的事希望屋子的主人暫且離開,怎麽都顯得不太占理。

徐君惟和清衡來的時候,秦問已經離開了有段時間,這間小小的院落一下子成了玉燭寺的樞密廳,一進門徐君惟就顯得格外興奮,“玉燭寺能在禁軍校尉的家裏議事,我覺得就算是太後那老妖婆當年也不敢想。”

“那不就說明唐大人的鐵腕比太後還強硬麽。”倚靠在門框上的穆玳手上不知道什麽時候多了個沒長成的小葫蘆。

熟悉的感覺又回來了,唐雲羨自己都沒有意識到雖然形勢岌岌可危,但自己心底卻有一縷優哉游哉的輕松,可她臉上只看得見一貫的沉靜,“路上有發現尾巴嗎?”

尾巴就是跟蹤的人。清衡正打算開口,徐君惟搶過來先說:“要是有我還聽不見嗎?放心吧!”

門邊靠着的穆玳狠狠翻了個白眼。

她們進到屋內後,氣氛肅殺下來,誰都知道如今已經和貴妃孟莞華攤牌,想要以後還能聚在一起閑聊談天先得過了這一關才行。

穆玳徐君惟和清衡三個人都等着唐雲羨說話,她正在關窗,然後轉過身從懷裏摸出三個青青翠翠的東西挨個遞給其他人。

“竹哨?”穆玳皺了皺眉,“幹嘛給我們這種小孩子玩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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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傳遞消息用的,和一般小孩子玩得不一樣。”唐雲羨自己手裏留了一個,她指給其他人看,“一般的竹哨只有一個孔,但這個是我做的,有兩個。”她說完按住第一個孔吹了一聲,清脆短促,像是不知名的小雀在呼朋引伴,她又按住第二個孔吹了一聲,這次的聲音要低得多,陰森森的,像是夜半無人的時候夜枭的幽咽。

“這種竹哨可以模仿鳥叫,你們也能聽出區別,音色悅耳的那個是一切很好,音色長的那個是還沒有完成,什麽也不按去吹……”唐雲羨如她所說松開兩個音孔吹了一下,是個古怪的聽不出像什麽的聲音,“這個就是危險的意思。”

“這是不是意味着我們要去不能自由交談的地方?一起去?”徐君惟反應得最快。

唐雲羨點點頭,“是的。”

“皇宮?”穆玳也明白了他們要去哪,眼睛眯得狹長看向唐雲羨。

“沒錯。”唐雲羨把玩着小小的竹哨,一汪碧綠映得她雪白的手掌近乎透明,“這個竹哨很好用,不長,可以含在嘴裏,這樣吹時不必堵孔,所以适合在危險中急着傳訊。普通小孩子玩的那種聲音單調只有一種,而且裏面沒有竹芯簧片,傳得聲音不夠遠。但這個即使在玉燭寺的地宮裏,隔着厚厚的牆也能聽到,在皇宮中離得稍微遠一些也不影響音色。”

清衡忽然想到,唐雲羨一定是在玉燭寺地宮時也有自己的朋友,所以才知道這樣的辦法來傳遞消息,就像當年她和徐君惟有時偷偷靠着藏在饅頭裏的紙條說話,都是只有需要的人才能想到的辦法。但這個人,唐雲羨從來也沒有提過。

徐君惟拿手在思索出神的清衡眼前晃了晃,用眼神提醒她要認真聽,俨然書院裏的讀書時的同侪,清衡微笑點點頭,不再胡思亂想。

“我們要什麽時候進宮去?”穆玳并不問危不危險,她收起了竹哨,好像已經默認這個冒險的行為值得一試。

“明天。”唐雲羨說道。

“明天是師父的芳辰。”清衡忽然眼睛一亮,“每年她的芳辰宮中都有宴席,陛下必定做東,還有一些近枝的皇族也會來。”

唐雲羨點點頭,“我和長公主已經說好明天的安排,她同意了,現在我要告訴你們該怎麽做,但在說之前我希望你們明白,這可能會是我們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大家一起執行任務,也是自己的命運和未來第一次真正握在自己手上,可沒有什麽比性命重要,如果真的身陷險境,萬萬不可顧忌別人,能走便走,不要做生一起生死一起死的傻事。”唐雲羨頓了頓,她本來想說大家是我的朋友,我沒有什麽朋友,當然希望多一個朋友能活着,可這樣的話她說不出口,于是就略過了,“好了,說正事了。”

完整的一片黃昏在一長段關于生死的對話後靜悄悄落入前院。

又一個晴朗的夜晚要到來,沒有下雨的預兆,風吹得吊着的小葫蘆搖搖晃晃,夕陽照得葫蘆外面一層像幼鳥細密的絨毛。八月已經過去快一半,帝京的雨季也即将結束,傍晚的風開始變得滲出些若有似無的涼意,蟬聲一陣高過一陣,看不清它們藏在哪裏這樣用叫聲奮力挽留夏天最後的熱切。

“如果沒有什麽疑惑,那今天就到這裏好了。”唐雲羨站起身,将竹哨收進懷中。

“我有一件事,但不是疑惑。”徐君惟打破沉默,其他兩個人原本低着的頭都擡了起來看她。

“嗯,是我讓你查的事情,對麽?”唐雲羨在她剛開口時就知道她要說什麽了。

徐君惟點點頭,可又有些猶豫,像是不知道眼下這個時候開口應不應該。

“你說。”唐雲羨從沒打算隐瞞,可她心中也有些忐忑,其中的原因她卻不願意細細思量。

“你讓我去找一個叫蘇蘊的玉燭寺後人,我确實查到了這個人。”徐君惟看了看身邊的清衡和穆玳,又清了清嗓子,“她呢,是在七年前宮變那天,逃跑的路上,被禁軍活捉了。”

屋裏忽然安靜下來,唐雲羨擡了擡下巴,示意徐君惟繼續說下去。

徐君惟又看了看自己身邊兩個人,好像要從她們身上找到點勇氣似的,“那我說了……大理寺的記錄上說,禁軍當時為了捉那些漏網之魚,都是就地逼問,對蘇蘊當然也是一樣,然後她就供出了和她一起逃出地宮的……和她一起逃出去的玉燭寺卿的弟子唐雲羨……”徐君惟說到最後聲音越來越小,穆玳和清衡震驚之餘齊齊看向面不改色的唐雲羨。

“嗯,後來呢?”唐雲羨仿佛這件事與自己無關似的,淡淡問道。

“記錄上說,後來禁軍按照蘇蘊提供的逃跑路線找到了唐……找到了你,但交手之後一人重傷,被你逃了。”

唐雲羨點點頭,好像在說她說得都對,徐君惟嘆了口氣,她覺得最難開口的部分都已經說完了,于是一口氣說道:“你跑了後蘇蘊被就地正法,禁軍将屍體就地焚毀,只最後上交了記錄,就是我看到的那些了。”

剛才所有提到了唐雲羨自己的內容她都無動于衷,上風湖在無風的晴天都比不上她的面容平靜,可最後這一句說完,她卻微微一怔,眼底像是突然出現了一場沒來由的大霧,把什麽情緒都遮蔽下去,唯獨遮不住那一抹恍惚和悵然。

其他三個人并沒見過唐雲羨這副模樣,沒人出聲,沉默了許久,清衡還是忍不下去率先開口,“雲羨,你心裏難過嗎?”

“并不是難過。”唐雲羨說得是實話,“只是覺得不值得。”

一向和唐雲羨針鋒相對的穆玳眼睛裏也有一股黯然的迷蒙,徐君惟也不知道自己該不該實話實說這些事,但如今說也說了,只得硬着頭皮當個知道得太多的人。

“我們一個個離開,穆玳你還是留在這裏比較安全。”唐雲羨已經恢複稀松平常的冷靜,甚至還微微笑了一下,“我先走,明天皇宮見。”

唐雲羨走出去後,沉默又占據了不大的房間,徐君惟起身跑到窗邊看了一眼,确定唐雲羨的背影消失在視線裏才折返回來,重重嘆了口氣,“這種緊張的氛圍是要為明天做演練嗎……我看到卷宗的時候就傻了,現在讓我複述,還是冷汗直冒。”

“她讓你查這些的時候有告訴你蘇蘊是誰麽?”清衡眼中的憂慮遲遲不肯散去。

“沒有,她只說是玉燭寺的人啊……”

清衡看向一直沉默的穆玳,“穆姑娘,你在玉燭寺時認識這個蘇蘊麽?”

穆玳搖頭,“從來沒聽過。”

“怪不得最一開始小唐根本不相信我們,原來她是被朋友背叛過……”徐君惟想起當初被唐雲羨冰冷的目光掃過時的感受仍然心有餘悸,“小唐真是可憐,如果我被抓住讓我供出清衡的下落,我是死也不會說的。”

“她這時問起這個什麽蘇蘊,有些奇怪。”穆玳用纖細勻稱的食指輕輕敲擊自己小巧的下颚,“她是不是有事瞞着我們?”

清衡立即說道:“雲羨已經相信我們了當然不會有所隐瞞。”

“我不是懷疑她。”穆玳嫌棄地看了緊張的清衡一眼,“我是說,她并非不信任我們所以有所隐瞞,而是在整個計劃中,有其他的安排……那種對她自己不利的安排。”

“你剛才聽出什麽了嗎?”徐君惟被這話吓了一跳,急忙湊上前,清衡也愣住了。

穆玳搖搖頭,“沒有,她的計劃天衣無縫,是很好的想法,也沒有什麽破綻給我胡思亂想,可能我只是因為剛才看到她那個從沒見過的失神表情有點疑神疑鬼。”她忽然站了起來,“好了好了!明天自己都性命攸關,這時候替別人算什麽七年前的舊賬爛賬,都早點回去,我要休息了。”

徐君惟和清衡是一起被趕出的秦問家。

她們本想分開走,但天色已經晚了,夕陽沉了下去,兩個都有心事的人還是決定一同返回枯榮觀有所照應。

路上她們沉默了好久,這次不像往常,打破安靜的總是徐君惟,清衡竟然先說道:“我有時常常覺得,雲羨才是我們中最可憐的那個。”

“為什麽這麽說?”徐君惟沒明白清衡的意思,“我老師教我,人的命運無法拿來比較,活着本身就是去戰勝人與生俱來的可悲啦!”

“我不是說這種可憐,而是說……君惟,你難道不明白嗎?”清衡忽然站住了,“我們三個,都是因為玉燭寺覆滅而重新擁有了一切,可是雲羨她是因為玉燭寺的毀滅而失去了一切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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