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地鐵(已修)

結果是顧澤陪着舒容予上了地鐵。

舒容予幾番推托不過,最後還是在顧澤說“音頻的事情我好像有頭緒了”之後,才默許下來。

此刻兩人站在擁擠的車廂裏,扶着同一根直杆,身周還圍了一圈人,胳膊腿腳随着地鐵的搖晃不斷互相碰撞。顧澤提心吊膽地看着舒容予不敢移開目光,生怕他一推就倒了。

這樣的環境下,必須靠得很近才能講話。舒容予湊在他身邊微笑着開口:“說吧,聽出了什麽?”

顧澤整理了一下思路,張口先問:“前輩,那段音頻的最後幾秒鐘,是不是被你截掉了?”

舒容予的笑意變濃了:“看來你是知道了。”

顧澤頓覺心中一陣輕松,接下來的話也多了些底氣:“我猜那最後幾秒鐘,應該是撞車聲。說起來,這還要感謝昨天那次追尾,讓我發現了不對勁的地方。”

他眯起眼回想當時的景象,“我在追尾的前一秒還在跟人通電話,事情發生時,腦子裏一片空白,回過神來才發現電話還沒斷,那頭的人正在問我怎麽了。

“影視作品裏,人們遇到突發情況時總喜歡驚呼。但在現實中,受到驚吓的那一剎那,除非是訓練有素的人,否則根本來不及做出反應。我在追尾時突然住口,對方卻不明情況,因為在那之前我的語氣一直都很平靜,不曾給他任何暗示。

“既然那個音頻是某個電影片段,如果按我之前的推論,那個女人在被車撞飛的時候,應該會驚呼——當然,也不排除那部電影摒棄了這聲驚呼的可能性。但無論是哪種情況,起碼在此之前,在她還沒有預料到會被撞的時候,她的語氣應該是沒有變化或者走勢平穩的,直到她發現異樣的那一剎那才會戛然而止。”

顧澤停下來看了舒容予一眼。對方眼中寫着不容錯認的贊同與欣喜。

他知道自己終于抓住了問題的關鍵:“回去之後,我又聽了一遍那音頻,卻發現女人的語氣并不是我所想的那樣……之前我一直以為,聽音頻時不斷累積的暴躁感只是我的錯覺。但其實那不是。從她說的倒數第六句話開始,每句話開頭的音調都比前一句上揚幾度,句子裏的重音也比前一句增多幾處……

“她的聲線很低,語速又一直很快,以至于我直到最後才發現這個變化。她是突然間發怒的,而且,怒火很大,倒數第二句開始,已經是低吼了。

“她在剎車聲響起之前就失去了理智。還有一個細節——剎車聲是在她住口之前的一秒鐘出現的,也就是說,她并沒有因為這個情況而受驚噤聲。

“她是故意的。

“聯想到背景音從一開始就比她的語聲低弱很多,我才明白過來,她不是在車外,而是在車裏。那聲剎車不是她的,而是別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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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女人……自己撞上了對面駛來的車子。”

地鐵裏開着的冷氣,似乎随着這一句論斷又降了一點溫。明知道自己說的只是電影情節,顧澤還是升起了一股說不清的不适感,仿佛那一幕剛剛在眼前上演過。

他看向舒容予:“我猜對了嗎?”

“完全正确。”舒容予笑着說,“抱歉,我截掉了末尾的撞車聲,提高難度了。”

顧澤搖頭:“我知道前輩是希望我不單單依靠背景聲的提示,而專注于語氣來找到答案。”自己無意中一句請求,竟然讓對方如此用心地準備。也不知是舒容予性格所致,還是多少對自己與旁人有些不同。

舒容予垂下眼想了想:“下次見面時,我還有一張CD要給你。”

“這次是馬來西亞語,還是馬達加斯加語?”顧澤打趣道。

“法語而已。”

顧澤噎了一下。

“前輩,這麽說也許很不知好歹,”他忍不住出口,“但在這些高難度的聽力題之前,能不能先給我點別的任務?”

舒容予看着他,似乎沒有理解他的意思。

顧澤硬着頭皮又說:“比如說,對配音有直接幫助的練習?”

“有直接幫助的?”

“像是以前培訓課上的那些……雖然我自己不清楚,但你的話一定知道我的弱項是在哪方面吧?”

舒容予仍是不解的樣子:“你沒有弱項啊。”

“……前輩,我也不是小孩了。”顧澤苦笑,“你不妨直說。”

舒容予微微張着嘴。

“小顧,我對你說過的所有話,從沒有半句違心。”

顧澤怔了怔。

地鐵突然過了一個大轉彎,一股離心力将車廂裏的人向一邊甩去。身旁的女孩沒有站穩,猛然撞上了舒容予,帶得他也狠狠踉跄了一下。顧澤眼疾手快地伸手将人攬住了。地鐵又在這時到站減速,人群一片跌跌撞撞。舒容予整個人幾乎靠在顧澤的懷裏,擡頭看了他一眼。

顧澤也正低頭看着對方,視線驀地對上,兩人一時均是無話,但誰也沒有錯開眼。

舒容予眸色極黑,如同兩汪深潭。從外望去很難辨清其中的神色,從裏面看這世界卻是至清至察。顧澤被他注目了幾秒,支持不住似地別開了目光。

地鐵停了下來。舒容予扶着直杆站穩了,顧澤也就收回了手。

“小顧,”舒容予輕聲說,“如果我沒猜錯,你的生長環境應該很美滿吧?”

顧澤聞言一愣,思索了一下這個問題。

的确沒什麽好抱怨的。父母婚姻和睦,家庭生活無風無浪,也一直任憑一對兒女由着自己的興趣發展。所以他和姐姐選擇的職業才會一個賽一個地奇葩。父母尚不知道他的性向,姐姐和姐夫卻是知道的,也沒怎麽抵觸就接受了。

總體來說,真的是十分美滿的環境。

他點點頭:“是的。”

舒容予笑了笑:“硬要說的話,你的弱點只是成長得過于順利了。

“小顧你肯定記得,剛進入聲優學校的時候,那裏教人依照角色的年齡、職業、地位以及特定的屬性,将聲音硬生生地分成三六九等。比如熱血系少年的嗓門一定比理性派的青年大很多,高中女生的聲線一定尖細而嬌豔。這樣的硬性規定,是為了讓剛入門的聲優能夠有基本規則可循,盡快适應市場的需求,也是為了讓觀衆單憑聲音就能對角色産生大體的認知。

“這本來是無可厚非的,只有一點缺憾。每個聲優獨有的聲音特色,與每個角色獨有的個性一道,被禁锢在了程式化的桎梏之中。”

這是舒容予迄今為止講過的最長一席話。顧澤入神地聽着他娓娓道來。

“對于有一定經驗的聲優來說,慢慢探索自己的潛力,同時體會角色的內心世界,從而跳出那些框架,是一個自然而然的過程。無論悟性高低,每個人最終都能找到最适合自己的一類角色,在演繹他們的時候,能夠如魚得水地融入對人物的理解,将之表現得更加有血有肉。記得谷田嗎?他在給諾爾頓配音之前,起碼配過七八個師長型的人物。因為他配得好,所以制作組需要同類角色時就會想到他。

“業內新人和前輩之間的差距,就在于那份多年累積出來的真實的厚度。

“但是你不同。因為你的先天條件太好了。”

顧澤一直邊聽邊點頭表示領會,直到最後一句突兀地轉出了原本的思路:“什麽?”

“小顧你長得很帥。”男人淺笑着評價。

“……謝謝。”

顧澤摸了下鼻子,這話頗能造成誤會,但看對方的表情似乎沒有意識到這一點。

“這樣的好相貌,事務所肯定不舍得浪費,平時一直把你往偶像派的路數上包裝吧?”

“啊,他們……倒是經常讓我拍套寫真、上個雜志什麽的。”顧澤漸漸跟上了他的思路,微覺不平,“但業內所謂的偶像派裏,有實力的也不少,畢竟聲優不是演員……”

“從某種角度來說,你的實力也很強哦。”舒容予說得很平淡,“也許你自己沒有意識到,一個無論演繹哪類角色都游刃有餘的寬廣音域,讓多少人求而不得。包括我。”

顧澤徹底接不上話了。

好在對方也沒等他接話:“誇獎就告一段落吧。我之前回去聽過你所有的作品,發現你出道至今配過的人物,雖然戲份不多,但類型幾乎沒有重樣過。你什麽都能配,因為你有得天獨厚的音域。但你也因此失去了深入鑽研某個角色的機會,或者說,動力。

“變音對于一個聲優來說當然是不可多得的特長,然而具體到一部作品中,你能夠施展的只是整片音域中的一小段。配好一個角色靠的不是寬度,而是深度。”

顧澤心中一動,安靜地看向舒容予。地鐵軋軋向前,冰冷的燈光瀝在男人的側臉上。

“……分析他的處境,模拟他的感受,揣摩他的想法,與他合二為一,除了你,這世上再沒有一個人可以賦予他生命……”

眉眼輕輕彎起,光暈随之變得溫暖。

“無論那是什麽角色,你必須愛他。”

******

地鐵到站了。

下車之後,舒容予堅決不讓顧澤再陪自己走了:“時候也不早了,趕緊換車回家吧。”

“可是——”

“我真的沒事。”

舒容予走出幾步回頭,顧澤仍站在原地,一動不動地望着他,那模樣愣是透出幾分委屈。

舒容予頓了一下,走回去拍拍他的肩:“謝謝你送我。”

顧澤沒有回應。

舒容予的手收回到半路,忽然被握住了。年輕人的掌心透着令人安心的熱度,将他的手包裹着,微微用力捏了一下:“你……照顧好自己。”

舒容予面色不變地抽回手:“回去吧,我們過幾天見。”

他不再去看顧澤,轉身随着擁擠的人潮走向了出口。

掌心依舊停留着異樣的滾燙,仿佛用火烙下的咒文,順着血脈蔓延向心髒。輕緩地灼傷它,溫存地灼傷它。

他只是個溫室裏長大的孩子。

他只是把自己當前輩敬重着。

他只是一時興起的熱心。

他沒有可能無止無休地關注自己。

他沒有可能……

蜂擁的人潮不斷将自己向前推擠,出口的白光霎時間将昏暗屏退到身後,男人在突然變得刺目的光線中微微眩暈地停步,才發現已經置身街頭。

他沒有可能……

在心中這樣告誡着自己,遙遠的某處卻傳來聲音,流竄過曲折的街道,跋涉過低迷的歲月,在此時此地決然地釘穿他的影子。

舒先生。

舒先生。

你為什麽總是不開心呢?

陪我說說話吧。

舒容予。

我愛你,容予。我會一直陪着你。

救救我,容予……

救救我……

男人溺水般深深吸氣,忽然加快了步伐。

那聲音在身後,追着他搖搖晃晃地拐過街角,奔逃進醫院,拖曳過漫長而陰森的走廊,沒入盡頭的那一扇房門之中。

舒容予顫抖着打開門,模糊的視野中,一瞬間重疊出滿室鬼影。

救救我……

他倚着門大口喘息,右手死死地揪緊自己的前襟。

視野清晰起來後,他看見了病房中伫立不動的幾道人影,也看見了病床上那張轉向自己的臉龐。

即使在重病之中,依舊俊美得匪夷所思的臉龐。

弧度精致的唇角悠然勾起:“你遲到了。”

舒容予垂下目光,默默走到床邊,聽見房門在身後關閉的聲音。

“你遲到了。”床上的男人用一模一樣的語氣重複了一遍。

舒容予向他慢慢地展開一個微笑:

“對不起……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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