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對飲(已修)

季秋池站在門外走廊上,就着白熾燈光檢查指甲。

顧澤合上門走到她面前:“季前輩,我先回去了。”

季秋池盯着自己修剪得一絲不茍的指甲,聞言勾了勾嘴角:“他把你趕出來了?”

“算是吧。”

“你還會過來嗎?”

“大概……”顧澤微微苦笑,“大概不會了。”

“哈,”她十分刻薄地笑了一聲,“終于。”

這兩個字說得意味深長,顧澤暗嘆了一聲。他這會兒太累了,沒力氣玩猜謎游戲。“你和前輩怎麽吵架了?”

“吵架?誰有本事跟那家夥吵起來?”

顧澤眨眨眼,換了個說法:“你在生他的氣?”

“已經消氣了。”季秋池冷笑,“一個人自己要找死,旁人何必白費力氣。”

突如其來的沉默。

季秋池擡眼,看了看顧澤的表情,像要控制自己般長長地籲了一口氣:“你還沒吃過晚飯吧?”她轉身,“走吧。——別管那家夥死活。”

他們在醫院附近的一家餐廳坐了下來。季秋池慢條斯理地翻菜單,顧澤隔着桌子看了她半晌,終于忍不住開口:“抱歉,你在這裏慢慢吃,我先回醫院一趟行嗎?”

“為什麽?”

“他一個人……我不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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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秋池困惑地盯着他,随即恍然大悟:“你不會把我剛才的話當真了,擔心他趁我們不在跑去跳樓吧?”她笑了起來,“放心,他能不能挪到窗邊還是個問題。”

顧澤沒有笑。服務員端來兩杯清茶,水面晃蕩不定,碾碎了燈光的倒影。思忖良久,他慢慢地說:“前輩他,已經不是第一次置自己于險境了。”

他端起茶杯一圈圈地搖晃:“上一次,我親眼看見他在雷雨中用手機接電話,走過馬路的時候也完全不看有沒有車,差一點點就被撞上了。你知道死裏逃生之後他做了什麽嗎?他還在接電話。”顧澤無意識地攥緊了握着茶杯的手,“這一次,所有人都在往出口擠,他不可能不知道那種情況下摔倒的後果,卻還是回頭向後看了。作為一個成年人,連最基本的自我保護意識都沒有,也未免太不尋常了吧?”

餐廳裏的樂聲輕描淡寫地漂浮着。

“或許是我想多了,但我總覺得,前輩并不是——”

季秋池揚起眉。

顧澤覺得嗓子有些發緊。“并不是那麽——”

“并不是那麽執着于活着?”季秋池接口道。

盡管這個猜測已經在腦海中盤桓許久,但聽見別人真真切切地說出來,顧澤仍舊感到悚然。

他像要回避這個問題般閉了閉眼:“我還記得你告誡過我,半年之內不要離前輩太近。雖然不明白這個時限的意義,但我知道前輩身後一定有不足為外人道的事,哪怕是像我這樣遠遠地看着,都能感受到他快要被那些東西壓垮了。想必你也早就察覺了,我一直在試圖靠近他,想讓他對我敞開心扉,讓他允許我替他分擔。但是最近……”

“終于撐不下去了?”

顧澤搖搖頭:“比那個更嚴重。我開始懷疑,這種貿然接近是不是只會讓前輩更難過。如果我也成了他痛苦的來源之一,我将絕對無法原諒自己。或許當時就該聽你的,離他遠一些。”

有那麽一瞬間,他覺得對面的女人動容了。

這時服務員走了過來,季秋池低下頭去點單。再擡頭時,她嘲諷似的一笑:“你有沒有想過,或許一切遠比你想象的簡單?或許容予只是厭煩你的糾纏不休,或許他只有在看見你時心情不好?或許他作為同事與長輩,不方便直接趕你走?或許從頭到尾,都是你的一廂情願?”

她傾身直視着顧澤的雙眼,“如果是那樣,你該怎麽辦?”

顧澤無聲地嘆了口氣:“我曾經對你說過,剛出場時的薛還很幼稚。其實那個論斷是錯誤的。”

這突兀的轉折讓女人皺起了眉:“什麽?”

“自幼流浪街頭的孤兒,飽嘗了人世冷暖,沒有資格保持幼稚。他會比任何人更敏銳地察覺到危險,會從人群中分辨出值得信任的對象。失去了師父,薛理應留在那座小鎮上尋找兇手,但他清楚地知道自己還太弱小。所以他逃離了小鎮,轉而加入軍隊,默默儲蓄着力量。也正是這十年的闊別,讓他永遠失去了第一時間探明真相的機會。久遠的記憶變得模糊,殘留的證據被時間抹去,當時的恨意與恐懼卻在胸膛裏慢慢地發酵……”

季秋池的眉頭越皺越緊:“你到底想說什麽?”

“我想說的是,即使在這樣的情況下,薛依舊不認為歐爾維是殺害師父的人。”顧澤笑了笑,“他找不到任何憑據或理由,但在內心深處,他是信任歐爾維的。”

“你在向我這個原作者解釋薛的心理活動?”

“我就是薛。”顧澤平靜地回應道。

女人怔了怔,看上去像是莫名其妙,又像是理解了他。

“‘分析他的處境,模拟他的感受,揣摩他的想法,與他合二為一。除了你,這世上再沒有一個人可以賦予他生命。’前輩是這樣對我說的。作為聲優,前輩實在很難被超越了,不是嗎?

“我們讀懂一個人,然後在萬千聲音中找到屬于他的那一種。或者反過來,我們聽懂一個聲音,然後走進它的主人的內心。

“你剛才并沒有生氣,你只是傷心。”

季秋池緘默不語。

“昨天晚上,前輩發着高燒的時候,喊了一聲我的名字。我原以為他會叫別人,但他沒有。那是我的名字。”顧澤忽有感懷似的一笑,“人與人之間的感覺是很奇怪的……”

餐廳的樂聲兀自叮咚作響。

服務員端來了餐盤,以及幾瓶啤酒。季秋池在顧澤意外的目光中倒滿了兩杯酒:“你不是負責送人回家嗎?過會送我回醫院。”

顧澤咧嘴笑了起來:“幹杯。”

季秋池當真仰頭一飲而盡,放下杯子擦了擦嘴角。

“小顧,你說你喜歡容予,可你到底知道他的什麽呢?”她問,“你什麽都不知道,又是喜歡上他的哪一點了?”

“如果我說是聲音,你會覺得好笑嗎?”

“會。”季秋池毫不留情地說。

顧澤不以為意地笑笑,舉起瓶子替她倒酒:“我念高中的那幾年,前輩的聲音簡直無處不在。不了解他的人如果單聽那把聲線,大概會覺得他是個——俊美、風流,甚至還有點恃才傲物的人吧?越是靠近他,才越發現那些猜測通通都錯了。不僅如此,前輩平常說話的聲音也相當普通。

“但是,該怎麽說呢?抱着那樣的錯誤印象生活太久以後,我在潛意識裏總會認為,那種人格其實是存在于前輩體內某處的。與其說他用聲音演繹着與自己迥異的個性,不如說聲音也是他真實的一部分,而且,說不定是最珍貴的一部分。你盡管笑吧。”

她果然悶笑起來:“我真是服了你了。”

她舉起杯子再次一飲而盡:“孩子,你把舒容予想象得太美好了,總有一天會失望的。”

顧澤沒有接話。季秋池也并未等他開口:“我剛認識容予的時候,在知道他的取向之前,還多少對他有點動心。”她自嘲地輕笑,“高中女生對于那種類型的男孩子,很難有抵抗力。他那時候就悶聲不響的,但還沒有到現在這個地步。再加上長得清秀,氣質優雅,又會彈鋼琴……”

“前輩會彈鋼琴這件事很出名嗎?”

“哈哈。你以為你們那部耽美劇背景音樂裏的鋼琴都是誰彈的?”

顧澤這次是真的吃了一驚:“難道是前輩?”

“當然是他。故事是關于鋼琴家的,配樂不可能随便糊弄。找別的音樂家來伴奏,或是買下別人的版權,制作組的開銷會很大。反正容予會彈,他們何樂而不為。”

“可是,”顧澤張口結舌,“可是見面會上,他明明說自己只會一點——”

“舒容予的話你也信?”

“……”顧澤想起舒容予說他從未騙過自己,但轉念一想,見面會上的那句話确實不是對自己說的。

“從小就是這樣,擅長什麽,不擅長什麽,喜歡什麽,害怕什麽,從來不讓人知道。”季秋池已經喝得面泛紅暈,邊說邊苦笑着,“剛認識的時候還顯得很吸引人,時間長了誰還受得了一直猜他。你說他本性中還存在另外一面,或許真是那樣。但是一個人将自我掩藏得太久,恐怕連他本人都遺忘了自己原本的樣子。

“你問他想要什麽,他不知道。你問他想不想活下去,他也不知道。如果一層層地揭開他的面具,最底下很可能早已空空如也……難以置信吧,這些年舒容予就是這樣過來的。”

******

季秋池喝了很多酒,但最終沒有放任自己醉倒。

顧澤将她送到醫院門口,兩人道了別。顧澤轉身沿着夜色漸沉的街道信步走着,晚風裏已經帶上了初秋的涼意。

腦袋依舊因為女人剛才說的最後一段話而微微暈眩。

“在這世界上,只有兩件事舒容予到死都不會忘記。他必須服從某個人的指令;他也一定要配音。後來他又多了一件确定的事情。”

“是什麽?”

“是你。”

……

“他從未懷疑過你會成為一個出色的聲優,他堅信你會超越他。在你不曾察覺,甚至他自己都不曾察覺的時候,我卻看得很清楚。那個人在一點一點地,把自己所有失落的夢想寄托到你身上。所以,無論未來如何,你要向我發一個誓。

“你永遠、永遠都不會勉強他做任何事。”

“我當然不會。”

“你發誓。”

大約是幻覺,他看到說着這句話的女人好像快要哭了。

“我發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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