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四
第二日日上三竿之時,季清流才悠悠轉醒。
一睜眼時天旋地轉的,他還愣了好大會兒,以為自己沒清醒,等着意識漸漸複蘇,腦子裏也漸漸清明起來,憶起了昨夜都做了些甚麽荒唐事,才像是不屑于自己,又像是不屑于祝傥那般,輕嗤了一聲。
本是打算起床的,半條胳膊剛支起來,渾身酸乏痛的他一個激靈不說,身下更是察覺到了大不同往日的異樣,像是失禁那般忽從身下湧出來一股熱流,他猛的倒嘶了幾口涼氣,平靜了下心态,爾後咬着牙反手向自己身下探去,還真是摸了一手的粘稠濁液。恐是剛才微起了身,将昨夜未被清理的東西又盡數流了出來。
一時間茫然的不知再該作何感想。
也是,之前就該料到如此難堪之景,莫非還要指望祝傥做這等善後事麽?他祝傥是誰啊,眼裏頭除了自己,就再也放不下去其他人了,還好意思說自己是位仙君呢,天下蒼生不曾得你一顧,光顧着巴結天帝去了,你他媽眼裏頭還把別人的命當命麽?只要能得到你想得的地位權勢,其他人無非都成了你的登雲梯!更有甚者,被你踩在腳底下便算了,還非要将其置于死地。
祝傥,你的厲害,我真算是領教了。沒你當初心狠手辣陰險狡詐,我幽季也不可能淪落到如今下場。
這般想着又忍不住發笑,不止要笑,還恨不得要朗聲大笑。
可你……你竟然又讓我遇見你了。
這造化着實巧妙。
知道我為何還要茍且偷生麽?
我幽季一人死不足惜,當年敗于你手,我認的心服口服。但我門下仙君的那幾條命,我定要向你讨回來。
祝傥神君就是不一般,多麽厲害的一張好口舌,青紅轉眼便造了個白,黑白再颠覆一番,都是順手拈來的事。
只是這一次……我再也不會是你平步青雲的踏腳石了,不将你搞得聲名狼藉,不将你碎屍萬段,我真是枉茍且了這七百年。
當年九幽華池旁,那人苦着一張臉,曾這麽低聲下氣的同自己說過,『你我同為知己,卻話不投機……』滿眼滿眼的失望之色,好似真真正正的可惜。
或許他曾經也真是可憐過自己。
能不可憐嗎,門下一十二人性命盡數全抛,還虧得頭上頂了個帝君的光環,才好似能為自己再留一命。
只可惜濁滅池旁,北燭帝君可『沒』撐得下去,後世人再論起來,經你祝傥神君那一張紅白口颠倒一番,是不是還能換成些甚麽諸如——怪罪是我自己負了這天帝留我殘命的美意?
呵呵……
哈哈……
季清流握了握拳,不願再去細思這陳年舊事,眼前只盼望着早點找個水源洗淨了自己身上,不然實在難受的很。
還有,下次見到枳楛,一定将她綁起來抽,這臭丫頭說的那些個法子全不盡然,男子同女子那裏本就不一樣,那個地方也本不是做那個用處的,無論提前滋養的多麽好,吃痛還是吃痛,痛,痛的好似讓他差點以為自己又回了濁滅池上。
刀做的鎖,利刃橫扯的線,抽皮再刮骨,一根根一條條,他那時候在心裏頭都細數的分明。
倒不是真有意為之,只是那過程着實太痛苦太漫長了,他沒得法子,連句痛都喊不出來,只能咬牙忍着,數着數來分散注意力。
他那時候是真羨慕啊,臨淵當年替某個人攬了錯,一并過失獨攬,害的天帝大怒,罰他了個五雷轟頂。
季清流當時還在南海友仙那邊作客,并不知情。
素手執子,恰要落盤時不知怎的,忽就一抖,連連磕着旁側好幾個棋子跟着往下落。噼裏啪啦的,直像砸進了心裏頭似的,空落落的發慌。
對面的仙君一愣,「啊呀,您還不知道吧,臨淵……臨淵仙君他到底是……」
話未說話已不見對面人影,季清流匆匆趕回去的時候,恰看的他最後一面,天雷惶惶而落,轉瞬灰粉漫天。
聽說臨淵仙君死前,曾拼着命說要多留片刻,他一個朋友還未見着。
可若真細問起是哪個,他又不肯說。
他不是不肯說,他是不敢說,怕說了之後,牽連的便是他這個友人。
可他有點話,非同他講了不可,不然這輩子,死不瞑目。
真是巧了,南海仙君不趕早不趕晚偏偏趕着那一刻請了北燭帝君一聚。
那一道閃這麽多年過去了,幽季都記得分明。
記得更清楚的,便是臨淵終于肯松了含死的這口氣,以及……最後的那句叮囑。
這一句多年,記得愈發清晰刻骨。
按照臨淵的法力,別說五雷了,頭先金木二雷關劫罰下來就已是要了命。
可他卻苦苦的真撐到了火雷關劫。
火雷控的火燒和電擊,幽季趕去時不張揚,那裏早先就圍着了許多仙吏,只見一道天雷引下,臨淵搖搖欲墜的身子終於是跪了地,他看的分明,他在對自己說,「小心祝傥。」
一句後便已成了灰,周邊仙吏們慨嘆一聲唏噓,那雷霆怒火餘音未消,再也聽不見周圍嘈雜,只震得幽季一人心下白茫茫一片。
他那時候心想,臨淵死的真是太痛苦了。
可等他被摁去濁滅臺剝了仙職抽了仙骨,領了那個痛楚時,才尋思着,臨淵這臭小子,死的……真是太輕松了。
直在心裏頭将這陳年舊事過了個好幾遭,季清流這才找着點底氣,慢騰騰的從床上爬了起來。
爾後未等穿妥衣服,被那拖沓的衣袖纏了身,一個不小心,又叽裏咕嚕連人帶衣服就從床上摔到了地上。
身子本身就在發酸麻,這一下更是觸了那地磚寒的他好幾個激靈,想起來都難,偏偏頭還痛的厲害。
索性将臉同那冰涼的地磚貼了會兒,試圖能止了這要了半條命去的頭疼,可過了半晌也不見甚麽成效,只自己遭的罪更多了,再尋思着過往遭的罪還少嗎,這點又算甚麽,於是又有了點底氣爬起來,用腰部撐着桌子晃晃悠悠的把衣服穿完了,他這時才發現自己腰也跟快斷了似的,真是不知道祝傥昨夜都對自己做了些甚麽,謝天謝地他還沒把自己這等邪佞之物給拆了。
又想起他昨夜一入城,在那聞莺巷同自己分道揚镳後接着就去除了個蜘蛛妖,随即毫不客氣的強搶『民』宅後,那時候季清流就覺得有關祝傥這個『平妖法師』的種種奇怪謠言多半都可信以為真了,同時,也對自己這等『妖物』的處境認的很清了。
畢竟仙骨一抽,鮮血淋漓的滾一遭落了凡塵後,同妖物作了一處,沾染的妖氣久了,自然也就妖裏妖氣的了。
他又咧開嘴笑,音裏頭滿是涼薄和嘲諷之意。
全都是嘲諷自己,然後就這麽一邊笑着,一邊撐着周邊一切可扶的東西,尋了水源。
祝傥追着那大顯的妖氣追了半晌都沒尋到其真身後,便洩了氣,急匆匆往回趕。
昨夜他尋至季清流那裏已是夜辰過了大半,被他引誘的不得不洩了自己丹田真氣後,祝傥一時間竟舍不得退出來。
不是因那本身的欲,更不是因其內裏的濕熱包裹的他貪歡,只是、只是這個妖……這個妖……給他的感覺很奇怪。
像是早就想同他這麽緊密的貼合一處,這麽多年終于了了這個夙願那般滿足。
而能給他那個感覺的人……早就已經死了。
『你我雖為知己,卻話不投機。』
平生多少真心耗盡,未得你一言相托。
卻不料最為默契一次,卻是将你推至兩難境地。
昨夜不肯從他身子裏退出去,看着他昏迷的面容,腦海裏拼命遺忘的那張臉,好似又漸漸浮現出來。
只不過……那個人定不是他這般放浪模樣。
他那個人啊……一身铮然傲骨,傲的都讓他替他齒冷。
祝傥那時候總想,天宮廣寒,該有一多半寒氣是他那身傲骨造出來的,清冷的真是個仙家模樣。只不過若有一朝不慎,轉瞬便能成衆矢之的。
北燭帝君滅了的時候,天庭廣為震撼,甚至都不知,這帝君究竟是犯了甚麽大錯,能落得個如此寒涼下場。
帝君帝君,已不是普同仙家可比拟,東南西北四帝中,獨他北燭更是威名四震,真若論起來,興許天帝實力都比他不及。
祝傥明裏暗裏同他道過多少句,壓了誰也不能壓天帝的光,否則有心人稍微煽風點火那麽幾句,當先滅的就是你。
爾後濁滅池旁,他還真見着他了。
他那時候尋思着,他死了也好……死了,才好。
性子那麽直……真不适合在這天宮裏活下去,他只有死了,祝傥自有別的法子再将他元神找回來,重聚個散仙也罷,他不願成仙了也可,總之到底要怎樣随他開心就好,他還要再見着他。
他知道的,那個人啊,不真吃一次虧,不真撞南牆撞得頭破血流,就醒悟不過來他自己當初是有多愚蠢,還反嫌他奸詐。
蠢貨。
真不知你那北燭帝君是怎麽當上去的,是不是天生下來便是續了上任直系的地位?!
也是……又不是像自己這等『邪佞之人』,靠着見不得光彩的手段争上去了。
可你也不看看,我若真是不學無術,真若一點實力都沒有,若真只是靠着拍馬屁靠四處谄媚巴結,我還真能平步青雲,得着天帝半分重用?!
『幽季……只是你太不會做仙。』
『話說三分留七分方是你帝君本色,可你偏偏直率的恨不得讓人夾斷你舌頭。』
『你只覺得你座下那幾位仙君死的冤枉,可你就不仔細想想,這一局局細細盤算下來,背後是誰想翻了你嗎?』
真是愚昧,不知收斂便罷,偏把本色更重一重。
他那個人,真若能改了性子,祝傥是求之不得,可眼見着他到了濁滅池邊都不改本色分毫,他就知道,已無望了。
若真能看到幽季改了性子,他祝傥甘願将人頭親自奉上,讓他當球踢去。
……
這些事想來歷歷在目,件件珍貴。
也是,得他一望多不容易,好不容易望着了,多半還是因各執己見意見相左的時候多。
祝傥也不知自己昨夜怎麽了,明明是第一次做這等情愛歡愉之事,卻好似同這具身體相熟百年,甚至,一遍遍不肯放手的輕輕撫摸時,祝傥都不知自己心內流過的那種激動是甚麽。
自認這麽多年六情皆抛七欲盡舍,卻不知緣何,輕而易舉的就被下界區區一只邪崇之物撩動了起來,還這麽……這麽的一發而不可收拾。
不是腦子再能控制了身體,而是從內心深處爆發出來的吶喊,恍如那平原炸煙花,一瞬間透身透心的敞亮,釋放的也盡然——這一次一定要抱緊了,再也再也不松手了。
當年濁滅池旁,他眼睜睜觀他行刑,後用職務之便,再加之各種手段用盡,方才瞞天過海,将他那根仙骨偷留了下來。
他不會這麽輕易就讓他死的。
先前天帝問他,『若我讓北燭滅了如何?』
『滅的好。』
他恭敬的答,秉了十乘十的真意。
不為別的,祝傥真是太希望他幽季快點死了。他那麽正值的仙,不适合活在這爾虞我詐的天宮裏。
比起讓別人弄死他,還不如讓自己弄死他。
畢竟,只有自己辦事,自己才更能放心。
再說了……幽季的事,他也定不會假手他人。
只有自己弄死了『北燭帝君』,才有可能讓他幽季活下來。
本是做了他法,以為能暗渡陳倉,算盤打得天衣無縫,甚至想着……幽季那一次再轉醒後,是否就會對自己笑一笑了呢?知道自己一片實心實意……就不會再像從前那般那麽讨厭自己了。
真是,都不知道他讨厭自己甚麽,天帝的好幾個女兒都吵吵着要嫁給自己,除了自己行事手法有點果斷之外,到底哪裏還招他讨厭了?
不瞧瞧你自己脊梁骨是天生朝後長的,活的那麽高潔,你不累嗎?
可他祝傥也真未想到,幽季勝過天帝的一身法力,竟沒能撐得過去。
可算是失策?
不不不,對他祝傥來說,已不是失策,而是痛失所愛。
連避諱都來不及一般的瘋奔去幽冥界,坐上的冥主笑意幽幽,「仙君來找人?」
「北燭。」
「廟小,」他慘白的手持着朱筆輕輕一揮,一張劃了鮮豔紅叉的紙箋便自眼前飄搖而過,「我這收不起。」
祝傥氣的牙根癢癢,他幽季不是法力無邊麽,只不過脫了一層仙骨去而已,難道連個魂魄都保不住?!
可祝傥卻連那雪白的紙箋翻一下都不敢,只眼睜睜瞧着那朱紅泅透了紙背,隐約可見的一個熟悉名字,便當先窒了滿腔。
自那之後,祝傥大病一場,爾後一而再再而三的請辭,仙君他做不來了,法力因那一病複原時損耗太多,只願回歸本職,做個平妖法師,下界去平平妖吧。
蘇管當時笑他,「你還是想去找他。」
「他不可能死。」
蘇管收了笑,眼神中流露出點真摯的哀切來,「你們吶……」
「他反正又不領我的情……這般,這般也好……」
後來已不知是幾百年過,那年又是幽季的祭日,蘇管在家遙祝了三香未及插好,便見一人裹了滿身風雪就闖了進來,還以為是甚麽又要來搶丹藥的妖物,吓得他差點就喊護法來了。
「蘇管,你當初說的那藥……還有嗎?」
「哪,哪個?」
保仙軀不滅元神不散的藥明面上說真就只有一顆,那顆進獻給了玉帝是理所當然,其實還有另外一顆,這顆當初被祝傥威逼利誘的扣了下去,也不上報。
反正事發了是他頂着,抽皮扒骨的也是他祝傥,跟自己這個只會煉藥的小屁仙半點關系都沒有,祝傥這人雖狡詐,但是絕不會做了出賣朋友的事,當然,前提你得是他朋友。
蘇管相信,整個天界放眼望去,就他蘇管和幽季會是祝傥內心所認定的朋友。
當然了,幽季不屑于領這個情,至于蘇管,他是不敢不領這個情,誰讓他是祝傥一手帶起來的呢,害人事他占三分,助人事他再占七分。
真若不慎東窗事發,祝傥縱使保不了他,也還能拼着留他這心腹一命。
「你說的……可以忘了幽季的那種藥。」
「你終于下定決心了?」
一句話未畢卻見祝傥忽然蹲在了門口,抱住了懷裏這把劍,掩面痛哭起來,「蘇管……我真的受不了了……我太痛苦了,我要瘋了……我好想他……」
蘇管默不作聲的回屋去,将那朱漆錦盒拿了過來,話音戲谑,像是這麽多年終于得見他這昔日舊主徹底慘敗一回,「你可別後悔。」
他抓起藥來一仰而盡,怕是多在手頭拿片刻就又能立時改了主意,此刻吞了藥,便死也不肯松手的抱着那把劍,在門口蹲好了,空睜着眼茫然癡傻的流着淚。
也是,這麽多年,甚麽爾虞我詐大風大浪沒跟着他瞧見過,就沒見過他能有這副破敗模樣。
心頭剛是一聲微嘆,又見他忽然起了身,單手伸進自己喉嚨裏拼命摳挖着,眼瞅着便要再吐出來。
蘇管無語,他是誰,他是煉藥小行家,若是煉的是立時叫你魂飛魄散的藥丸,就不會多留你片刻活頭,此刻這藥丸吞都吞進去,立時融化好了,你再吐能吐出個甚麽來?
吐出腔心血染遍了這片白茫茫的大地,也染不進人家北燭帝君的心裏頭去。
那時候蘇管看他這副樣子真忍不住想戲弄他——若是北燭帝君在此,真能得見這此情此景,定然要擺出一份十足十厭惡的模樣,然後惡聲惡氣道,「祝傥,你快收收,你血太髒了,別染了人家白雪清淨。」
爾後祝傥定然也無法再惺惺作态,氣的自嘔都能被他嘔死。
這麽想着蘇管又忍不住看了眼外面的茫然天地雪,真無怪他腦子裏能浮出這等場景來,他是真見識過,一個人的血可以流那麽多。
鮮血流幹淨後便流的是自己的元身之血了——北燭帝君,真身燭龍之子,血呈幽碧,一滴一成珠。
珍珠都沒那麽圓潤光滑之感,一滴下去便能造福一方百姓,一身血放盡了,人間得個幾百年風調雨順盛世太平都不是甚麽難事。
那藥丸內裏用的就是當初濁滅池旁北燭帝君的鮮血,當時那血鋪了滿地,都厚的能結痂了。蘇管清理的時候聽了祝傥的話,取了最上一層還最新鮮最幽綠的,偷偷藏起來了。這藥一制出來,能不叫你忘前塵舊事,卻偏偏只模糊了這血脈中的那一人只影。
天帝當時還說了,北燭死了但他的血不能浪費,遍灑人間去換幾年安定吧。
祝傥暗地裏也說了——幽季的真神之血你務必盡數給我收回來,人間的太平我來負責,你只負責将他的真神之血盡數采集回來,敢少了一滴,我唯你試問,你可是懂?!
懂懂懂,怎生不敢懂,一家老小性命全捏在您一人手裏頭,當初跟了你就知道自己這輩子只有身子是能向着仙界的,心得向着北燭帝君。
甚麽事都是北燭帝君怎樣怎樣……
當初既然如此,你做甚麽還費盡心機的殺了他。
如今眼見着他這副神色又悔的要命,蘇管只好安撫的上前去拍拍他,「許不定我也有失手的時候,保不準,你哪天就又能憶起來了呢。」
祝傥聞言怒目瞪他,眼裏似能噴出火來,也不知是恨得還是怨的。
真是,蘇管也憤憤的甩甩袖子,藥是你要吃的,當初還是你求着我要我煉的,我區區一個只起中間作用毫不起眼的小仙吏,這麽多年也算是被你們這兩位大神坑的不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