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季清流再醒來之時,還生怕一睜眼就又是幽冥那冰涼冷清的大殿,殿下玄磚泛寒,身上玄鐵凝冰,怎麽瞧怎麽覺得自己當初那副落魄模樣實在是……實在是不堪回首。
因此還猶豫了會兒,尋思着一旦睜眼又是這副場景,該怎麽辦。
可鼻尖微一聳動,又聞着了丁點若隐若無的香甜。
這種味道……怕不是幽冥那個地兒能有的吧?
想了想,還是壯着膽子睜開了眼。
還是自己在陲城的這個小破屋子,一切擺設都沒變,躺的也是自己的床,蓋的還是自己最喜歡的一床綿柔錦被,旁側也都是祝傥排排擺整齊防着自己睡着睡着就撞到牆上的枕頭。
一切……照舊。
好像自己睡前也是這麽個姿勢。
那麽……自己先前是想錯了?祝傥沒把自己又帶回冥府?
正疑惑着,心想這一切別再是假象,自己叫他騙了去,就聽得門扉一聲響動,有人哼着小曲走進來了。
聽這動靜是祝傥的。
确實是他,手裏還端着一個小木盤,其上放了些微褐淡黃之類的薄餅,此刻還裹着燙氣,幽幽的散着馨甜味道。
祝傥瞧見幽季一臉疑惑的盯着自己看,戒備的竟有些過于生分,忍不住輕聲哄他道,「帝君果然同旁人不一樣,醒都醒的如此及時。來,嘗嘗看吧,新鮮出爐的。」
季清流不為所動,似乎想從祝傥臉上分辨出一些不尋常來。
「帝君看我做甚麽?」
「這甚麽?」
「吃的,」說着又單手摸了摸他的頭,「上午還跟你說過,你我修了房中術,你現在已不是當初那麽弱了,雖然熟食不敢上來就端給你吃,但這些小餅甚麽的,應是沒問題。」
幽季半信半疑的接過,湊到眼跟前近了才發現,其上還有些芝麻粒和瓜子仁,黑銀交錯一片,賣相不能說不好看,但也說不上多好看,可就是有了這麽一丁點點綴,覺得好似确實還不錯的樣子。
祝傥看他還不放心,又道,「蘇管我沒讓他回去呢,在門外守着,你若是有甚麽不對了……」
「祝傥,你在拿我試驗?」
「怎麽會!」祝傥也急,「不是想哄得你快吃些嘗嘗嚒,涼了就不好吃了,也沒這麽酥脆,忙活了一中午剛出爐,就不能賞我點面子?我那意思是想叫你放心,不會出甚麽事。真的不會,你現在可以承受這類食物的熱度了,我只想告訴你,一切事情我都為你做了萬全準備,一旦有不對,那蘇管還在門外呢。」
蘇管此刻也依靠着門板無語凝噎望天,心說他本來就是一個打算過些閑散日子的小仙,雖然當時曾因愛慕帝君之情到底是上了祝傥那條賊船。
可,可哪裏能料到,這賊船如今這麽大了啊!
——一旦反叛了仙界,那他們可是真無回頭路了。
又想着剛剛祝傥攜着帝君回來時那一臉興奮之色,蘇管覺得不妥,不及勸言幾句,就悉數被祝傥阻了回來。
他只道,「這是個機會。」
這是個機會、這是個機會……這是個屁!
你就不想着,萬一你完了呢?
冥主所言就全都可信?
『主上,北燭帝君當初會被天帝罰上濁滅池,其中多少就有一部分他獨大且法力有可造成威脅之論,如今冥主跟你說那些話,你難道就未曾想過,他莫不是也怕帝君法力再恢複,又對他隐構威脅?所以才想出這麽一個招數,毀了你,自然他就可以将骨頭奪到他自己手裏頭去了,如此一來,再牽制帝君。』
可祝傥卻搖頭,只說,不是。
——不是。
——因為幽冥說的法子,幽冥他自己能辦到。
……
『冥主此話當真?』
『當真。我沒必要拿我弟弟的性命去開玩笑。他啊,不懂事的很,也任性的很,哪裏有甚麽燭龍之姿?都活了這麽大了,事事不會辦,嘴還不甜,渾身一堆驕縱的毛病,甚麽事眼裏基本也就只有他自己。』
祝傥笑着附和。
『但是……誰叫他是我弟弟。若是能有選擇,我寧肯你是我弟弟也不要他是我弟弟。幫不到忙就算了,還處處添亂……處處添亂不說,還死活不肯認自己搗亂。』
說着這些話的時候,祝傥看着冥主那一直冷漠的雙眸裏也難得泛了些溫情。
只不過稍縱即逝。
『也罷,他啊,無拘無束慣了,當我聽說天帝膽敢讓他上濁滅池的時候,未曾不是沒氣過。可轉念又想着,這樣也好。這樣他就能乖乖回來了,不然以前還真撫弄不了他。一張嘴往外冒的話簡直都能活生生将人氣死。缺乏教養之極。』
『所以,祝傥……』
不及幽冥續上後頭的話,就見祝傥先他一步開了口,聲調冷靜,全然不像是在開玩笑:『我來。』
幽冥聞言先是一愣,随即眼前一亮。
明白祝傥這番苦心,卻還是忍不住拿話頭去激他,『你還是不信我?』
『并非如此。』祝傥也輕嘆了一口氣,『幽季和我講了,講了一些你的過去……天難天刑已經夠苦了,沒必要這種事,再讓你擔當一次……你說你這個弟弟缺乏管教……那從此之後,能不能讓屬下替你分點憂?所以,換骨之事,就由屬下代過吧。』
幽冥笑意幽幽的托腮斜倚在椅子上,目光盯着半跪于地的祝傥,一瞬間玩味了起來。
——他了不得。
——他把自己日後想慢循慢誘的話,一股腦全抖落出來了。
——這個忠心表的他喜歡。
可也忍不住提醒他道,『你要想清楚,這過程中萬一出任何差池……你一旦沒挺過去……或者說出點甚麽其他狀況,之後駕馭不了幽季,依照他那個性子,肯定一腳把你踹開尋別人玩去了。』
『我知道。』祝傥苦笑,『可我也不想……不想讓他只是習慣我,我想讓他也能喜歡我。』
『所以懇請主上,這次讓我放手一搏,試試看吧?』
『好。我會把這個法子教給你。其他的,我可就放手不管了。』
『謝主上。』
——謝主上?
這話說的未免太甜了,苦肉計你拿去演了,日後路你替我鋪了,好像一切都順風順水了。
幽冥嘴角的笑意越綻越幽深。靜靜的盯着祝傥抱着熟睡中幽季遠去的身影,他唇齒輕啓,淡定的道了句,『兩個小騙子』。
*****
有了頭一頓的酥脆薄餅,過幾天就開始沾了熱食。
人活在世尚且逃不過食色性,天上的神仙也不過如此。
心裏頭沒将一些念摘的幹淨,也無須在人間有個寺廟排位供着香火,自個兒樂活自個兒的也是趣。
只不過最近祝傥一直顯得興致缺缺。
西街的拉面小鋪,北邊的蒸籠包子,紅瀝瀝的澆上半碗淋上一圈,不必靠近便能聞得到那股子沖鼻的味道。
這便算,哪天吃着吃着,估計是幽季又看他不爽了,拽過衣領來,嘴對着嘴忽然就堵了去。
對于這種豔事祝傥自然是求之不得,可這吻的同時換他先撬開自己唇齒,舌伸進來不說外加附送一大堆辣油時,那滋味可就是七竅瞬間皆通氣,頂的都緩不過神來。
蘇管往往也看的回不過神來。
待得能省過神來,一定是因祝傥咳的都快爬桌子底下去了,那動靜着實大,震得他這個旁觀者恍如夢醒,方知該逃。
是對面的帝君笑眯了一雙眼,詭紅的一張唇,是眼見着他又悠然自得的吸了一口牛肉面湯,半碗紅油又進,卻始終好似沒聽得入喉那音。
蘇管立即放下筷子,沒吃飽也不敢留了,忙道句,「我吃完了,你們慢用。」
爾後是磕磕絆絆爬也要趕緊的爬出去,那架勢,生怕帝君再對他有所動作,這麽一來自己先被辣的半死不說,回頭肯定還會叫祝傥給活生生打死。
他可不敢跟帝君有甚麽接觸。
這樣惡劣的帝君也真是太可怕了。
當初在天庭上瞎了眼,議事大會上所見的幽季恐怕也是假的,這才是真正的他。
無疑于另一種意義上的『魔頭』。
可怕,簡直可怕。
自此之後蘇管寧肯自己一個人溜溜達達的上街找獨食吃,也不願跟他們湊合一桌了。
只有祝傥咳了半條命去,卻還是陪着他吃飯,偶爾被他戲弄這麽幾把,戲弄的眼淚都被辣出來也不走,緩過神來再輕言道,「你開心就好。」
開心。
當然開心。
偷了老子的仙骨不說現在還不還我,你安得甚麽心思?
叫我不好受了我能叫你舒坦着嚒?
起先也不是未曾想過要跟他鬧翻天,不然總不可能默默的忍了吧?
可轉念又想着,祝傥明知自己恢複法力也不能将他怎樣,頂多是逃跑,許不定還會被抓回來。只要他跟幽冥不聯手,自己就尚且還有一絲活路。
所以他不還給自己,是怕自己跑嚒?
這麽想着又不鬧他了,也盡量對他好點,僞裝出一副自己不會逃跑的架勢。
祝傥倒也是對這變化受寵若驚,可後來又想着,幽季他也就是這麽個德行——小孩德行,開心了跟你玩玩,你把他弄不舒服了他當然不讓你舒坦,然後也就不跟你玩了。
所以心下也疑惑着,自己最近做甚麽哄他開心了嚒?
好像并沒有。
又想着,大概是幽冥叫他倆回去,他卻沒帶着他回去,同他一直留在這陲城,明顯的偏向于他這方,所以他才開心。
於是趁熱打鐵道,「你放心,我不會把你送回去的。」
季清流心下也一動,心說倒是起了個好頭,於是又給他設着套道,「你也說過,你打不過他,他萬一氣急了,忙過這陣子又有空了,再把我們一起抓回去怎麽辦?」
不等祝傥回答,他又當先覆了身子,趴在祝傥身上,輕聲道,「所以把我的仙骨還我,咱倆聯手,興許尚有一絲生機。」
祝傥看着他這麽急切,明顯一幅掩不住心事的模樣也想笑。
因此忍不住伸手扯他面皮,小聲道,「帝君就未曾想過,我當初為甚麽要冒那麽大的險,留你仙骨麽?」
想過。
自然想過。
怕是你現今法力能有如此之強,倒是因為将我的燭龍之骨藏在你的那把破劍裏頭,你沾了它的光才能至如今地步。
面上卻不明說,問他道,「緣何?」
「你還不信我是真心實意喜歡你的?」
季清流又是一愣。
祝傥聲色更暖,「當初只是想見着你有所改變,卻也不想見你真遭難。之前都跟蘇管合計好了,你上濁滅池頭先幾天,飯食裏便有蘇管煉好的保命仙丹,後來我各種手段用盡,方才瞞天過海将你骨頭留了下來,同時還要掩人耳目——你知不知道,天帝原本要把你的所有真神之血遍灑天下,換取個人間幾百年風調雨順?」
「所以你想想,那幾年我都怎麽過的,一天天都要累死了。就怕某個地方出了事,瞞不過,讓天帝疑怪,你的血怎麽不好用了,莫不是當初濁滅池有人做了手腳——害你這事不肯假手他人,我好不容易從天帝那裏要到了全權,可也正是因此而被局限,一旦事有敗露,他只會懷疑我不會懷疑別人,那麽……甚麽都藏不住了。」
「好在那幾百年真是得了造化饒我,沒讓我真累死在『瞞天過海』這事上。」
說着又憶起那幾百年的心酸——
「當時原本想的是,你一滾下濁滅池,蘇管會偷偷運跑你,待我執行完賜罪儀式,将你的骨頭帶回去,那時順利無誤的再融回你身子裏。」
「可哪裏能想到你沒撐得下去,一縷氣一樣的就散了。我當時瘋了一樣的追去冥府,想知道你是不是來此了,只要找着你,趁着你身上餘痛還麻的時候,将骨頭融回去你也能受得住。可哪裏想到……冥主說他那收不起你。怎會料到他也是有意藏起了你……」
「找不到你,我就快瘋了……可還是不得不強撐着精神頭去四處平亂。那時候,一天天過的都跟噩夢一樣,都快崩潰了。」
「可我連一絲停下來的時間都不敢有。哪裏起了戰亂,哪裏又帝王星黯淡,哪裏雞毛蒜皮的小事雞飛狗跳的日子……可好在也是借着那沒日沒夜的奔波,稍微抵了些找不到你的痛。」
「沒想到又找着你了。」
「見你失了法力不開心,我哪裏忍心看。自然第一時間是想還給你。」
「可是……我問了蘇管。」
季清流此前一直靜默的聽着,眼見着到這兒忽然沒了下文,不由得戳他,「怎麽了?」
又心下怪道:
莫非自己先前真的錯怪他了?
「你知道的,當時,當時若是趕着你剛下濁滅池,那麽還你真身之骨我也舍得。可,可你知不知道……你現在附身在另一根蛇骨之上,那次蘇管想用藥除你身上的毒,你就差點因為承受不了那種腐蝕之痛而魂滅……那如今,你叫我再怎麽看你抽皮扒骨一遭,然後重新換骨?!」
季清流一瞬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