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初河的衣服上弄到了些血,他沒打算穿了,塞進了行李箱裏。阿珍來給他送晚飯,兩人話還沒說上,屋外三聲槍響吓得阿珍摔碎了飯碗,初河也是渾身一震,往窗外看去。

日頭偏西,昏暗從遠處的黑森林向城堡撲來。他什麽都沒看到。

晚些時候,初河聽說殺了老太太的那個人又殺了三小姐,他親口承認了。大少爺決定等天晴了,找五匹馬,給他來個五馬分屍。

初河算好賬目後,躺在床上怎麽都睡不着。他猶豫了陣,套上外衣又往谷倉找去。

沒有人告訴他這個殺人兇手的名字,大家只說“他”,一口咬定“他”就是兇手,只要說是他幹的,全都心服口服,沒有半點存疑。

谷倉的門這次上了鎖,初河帶了根細針,撬開鎖就進去了。谷倉裏沒有燈,可屋頂上開着兩扇窗,月光照進來,一覽無遺。

這回那個“他”沒被吊在房梁上。他靠在草垛上睡覺,被揍得鼻青臉腫,初河辨識了番,看到他那頭披散在陰影裏的長發這才敢走過去。

他的腳步聲驚動了男人,男人皺起眉頭,眼皮稍稍擡起,看到是初河來了,眼睛立即睜大了。

男人被綁着,此時卻神采奕奕的,他道:“林先生……是你啊……”

初河給他帶了個饅頭,走過去掰着給他吃。他不拐彎抹角,直接問男人:“人不是你殺的,你為什麽要承認?我叫你走,你怎麽不走?”

男人笑了,吞下饅頭,說:“就當是我殺的吧,說是我殺的,我高興,我樂意。”

初河一楞,随即嘆息了聲沒,問道:“你叫什麽?”

男人好像不怎麽願意提自己的名字,低低嘟囔着說:“枯雲……”

“你姓枯?”

枯雲點點頭,不太高興:“多喪氣的姓。”

初河拿手擦他的臉,枯雲還是很好看的,被打得傷痕累累都無損他精致的容貌,反而有種更慘烈的美感。

“我七歲的時候,大少爺找下山,找到了我媽,一槍殺了她。”枯雲說,“他把我帶了回來。”

初河低着頭,扯下一小塊饅頭塞進自己嘴裏,枯雲急了:“你怎麽回事?帶給我吃還是你自己要吃?我快餓死了。”

初河壓着嘴唇:“你小聲點。”

枯雲聞言,重新在幹草上躺下,微弱地應了聲。他躺在了月光裏,人看上去很清透,幹淨,有些美。初河不知怎麽手在發抖,鼻子發酸,有點想哭。他想到死去的枯老太太和三小姐了,他手裏還抓着這兩條人命呢。

枯雲過來碰了碰他的手,初河沒躲開,他感受着他冰涼又細膩的肌膚。他在枯雲身邊躺下了。他想靠枯雲近一點,用很小很輕的聲音和他說說話,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模仿出那種在哄孩子似的聲音,他試了試,對枯雲道:“人是我殺的。”

枯雲并不驚訝,坦然地說:“我知道。”

他和初河并排躺着看星星和月亮。

“枯老爺殺了我爸,我媽,我兩個姐姐,強占了我們家的房子,我逃了出去,現在時機成熟了,我回來報仇了,只是可惜,枯老爺已經死了。”初河說。他感覺對着枯雲,他什麽都能告訴他,他能理解他,連他的罪惡感一同理解。

“嗯,他們就該爛在這裏。”枯雲看到了一顆極亮的星星,他問初河,“這些星星有名字嗎?”

初河的呼吸聲加重了,深吸進一口冷空氣,激得自己渾身發顫,輕咳着說道:“有的,好多名字,但是我不知道。”

“你真的是從南京來的嗎?給我說說南京吧。”

“我從上海過來。”

“那說說上海吧。”

初河笑了:“等你以後自己去看吧。”

枯雲也笑了,他縮起來,問初河:“你能不能抱一抱我?”

初河大方地伸出手,他将枯雲攬進了懷裏,他還親了親他的頭發。他安撫着他,自己的心也跟着平靜了下來。

這時門外忽然傳來吱嘎吱嘎的踏雪聲,初河一個警覺,翻身下去躲到了幹草堆後面,枯雲躺得更歪斜了些,舔了嘴巴一圈,确保沒留下任何饅頭屑。

“小雲啊。”

門被推開了,跟着二少爺的聲音響了起來。

“奇怪,這門沒鎖上?”二少爺嘀咕了句,但他沒再起疑,踩着輕快的步子往枯雲這裏走來。初河耐心地數着他的腳步聲,三十來步後,二少爺停下了。初河把手伸進褲兜裏,握着匕首,小心地探頭看了眼。二少爺在枯雲身邊坐下了,他正柔聲問枯雲:“小雲,有沒有想二哥?”

枯雲沒回答,二少爺又說:“二哥知道你讨厭老三,但是你也不能那樣啊,殺人啊那可是!你知不知道二哥今天在大哥面前給你說了多少好話,小雲你看看,二哥的嘴角都說出水泡來了……”

草堆悉悉索索一陣響,二少爺的喘氣聲重了起來。初河蹲在地上,枯雲的手從草堆上垂了下來,他的手在月光下像是透明的,皮膚下青綠色的血管清晰可見。他的手指無力地蜷曲着。

“是不是剛才大哥來過了?那鎖才開着的?小雲讓我看看你屁股,讓二哥摸摸……”二少爺陰陽怪氣地說,“是不是被大哥幹濕了?”

初河聽不下去了,他繞到草垛另一頭,半直起身隐在黑暗裏。他看到二少爺扒掉了枯雲的褲子,來回摸他的大腿,舔他的臉,枯雲滿臉厭嫌,眼下他也看到初河了,他一掙,忽地罵道:“想個屁!你這個摸了槍把就尿了褲子,被學校開除軟蛋!呸!”

二少爺霍然站起,左右開弓扇起枯雲耳光,沖他發狠,他渾然不知初河已經到了他身後,他沒有片刻猶豫,抓住了這個絕好的時機,勒住二少爺的脖子,連捅數刀。二少爺口吐鮮血,甚至都沒能看到殺他的人是誰便一命嗚呼,倒在了地上。枯雲身上也沾到了血,但那血味是他喜歡的,枯家人的血,流得越多他就越高興。

他身上現在多髒他都不在乎,不介意,他仰起頭看着氣喘籲籲,手裏一片紅的初河,目光炯炯,仿佛在看一位浴血的英雄。

初河在衣服上一擦手,踢開二少爺的屍體,把枯雲拉起來,給他松綁。無論他表面看上去多冷靜鎮定,他的手卻在發抖,忍不住咒罵起來。

繩索被利刃割開,枯雲握住了他的手,看着他道:“我們一起走吧!”

初河拒絕了:“不行!還有大少爺……”

“不管他了,我們一起去上海吧!”枯雲将他的雙手捧到心上,他想拉着初河馬上離開這裏,他一提起大少爺他的心就跳得極快。他有種不詳的預感,這預感在他母親過世的那天也曾出現過,這兇兆就像是心縫裏的一抹煙,一道鬼影。枯雲望着初河,快哭了。

初河硬是抽出了手,給他穿好衣服,說道:“等我處理好大少爺。”

“那大少奶奶呢,他的孩子呢?還有阿珍呢?”枯雲睜着大眼睛看他,“他們人不壞,尤其是大少奶奶,她也很可憐……你會放過他們吧?”

初河沒有回答,他往外走,枯雲趕忙跟上去,初河回到了城堡裏,他從廚房的後門進去,阿珍和大少奶奶正趴在桌上睡覺。孩子在地上玩耍,看到人進來,一聲不響。

“你抱孩子出去,去馬廄。”初河說,枯雲忙脫下了外套裹住了孩子,抱着他往馬廄去。孩子始終很乖,趴在他肩上抓着他的衣服,到了馬廄沒一會兒,枯雲就看到初河抱了阿珍過來,接着他又把大少奶奶也抱過來了。

“他們怎麽睡得這麽死?”枯雲不解道。

“下了藥。”初河說,“給大少爺也下了。他現在應該也睡着了。”

他将大少奶奶三人安置在一輛馬車上,把枯雲拉到馬車前,将缰繩塞在他手裏,道:“你帶他們走,現在就走。”

枯雲不肯,甩開了手,他不想和初河分開,他願意跟着他的這個英雄。

“等她們醒了你就告訴她們,城堡起火了。”初河說。

枯雲執意要留下,甚至說: “我……我也想報仇……是他殺了我媽……他要死,我也要看着他死!”

初河僵了瞬,長嘆一聲,終是同意了。他和枯雲又折返回去,去他的房間裏一人拿了桶火油一路澆到了二樓,二樓上的火油味已經很重了,地上淺淺一層油光,想是初河之前已經來布置過了。

兩人無聲地繼續往走廊上潑灑火油,到了大少爺的房間門前,那火油味熏得枯雲一陣頭疼。他揉揉腦袋,看到初河摸出了一盒火柴。他将最後一點火油潑進門縫,初河擦亮火柴,推開了門,還沒将火柴扔出去,枯雲突然驚呼出聲,一伸手慌忙把初河按到地上。萬籁俱靜中,槍聲劃過。

初河手裏的火柴掉下了樓,一樓迅速燃燒起來,枯雲趕緊起身,将初河拉起來,兩人再定睛往卧室裏看,是大少爺!剛才開槍的是就是大少爺!搖頭晃腦,站都站不穩的大少爺咬緊牙關舉着把手槍,将黑漆漆的槍眼對準了他們!

枯雲,初河,枯雲,初河,他舉棋不定,不知道該瞄哪一個,又或許只是因為安眠藥的藥效還在持續,他的手本能地在顫抖,非常不穩。但這并沒有制止他開槍的欲望,他扣動扳機,又連開了三槍!好在三槍全都打偏了,枯雲和初河往兩邊躲開,躲閃間,枯雲抓起了掉在地上的火柴盒,擦了兩根抓在手裏靠在走廊牆邊,看也不看,直接朝卧室裏扔進去。轟地一聲,那兩根火柴似是點燃了一片大火。枯雲抹了把額頭上的冷汗,初河沖他使了個眼色,兩人同時往樓梯口走去。初雲忍不住回頭看了眼,卧室裏已經燒成火海,火舌竄天,頂着天花板蔓延,大少爺的去路被門口的火線封住,他倒退到窗邊,用槍砸窗,玻璃被他砸了個粉碎,但是窗戶實在太小了,根本擠不下他龐大的身軀,大少爺轉身瞪着外面,他看到了枯雲,那眼裏真正是噴出火來了,他含混不清地罵人,他的舌頭已經不受他控制了。

“小兔崽……崽……子……雜……賤……種……”

枯雲撿起了被初河扔下的火油桶,那裏面還剩了不少,他使勁往卧室裏潑,在大少爺的慘叫聲中他也跟着大叫起來。

“燒死你!燒死你!!王八蛋!燒死你!”枯雲雙眼發紅,他甚至沒有注意到火已經燒到了他的頭發和衣角,他使出渾身解數發洩着十多年來的不痛快,他要把整座城堡都燒起來,燒成一片血紅,燒光所有枯家的人!

“枯雲!”初河過來一把将他拉開,大少爺已然倒在了卧室裏 ,黑煙滾滾,卧室的木門都被火燒着了。初河抱住枯雲,撲滅他衣服上的火苗,一把割下他被火燒得發脆的長發,枯雲這才回過神來,恍惚地看着他,一雙漂亮的異色眼睛裏噙滿了淚水。

“快走!!”初河拉着他往樓下跑,二樓和一樓的火勢迅速壯大,城堡仿佛一片火原,放眼望去皆是烈焰。枯雲慌裏慌張地跟着,腳下一個不穩,摔在了樓梯上,初河拉起他,兩人正要一同沖出去,卻見門外進來了一個孩子,牙牙學語叫着“爸爸”往火海裏走。枯雲大驚,初河把他往門外推,他跑向那個孩子,沖枯雲吼道:“你先走!!”

枯雲不肯,抓緊了他的手,低喊着,祈求着:“別去……”

初河鄭重地看他,說道:“殺我一家人,死去的所有人都有份,唯獨大少奶奶,這個孩子,還有阿珍是無辜的,還有你……你們一定要活下去!”

否則他和自己的仇人又有什麽區別!

枯雲還是緊緊拉着他,他不要他走,他在火中仿佛看到了數道鬼影,他們在扯着初河,默默與他角力,這時火舌席卷,一陣熱浪過來,嗆人的煙霧讓枯雲咳嗽不止,他身子一顫,竟松開了抓着初河的手!

枯雲再睜開眼時,他人已到了外面,而那座有數百年歷史的城堡在黑夜中熊熊燃燒,火光滔天。

一時間雪原上宛如白晝,一朵最絢爛,最狂放的紅色大花綻開了。

“林先生!!”

“林先生!!”

枯雲撲向城堡,他試圖沖進火裏,可一波接着一波的熱浪将他沖回地上,那門裏砸下一盞吊燈,把他能去找初河的路都給封死了。枯雲的雙手被燒傷了,他不怕這點痛,也不怕流血,他怕這茫茫荒原上他又是一個人,過比貓還不如的生活。

他在地上歇斯底裏地打滾。

他又想起那首歌謠。

纖弱的花楸樹一度以為找到了一棵橡樹作為依靠,他也一度以為他的橡樹出現了,可它又消失了,他想抓它回來,怎麽抓都抓不到。他只好捶着地哭,指着天罵。

命運始終如此。

始終如此。

枯雲大哭起來,十年來他從沒為誰,沒為自己掉過一滴眼淚。

此刻卻哭的停不下來。

他還不知道他的林先生叫什麽名字,他甚至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姓林。

他還不知道林先生的上海是什麽模樣,是方是圓。是不是也和這夾在兩座山間的平原一樣,冬天白多一些,夏天黑多一些。

黑色的土長不出生命,已經枯萎了,所有的人都爛在了這篇荒蕪裏。

天亮了。

枯雲頹然地坐在地上,癡癡望着發黑的城堡。眼淚幹在他的臉上,血幹在他的手裏。太陽出來了,火停了。

他成了一片灰黑中的一個蒼白的點。

枯雲吸了下鼻子,他還懂得呼吸,他還活着。就在這時,一團黑影從城堡裏滾了出來,枯雲一個驚起,連滾帶爬地過去,那團黑影張開了手臂,他懷裏抱着個孩子,那孩子昏睡了過去,臉有些髒,還有氣。

枯雲歡呼了聲,他抱住了這團黑影。

他的林先生果斷,溫柔,有血性,還願意舍身救人,他是個不折不扣的英雄人物。枯雲用自己的眼淚給初河擦臉,他想扶他起來,将他的胳膊搭在自己肩上,說着:“走,我們現在就走……”

初河卻沒動,他不配合,枯雲搬不動他。他有些生氣地瞪着趴在地上的初河,初河勸他別費勁了,對他道:“你走吧,枯雲……你離開這裏吧。”

“不行!要走就一起走!我們一起走!”

他樓住初河: “你不走,我也不走!我要陪你一塊兒死在這裏!”

初河咳嗽起來的,大概是在笑,枯雲不想看他笑,就想抱着他。初河摸到枯雲的手,聲音很溫柔地在他耳邊說道:“說什麽傻話,你還沒見過外面的花花世界,不要死在這裏,活下去,枯雲……好好活下去……”

初河握住了枯雲的手,他的眼底濕潤,恍惚失神中仿佛看到荒原上開出了紫色的繁花,他慢慢閉上了眼睛。枯雲抱緊了他,抱得很緊很緊,緊到他感覺不到他的呼吸,他的心跳。

雪原上的雪已經化開了,露出黑色的土地。

上海的冬天又是什麽顏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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