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1)

枯雲在太倉又待了好幾天,終日游魂一樣在發現黎寶山斷手的河灘邊徘徊蹀躞,他陸陸續續又發現了黎寶山的一雙鞋,一只衣服袖子,這些物事早就因為火災和水淹而面全非,但他堅信自己絕不可能看走眼,它們十成十是曾屬于黎寶山的所有物,或許是因為這尴尬而又類似的身份,冥冥之中他與它們互相吸引,才能将它們從泥沙中,朽木下挖掘出來。

枯雲始終沒有再找到黎寶山的任何身體部分,他在太倉待了七天後,帶着黎寶山的手回了上海。抵達上海後,枯雲無心返家,他将黎寶山的斷手保管在了一只黃梨木匣子裏,無時無刻不揣在懷裏,他就如此抱着這只斷手從圓明園路游蕩進了法租界,穿過霞飛路,貝當路,兜兜轉轉還是走到了築外邊界的愚園路上。

他數着路上的梧桐樹,緩慢地行走着。但他的樣子卻不像在走路,他像是被前方的什麽東西在拽着拖着往前走,他本人好似十分抗拒這條路上的一切。他縷縷回頭,頻頻哀嘆,一條路上的梧桐樹都被他數完了,他停在自己公寓樓下。

枯雲點了根煙,抱着木盒子縮在牆角抽煙。樓梯上又被人落下的報紙,他瞥了眼,看到頭版頭條:青年金融家尹醉橋轉戰地産,與法商洋行合作開發上海新樓盤。

枯雲撿起報紙仔細閱讀,他和尹醉橋在太倉警局分開後他就沒了他的消息,他也不關心他的死活,可如今看到報紙上寫他将和黎寶山共同構建的地産公司轉成了中外合資,要知道,黎寶山是最痛恨和外國人做生意的,枯雲氣不打一處來,扔下那報紙,恨恨踩在頭版上尹醉橋笑着與一個洋鬼子握手的照片上。

“臭不要臉的,就知道錢!錢錢!怎麽不改姓了錢!”枯雲又碾了兩下,他的手在發抖,手腕上的紅繩線頭也跟着上下微震。

他沒有拆下那根紅繩,反而是自己将它系得更緊,在手上打了個死結。

一根煙吃完,枯雲把煙頭恨恨扔在了尹醉橋那已經被他踐踏得發黑發污的相片上,大步往樓上去。到了自家門口,枯雲瞅着那門鎖,一個激靈——門沒關好,漏了一道縫。

枯雲敲了敲門,沒人應答,他推了下門,又說:“奇怪了,我出門的時候忘記鎖門了?”

他先是伸了只手進去,那手既沒被人抓住也沒吃了子彈,他這才放心地走進屋裏。他反手關好門,将木盒子先放下,在屋裏掃了一圈,客廳裏亂成一片,茶幾倒了,花瓶碎了,沙發也被碰歪了。沙發邊上還躺着一個穿粗布短衫短褲的人。

“小廣??”枯雲當下就認出了這人,趕緊上去抓起他就拍他的臉頰,大聲喊他的名字,“小廣!醒醒!!你怎麽在這兒?小徐呢?!”

枯雲往卧室張望,卧室房門大敞,空無一人。他心下焦急,用力搖晃小廣的衣領,小廣這才算是慢慢睜開了眼睛。枯雲見他恢複了意識,拿了杯水過來當頭就澆了上去、“小廣!快醒醒!”

這一杯冷水效果拔群,直接叫小廣打了個寒戰,從地上彈跳了起來。他左看右看,瞧見枯雲,雙眼猛地聚焦,撲向他抓住了他雙手就道:“枯少爺!不好了!!”

“什麽不好了?哪裏不好了?!誰不好了??”

“徐大哥!!他拿了槍去找彭苗青報仇了!!”

枯雲一個愣眼:“什麽??!他的傷已經好了?他什麽時候去的?你怎麽會在我這裏?!”

小廣自扇耳光:“都怪我多嘴!那天您從醫院走了之後,我越想越不對勁,晚上趁天黑,甩掉了阿青的人就找了過來見到了徐大哥,他派我去外面收集消息,每天向他彙報彭苗青還有阿關,老富他們這幾個從前和寶山哥稱兄道弟的人的行蹤,今天我過來這裏才說到彭苗青去了四馬路慶祝,徐大哥一聽就火了,我想攔他,攔不住啊!”小廣一摸腦袋,“還被他打暈了過去。”

“小徐走了有多久了?”

小廣看看外頭天色,估算了番:“應該沒多久……枯少爺,您不會也想去報仇吧??君子報仇,十年不晚啊!”

枯雲道:“我去把小徐勸回來!”

小徐可還有白白和那對雙胞胎要照顧啊!他重傷在身,怎麽這麽魯莽就要去和彭苗青拼命!

他看着小廣:“你告訴我,彭苗青去了四馬路哪裏?”

“會樂裏,會樂裏的愛園!”

枯雲裹緊大衣,嘟囔着就跑出了家門:“這個小徐也真是夠亂來的!”

小廣道:“徐大哥也是氣極了,你不知道那天寶山哥出殡,彭苗青說什麽要火化寶山哥,當衆就燒了那個蠟燭人!這不是在污辱人嘛!我也咽不下這口氣啊!”

枯雲不響,下了樓跳上了黃包車,問小廣:“我問你,阿關,老富這幾個人真的現在和彭苗青幹了?”

小廣颔首,低着頭說:“有錢能使鬼推磨,他們沒有規矩,也不懂規矩,事情不能這麽搞。”

枯雲咬緊嘴唇,又問:“那寶山的家呢?空關着還是被人搶了去?還有他圓明園路的公司,現在是什麽說法?”

小廣一一告知了他,黎府現如今由彭苗青霸占着,至于圓明園路的公司,被法國公董局以一個莫須有的名義查封了,據說要改建成一個品酒俱樂部。

枯雲握緊了拳頭,他是越聽越不忿,黎寶山要是地下有知,看到自己的房子由仇人入住,自己的公司成了自己最厭惡的人的娛樂場所,他該是個什麽想法?枯雲心裏逐漸也是湧上了要報仇的念頭。

這時,黃包車跑進了福州路,才轉進了會樂裏的弄堂口,就聽到那裏面傳來一陣槍聲。枯雲和小廣互相看着,立即下車朝槍聲響起的地方沖了過去。

會樂裏的愛園本是處幽靜高雅的風月場所,裏頭的書寓先生們琴棋書畫樣樣精通,就連外語都會說好幾種,此地素來是招待在社會上稍有點名望的洋人胡鬧的好去處。可今天愛園卻失了往日的靜與雅,火藥味,尖叫聲從園裏蔓延到了園外,枯雲和小廣才進了園子就因為躲避槍火而走散了,愛園裏更是因為槍戰雞飛狗跳,堂差小姐們東躲西藏,客人們罵着粗話推來撞去,直往門口擠。有個堂差看到枯雲還在往裏面鑽,還拽了他一把道:“先生!你不要命了啊!這裏可是在槍戰啊!”

枯雲問他:“你看到是誰先開的槍嗎?”

“一個男的,沖進了竹雨軒就開了槍!”

“彭苗青死了嗎??”

堂差一愣,枯雲複問了遍,堂差道:“沒有,沒打中。”

“那開槍的那個男的人呢?你還看到他了嗎?他在哪裏??”

“有人說是看到他往後門去了!”

又是兩聲近距離炸開的槍響,堂差甩開了枯雲的手,按着腦袋上的瓜皮帽就往門口跑去。枯雲靠牆躲着,愛園裏的槍戰還在繼續,他思來想去,決定先跟着人流出去,再繞去後門一探究竟。

愛園的後門開在一條很長很窄的巷子裏,枯雲找過去時,彭苗青的一幹手下也恰好從愛園裏沖了出來,舉着槍分頭搜查。枯雲趕緊是轉身走開了,他拐來繞去在四馬路迷宮般的弄堂裏穿梭,他猜想着經此一役後小徐會逃往哪裏。

愚園路他的家嗎?

還是去找那個他所信任的醫生?

他的傷口會不會因此開裂?這一回他的運氣還會那麽好?能挺得過去嗎??

一瞬進,枯雲臉上、心裏皆可謂愁雲密布。小徐之于他,仿佛是這世上他與黎寶山最後的聯系了,再加上一直以來,小徐都待他不薄,倘若他也遭遇了不測……

枯雲靠在了牆邊,他捂住了臉,他失去了黎寶山是失去了一個愛人,小徐死了,他仿佛是失去了一個親人。

夜晚悄然降臨,四馬路不知名的小弄堂裏濕氣彌漫,枯雲已是泣不成聲。就在他哭得喘不過氣來的時候,突然之間他鼻子和嘴上一悶,一只大手從他身後的暗處伸了出來,牢牢捂住了他的嘴!

這下枯雲更呼吸不上來了,他不停拍打那只大手,又是捶又是抓,那大手的主人不為所動,将他往小巷的更深處拖。枯雲奮力掙紮,大手的主人和他貼得更近,也勒得他更緊,正是在這極近極緊的接觸中,枯雲聞到了一陣熟悉的氣味。

他大驚失色,他更是欣喜若狂!

“寶山!”

枯雲抓住那大手,低低呼喊出了這個名字。

大手的主人不響,但他松開了手。枯雲轉過身去,黑漆抹烏的深巷中既無光也無亮,枯雲只能依稀判斷出有一個人站在他身後。他伸出雙手捧住了那個人的臉。這沉默男子的右面臉孔凹凸不平,仿佛是有傷疤,但他左臉的觸感是枯雲所熟悉的。他鼻梁和嘴唇的形狀更是與枯雲牢記心中手感相吻合。枯雲一把抱緊了男子,噙着眼淚,啞着喉嚨,道:“我知道是你……你還沒死……你……你還沒死!“他的黎寶山又回來了!

黎寶山不響,只是輕拍了拍枯雲的後背,這一舉動讓枯雲突然瞪大了眼睛。他慌忙去摸黎寶山的右手,黎寶山既還活着,那他的那只手——枯雲摸到了一只空蕩蕩的袖管。

秋意凄怆,黎寶山只着單衣,枯雲脫下了自己的大衣給他披上,他攥着他的空衣袖,仰起臉看他。他們頭頂總算是迎來了一縷暗黃的月光。黎寶山那落有明顯燒傷的臉龐立時進入了枯雲的眼簾。枯雲顫抖着又撫上他的右臉,他道:“小徐……小徐剛才去找彭苗青要給你報仇了。”

黎寶山點了點頭,他亦望着枯雲,用與他相似的悲憫的眼神。他指指自己的喉嚨,又指指自己身後。

枯雲猜測道:“你說不了話?”

黎寶山颔首,牽着他去看他身後的一堆黑影子。枯雲走近了過去,瞧見那黑影正是躺在了地上的小徐,他面無血色,雙眼緊閉,身上好幾個血窟窿。

“啊……”枯雲俯身去探小徐的鼻息,一只手還緊緊抓着黎寶山的左手。

小徐斷氣了。

枯雲跪在了地上,才止住的眼淚又淌下了,他與黎寶山久別重逢的喜悅倏然間被悲哀白白與那對新生兒未來的處境所取代。他的手蓋在了小徐的眼睛上:“小徐,你放心,我會替你照顧好白白和你的孩子們的,你不知道你那對雙胞胎孩子多可愛……我會照顧好他們。”

他另一只手攥着黎寶山,攥得他手指都在發痛,黎寶山的手亦很有力地回應着他,仿佛是在代替他失去的聲音對枯雲訴說着安慰的話語。

枯雲收住了哭腔,回頭對黎寶山道:“走,我們去找醫生看看你的嗓子。”

雖然心急黎寶山的狀況,但枯雲并未輕舉妄動,他在巷子中等待了好一段時間,先是去探聽了彭苗青的狀況,發現彭苗青因為搜捕無果,加之人并未受傷,已經帶人離開了會樂裏之後,枯雲這才和黎寶山将小徐的屍體從地上扶起,一人擔着他一邊摸出了四馬路。

兩人沒有叫車,上海的黃包車夫多少都和青幫有所聯系,萬一他們洩露了風聲,對黎寶山會十分不利。他們徒步到了野外,找了片草地,挖了個淺淺的土坑,将小徐的屍首掩埋上了。接着枯雲便帶着黎寶山找上了之前替小徐看過傷的那位醫生。醫生姓王,住在閘北的平民公寓房裏,他獨居,五十來歲的模樣,提着燭臺過來開的門,見到黎寶山,他明顯吃了一驚,探出腦袋在門外張望。已經夜深,枯雲和黎寶山再三确認過沒有人追蹤他們而來,枯雲道:“王大夫,沒有人跟着。”

王大夫對他比了個不要出聲的動作,馬上将他們拉進了屋。

他不開燈,在屋裏又點上了兩根蠟燭,把黎寶山按在了客廳的椅子上。枯雲道:”寶山哥嗓子壞了,說不了話。”

王大夫聞言,拿來紙筆,又去搬來了個藥箱子。黎寶山提筆就在紙上寫了行字,他寫得快,字跡潦草,枯雲湊在忽明忽暗的燭火下邊看邊念了出來:“嗓子被煙嗆壞了,手。”

王大夫和枯雲全都看向了他的右手,王大夫剪開黎寶山的衣袖,将他那斷了的右手舉到了桌上,黎寶山的右手斷面圓滾滾的,皮肉皺起,紅裏透着黑,看上去好似經過了燒灼。

枯雲稍稍別過了臉,他心痛得厲害,但還抓着黎寶山的左手沒有松開。他舍不得松手。

黎寶山又寫:“手是我自己斷的,用火燒,止住了血。”

王大夫給他拿了瓶消炎的藥丸,讓他吞服下兩顆,繼而轉去檢查黎寶山的脖子,他道:“嗓子确實是被煙熏啞了,休養一陣應該就能恢複聲音。”

“那其他呢?其他地方還有受傷嗎??”枯雲焦急地詢問。黎寶山對他打了個手勢,又沖王大夫使了個眼色。王大夫識相地回避,留枯雲與黎寶山在客廳裏說話。黎寶山在紙上寫:“留下手是要他們以為我死了,這樣我就能潛伏回來。”

枯雲的嘴唇嗫嚅着,黎寶山又寫:“我知道你擔心我,我還知道你去了太倉要找我。”

枯雲用力吸鼻子:“你什麽時候回的上海?你消息這麽靈通為什麽不給我一點暗示!你知不知道我……我……”

他的悲傷早就不能用言語來形容了,枯雲打了黎寶山的手一下,很重。

黎寶山任他責怪打罵,枯雲還道:”你潛伏回來想幹什麽?也要找彭苗青報仇嗎?你沒看到小徐的下場嗎?他還是兩只手都好好的呢都傷不到彭苗青,你呢?你現在就只有一只手了!還有你的那些兄弟早就投靠了彭苗青,沒有一個有血性有人情味的!全都只想着賺錢!”

黎寶山不響,也不寫字,他用肩膀靠近枯雲,嘴唇跟着貼了上去。他在燭光照不到的混沌黑暗中親了下枯雲。

枯雲眼眶濕潤,抽抽搭搭地攬住他雙肩,抱着他說:“我們走吧,我們離開上海吧,我去把鋪子賣了,我們走得遠遠的,去雲南,廣西,還可以坐船去日本。”

黎寶山的額頭抵在他頸邊,他用他幹裂的嘴唇親吻枯雲的脖子,枯雲的身體是那麽溫暖。

“我還有你寄在我那裏的金條,好幾條大黃魚,足夠我們吃喝一輩子的了。寶山……上海這片是非之地,我們不待了好不好?”

枯雲好商好量的,黎寶山始終不響,為了确認他到底是因為說不出話不響還是因為拒絕而沉默,枯雲和他分開了,他看着他。

黎寶山的雙眼含情脈脈,一如他在黎園的那個試探、不言的夜晚中看着枯雲的眼神。

枯雲大恸,不忍看他,黎寶山在紙上寫道:“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要他加倍奉還,君子愛財,取之有道。這是我的兩條規矩。”

枯雲心知他是勸不聽黎寶山的,低着頭,将自己去求尹醉橋,與他同行往太倉去的事告訴了他。黎寶山聽後,寫道:“尹大不過是愛錢,他的事暫且不用管。”

“那十萬的借據,我自作主張地撕了,你別生氣。“

黎寶山忙将枯雲抱住,他有多少想說的話要對他說啊!這個漂亮少爺竟然肯為了他去求人,一路尋他尋到了太倉,他感謝他,感激他,感恩他還來不及,他怎麽可能生氣?”千金散盡還複來。”黎寶山寫下這一行字後,枯雲怔怔地看着那黃紙,道:“你有你的規矩,我是不能讓你改換了你的規矩的,我知道,那我有什麽能幫得上你的,你盡管和我開口。”

黎寶山寫道:“暫且不用,我的事我自己處理就好,少爺還是少爺,我的少爺。”

枯雲不讓他再寫下去了,收好了那紙,說:“這張紙我要留着,以後你要是和我分開,我也好留個念想。”

黎寶山深覺世上再無第二個像枯雲這麽好看,這麽天真,這麽赤誠,這麽有趣,又這麽有情有義的人來了。他一把握住了枯雲的手,他看到自己給枯雲綁上的紅繩子,他摸着枯雲打上的死結,低頭親吻起他的手腕。枯雲抱着黎寶山,道:“你答應我,我們再不會分開了。”

“你答應我,好不好?”

再要他失去一次黎寶山,他不能想象那樣的畫面。

他是他失而複得的至寶,他絕不允許讓任何人把他的寶貝搶走!

黎寶山看上去雖無大礙,但王大夫私下對枯雲說過,他其實十分虛弱,若非足夠堅強的意志精神,他絕撐不到現在。見到枯雲,與他一番推心置腹的懇談後,黎寶山似是有所松懈,身體突然是垮了,連夜發起了高燒。枯雲急成了熱鍋上的螞蟻,在黎寶山病榻前忙來忙去,一連三天過去,見黎寶山有所好轉,枯雲才算是趴在他床邊又了喘息的機會。這天下午,枯雲打了個盹起來後看黎寶山還睡着,他的燒已退了,人消瘦得厲害,枯雲打算去給他買些補品進進補。他別過王大夫就出了門,路上他依舊是保持着很高的警惕,他先是去了藥行買了些人參補品,路過百貨商店時進去買了兩瓶魚肝油和潤嗓子的營養品。

枯雲提着兩個大包從百貨商店出來,好巧不巧碰上了正從私家車上下來的尹醉橋。

枯雲看到尹醉橋,上前就和他說:“你放心,借據我已經撕了。”

尹醉橋看看他手裏的人參靈芝,藥酒膠囊,道:“你要去看那個電影明星?”

枯雲眨巴眨巴眼睛,甚為不解,尹醉橋眼裏也閃過一絲顧慮,但他沒說話,在街邊買了份報紙,遞給枯雲:“你看看,娛樂新聞。”

枯雲着急趕回去照料黎寶山,哪有心思看什麽娛樂新聞,道:“你塞我袋子裏,我回去看。”

尹醉橋眼珠轉轉,跟了他兩步,枯雲立時就喝住了他:”你幹嗎啊?我不都和你說了借據我已經撕了嘛!你怎麽還跟着我!”

“你回家?”

“對啊!”

“我和你同路,不行嗎?不過……”尹醉橋一頓,“你家現在不在租界裏了?”

“關你什麽事!”枯雲怒視着他,一動不動。尹醉橋又道:“聽說那天有人偷襲彭苗青。”

枯雲心裏一咯噔,他怕再和尹醉橋對峙下去,會被他問出、看出什麽破綻,暴露了黎寶山的行蹤。彭苗青因此會怎麽應對暫且不去多想,單就尹醉橋這個愛錢如命的品行來看,黎寶山要是還活着,對他的地産事業肯定會産生影響,難保尹醉橋不會動什麽見利忘義的壞腦筋,對黎寶山不利。枯雲轉過去道:“好吧,既然你想跟着我,那你就跟着吧。”

他這麽說,尹醉橋倒不跟了,對枯雲一揮手:“我不是驢,你不是胡蘿蔔,跟着你做什麽?再會。”

枯雲不理他,在馬路上轉了陣,先去了趟愚園路,在家裏一直待到了第二天白天才敢去王大夫家。

枯雲回到王大夫處時,黎寶山正在喝一碗藥湯,枯雲和他說起白天遇到了尹醉橋的事:“我怕他跟蹤我,所以才耗了一天才回來。”

黎寶山還沒法開口,他笑了笑,似是很贊賞枯雲的機警,還刮了刮枯雲的臉蛋。枯雲笑道:“你不說話也好,就當我的啞巴長工吧,你不說話也讨人喜歡。”

黎寶山笑眯眯的,他喝完藥湯,枯雲往他嘴裏塞了顆水果糖,這才有閑工夫和閑心思抽出了尹醉橋買給他的報紙翻閱。黎寶山和他腦袋挨着腦袋看報紙,枯雲還挖苦他:“有什麽新聞啊?你還想看自己的新聞啊?大上海早就把你寶山哥給忘記了!”

黎寶山咬他的耳朵,枯雲笑着躲開,翻過一頁報紙,眼角瞥見了條娛樂版面上的新聞,标題寫道:女影星楊妙倫為情自殺,女星求愛之路為何如此坎坷?

枯雲的眼睛立刻是睜圓了,連日來他一心只系黎寶山,兩耳不聞窗外事,竟不知自己的這個貼心好姐姐楊妙倫因為和尹鶴的情感糾紛割腕自殺了!所幸發現及時,人已救了回來,正在廣慈醫院休養。

枯雲捧起報紙仔仔細細地将報道看了三遍,他不敢相信,茫然地說道:“妙倫姐不像是這樣的人啊,她多精明,多拎得清,多會看眼色,一條路走不通,她……她難道就不會換一條路走嗎?她怎麽就……唉!尹鶴啊!”枯雲嘆息,“尹鶴就是個興之所至的少爺公子啊!要不是妙倫姐當了電影明星,她舞小姐的身份,尹鶴怎麽肯會和她在一起?”

黎寶山看着他,枯雲繼續道:“他那麽要面子!現在被報紙這麽批評了一通,他大概是要去挽回妙倫姐的,背着個負心漢的名頭丢他的面子啊。”

黎寶山一笑,對枯雲勾勾手指,在他的手心裏一筆一劃地寫字。

“你、倒、把、尹、四、完、全、看、穿、了。”

枯雲撇嘴,黎寶山又寫:“去廣慈醫院。”

枯雲起先不答應,可僵持了陣,他穿上大衣,道:“你也是把我給完全看穿了。”

黎寶山不敢認,抓住他的手親了又親。他即便成了啞巴,不會再說什麽甜言蜜語了,也是個讓枯雲喜歡得不得了的啞巴。枯雲捧住他的臉,兩人纏綿地親了會兒嘴,黎寶山推了下枯雲,枯雲攤開手掌心,黎寶山這回只寫給他兩個字。

早回。

“嗯,早去早回,再會,再會啊。”枯雲倒退着,在黎寶山的微笑目送下出了門。

到了廣慈醫院,枯雲進去便和護士打聽楊妙倫的病房,孰料護士得到了電影公司的關照,不得向閑雜人等透露楊小姐的所在。枯雲與那護士争執許久,對方不肯妥協,枯雲是又氣又失望,無計可施時偏巧看到了尹鶴。

尹鶴見到他,并無意外,朝他走來,拉過他就道:“你是來看妙倫的吧,我這就帶你去。”

枯雲扭開了胳膊,看着他道:“你們是怎麽回事?”

尹鶴一撓臉頰,笑笑:“你看瑪莉亞小姐平時老是作骨頭,好像不怎麽好伺候,一直要人哄,可偏她在愛情上是那麽灑脫,那麽果斷;妙倫呢,你看她豪爽,潑辣,不斤斤計較,是很貼心善解人意的人,可到了關鍵時候就是愛作骨頭,還作得很厲害。”

枯雲不高興了,板起臉孔道:“我看報紙上寫是你在外面花天酒地,傷了她的心!她是愛你,想要挽回這份愛情才……這怎麽能叫作骨頭??”

尹鶴道:“愛情能高過生命嗎?沒有了生命,談什麽愛情呢?”

枯雲不響,他也覺得為愛情賠上生命是不對的,他不支持楊妙倫的做法,但是他能理解她。因為愛情之于他也是那麽重要,是他的唯一事業,唯一意義,是高過他的命的。他可以為了愛獻出生命,但絕不會利用生命來挽回愛。

用生命作代價挽回的那還能稱作愛嗎?那不過成為了別人眼睛裏一顆摳也摳不掉的黑斑,是必須忍受,但又礙眼,甚至毫無價值的。

枯雲見到了楊妙倫,尹鶴識趣地把房間留給了他們兩個。枯雲給楊妙倫削蘋果,楊妙倫躺在床上,拍拍他:“讓你看了我的笑話了。”

她的頭發蓬亂,外形一塌糊塗。

枯雲搖頭,楊妙倫說:“見到你感覺像是隔了好幾十年,你最近怎麽樣,阿牽記我?我看報紙了,黎寶山他……”

枯雲擡眼,道:“不說這些生生死死的事情了,你的電影怎麽辦?我看報紙上說停工了。”

“是呀,要賠公司錢的。”

枯雲給她遞了片蘋果:“你說我把愛情當消遣,你确實有資格這麽說,你愛得認真得連命都差點搭進去。”

楊妙倫一笑,笑容淡淡:“我确實是想要死,他不愛我了,不對,不對,應該講是他從來就沒歡喜過我,他歡喜的是他帶我出去有面子,要不然你以為他為什麽要和我在一起?”

“你都明白啊……”枯雲放下了蘋果和水果刀,“那又為什麽要這樣呢?你都明白尹四是這樣的為人了,看開一點吧,妙倫姐,世界那麽大,還怕找不出第二個值得愛的人嗎?”

楊妙倫問枯雲讨煙,枯雲瞧着她手上慘烈的疤痕,不肯給她香煙。

“你這根紅繩子是什麽意思呀?”楊妙倫問道。枯雲一努嘴:“和你的刀疤一個意思。”

楊妙倫笑起來,一捏枯雲的臉,道:“不給我香煙還這樣講我,真是出息了。”

枯雲坐到了她的床上,瞅瞅門口,從煙盒裏倒了兩根香煙出來。他去把窗戶打開了點,給自己和楊妙倫都點上了煙,他趴在窗口抽煙,楊妙倫坐在床上吃香煙。

楊妙倫道:“愛情不是講值得不值得,講機緣,講鬼迷心竅,我就是機緣巧合,鬼迷心竅,一葉障目。”

“我沒辦法了。”

“我這輩子大概就要毀在他手裏了。”

枯雲不響,輕風舞動,梧桐樹掉落一地金黃葉片。

楊妙倫後來睡下了,枯雲不願和尹鶴多講什麽,也不讓他送自己出去,匆匆別過他獨自往樓下走。

途徑一樓放射科室,枯雲和尹醉橋這兩天裏又見到了第二次。枯雲暗自咂舌,直道他和尹醉橋真是孽緣不淺。

尹醉橋看看他,又擡起眼皮望樓梯的方向,不響。枯雲道:“來看電影明星的,你有什麽意見要說嗎?”

尹醉橋轉過身去,道:“走吧。”

枯雲奇怪了,想不出他有什麽理由、又有什麽地方要和尹醉橋一起去的。他不吭聲,尹醉橋回首,對他道:“我恰好要去靜安寺附近,送你一程。”

枯雲眼光一閃,他現在是處處多想,處處憂慮,他懷疑尹醉橋是想借送他回家的名義,摸他的底細,看看他家裏是不是有什麽貓膩。當他還在無聲地盤算着時,尹醉橋又來和他說話,道:“怎麽你家是龍潭還是虎穴,別人不能輕易去闖?還是藏了什麽了不得的寶貝?”

果不其然,尹醉橋是在試探他!枯雲忙說:“好啊,那就有勞尹大公子了。”

他是不能立即回去閘北找黎寶山了,他得先把尹醉橋給糊弄過去。

尹醉橋新雇了個司機,看上去比小六年紀還要輕。上了尹醉橋的車,枯雲伸個懶腰,推說是困極了,又以這假睡的伎倆回避和尹醉橋的接觸。尹醉橋不去撩撥他,那司機也總沉默着,三人安安靜靜地進入了愚園路。

愚園路上倒是很喧嘩熱鬧的,尤其是經過黎府時,枯雲聽到好幾把聲音鬧哄哄地在講着什麽,都是上海白話,他沒怎麽聽懂,遂睜開點眼皮看了出去。他見到了幾個曾經在黎府裏攔住他去路的彭苗青的手下,他們一窩蜂從黎府裏出來,青天白日下,抄着手槍就往馬路上跑,他們吵吵嚷嚷地講的洋泾浜上海話枯雲聽懂了,一個對另一個說:“沒有錯,沒有錯!肯定在閘北!阿青哥得到的消息!他出三萬大洋買他的人頭!”

在閘北值彭苗青花三萬大洋買的人頭,除了黎寶山,枯雲不做他想。他慌了神,彭苗青是怎麽知道黎寶山在閘北的?還是有人跟蹤他,他不知道??不,這不可能,他已經絕對小心,絕對的警惕了啊!難道是王大夫出賣了他們?

枯雲一拍司機:“去閘北!現在就去!!”

尹醉橋不溫不火地問:“去閘北?做什麽?”

枯雲抓緊了司機的坐位:“現在就去!我給你指路!最快的速度過去!”

司機卻遲遲不加速,還在等尹醉橋的反應,尹醉橋動動手指,對司機道:“走吧,枯少爺現在的家搬到閘北去了,我們送他去。”司機這才一腳油門,往閘北飛速駛去。

彭苗青那群黑褲子兄弟的話還在枯雲腦袋裏嗡嗡作響,他是全然定不下心來了,六神無主,如坐針氈。好不容易到了閘北,不知怎麽遇上大塞車,枯雲哪有心思在這裏耗,竄下車,車門也不關直往王大夫家飛奔而去。

“千萬別出事,別出事,寶山,寶山……”枯雲絮絮叨叨念了一路,人進了居民區,頭還沒擡起來找準王大夫家的公寓樓,只聽砰砰兩聲槍響自他上方傳來。

枯雲心裏發毛,不敢去看,馬路上響起了警察的哨聲,可槍響還在繼續,居民區裏不少人抱頭鼠竄,尖叫聲此起彼伏。

枯雲見到個面熟的相鄰,一把抓住了他就問:“王大夫呢?住你們家樓上的王大夫呢?你看到他了嗎?”

那人道:“我的個乖乖,就是王夾裏家出了事啊!!”

枯雲一擡頭,望着王大夫那間房間,逆着人流費勁地往居民樓的方向去。槍聲不斷,兩枚子彈穿過王大夫家的玻璃窗戶打到了路燈柱上,砰地彈射到了一個路人身上,路人當即血流如注,昏倒在地。剎那間求救聲更響,逃亡的居民們紛紛抱住腦袋蹲在了地上,這下是連動也不敢動了。

枯雲也是愣了一瞬,他離王大夫家就隔着一條小馬路了,正當他要趁人群停滞下來的間隙沖過去時,忽然間手腕上一沉,他被人用蠻力硬是拽到了一輛小汽車後頭。枯雲轉頭去看,拉他的人竟是尹醉橋!

“你幹什麽??!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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