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火焰峰地處西北,肆虐狂風卷起黃沙與火星,将千裏荒原都燒出龜裂的紋路,終日不見一滴雨。地下湧動着岩漿,火焰如龍纏繞在龐大的山體上,将一顆顆裸露晶石炙烤得通紅,遠遠看去,就像一株株燃燒猙獰的妖樹。
當初鐵山周圍的那片火樹林,與真正的火焰峰比起來,可真是小巫見了巫祖宗,簡直不值一提。
這日傍晚,天空又撲棱棱飛來一只傳訊木雀。
風缱雪問:“何事?”
謝刃粗掃一遍:“是天道長,他說自己已順利抵達尋仙嶺,接下來會閉關療傷,還随信送來了一本弓箭譜。”
“什麽弓箭譜?”其餘兩人也湊熱鬧地圍過來。
天無際在鲛绡圖中時,曾在謝刃的乾坤袋中見過一本《缺月訣》,那是流傳了三百餘年的箭訣。見少年也對弓箭感興趣,于是他就在閉關之前,将自己多年使用逐日長弓的心得仔細寫下,也算是感念謝刃一行人的相救之恩。
璃煥對《缺月訣》還有印象:“竹先生讓我轉交你的那本古書?”
“是。”謝刃道,“有段時間我老夢見自己雪中射箭,醒來之後一頭霧水,便想找一些與箭訣有關的書來看,問師父讨了許多。”
不過現在已經知道了自己靈脈中融着燭照劍魄,那出現在夢中的幽螢長弓,八成也是受此影響,不算什麽要緊事。他大概翻了一遍天無際送來的箭訣,問:“你們誰要看?”
璃煥與墨馳都對弓箭沒興趣,打着呵欠各自回去睡了。風缱雪站在桌邊:“最近為何總是開四間客房?”
“這一帶的床都小,怕你被我擠得不舒服。”謝刃收好箭訣,又将烈焰紅唇的謝大勝替他挂在床頭,笑道,“好了,有兒子陪着你,早些睡,明天還要起個大早。”
他原本也是不會幹家事的,但誰叫一山更有一山高,遇到了更加十指不沾陽春水、甚至可能連陽春水長什麽樣都沒見過的風缱雪呢,謝小公子只好被迫激發出了一點鋪床整被的天賦,替心上人将玉枕靠墊一一擺放整齊,方才回了隔壁客房,草草洗漱後連被子都懶得抖開,直接将他自己丢到床上,精疲力竭地睡了。
至于為何會精疲力竭——
子時,擺在床頭的兩枚靈石“磕噠”一撞,謝刃立刻從夢中驚醒,看了眼窗外的天色,提起逍遙劍便離開客棧。這次歇腳的小鎮不算繁華,鎮子外有的是荒地,他尋了處最寬敞平整的,手腕一轉,長劍再度被點燃。
那日他在房頂上許諾“哪怕有朝一日曜雀帝君真的來了,也能打贏”,若是被外人聽到,定會取笑少年人不知天高地厚。但謝刃卻是實打實放在心上的,所以他每晚都會偷偷溜出來修習,想要盡快熟悉靈脈中的燭照劍魄,只有能自如操控的,才算真正屬于自己的東西,否則總覺得這副軀殼不過是個容器,靈火想出現時就出現,想蟄伏時就蟄伏,飄忽不定,全不由己。
Advertisement
《靜心悟道經》的好處就在這種時候顯現出來了,哪怕他再焦急想速成,也依然能靜下心來仔細感應靈氣。午夜時分,四野寂靜如斯,漫天星辰閃爍,謝刃雙目微閉,連風似乎都特意繞開了他,耳邊剩下的,唯有細細的燃燒聲,盤于長劍的、流于血脈的。
就在這片微涼的山野間,謝刃生平第一次,終于用意念聚起了一小撮靈焰,他看着飄浮在眼前的火球,大喜過望,擡手拔劍斜裏一劈——
“轟”!
果然,鲛绡圖內那足以焚毀天地的烈焰再度被引出,熊熊大火先是像紅龍直飛上天,後又如傾盆暴雨般噼裏啪啦地砸下來,挂上樹梢,滾入草地,眨眼就帶出一片滔天火海,似惡獸向四周席卷蔓延開來!
謝刃笑容僵在臉上,來不及多想,先慌張禦劍沖到最前方,揮劍砍出一道深坑,免得大火燃到小鎮。但連巍山上的紅蓮烈焰都那般難控,更何況這回還添了燭照劍魄,謝刃拎着劍後退幾步,擡頭見半邊天都映得通紅,暗道一聲“要完”,一時手忙腳亂,只能先放出身上所有的引水符,大喝一聲“滅”!
靈符道道懸于火海,随着他的話語結出冰藍寒網,涼氣撲面而來,謝刃滿心詫異,我什麽時候有了這本事?
然後下一刻,便見一個白色身影從天而降。
風缱雪手持玉劍,目光淩厲,一路降下霜雪千重。他衣擺廣袖掠過火海,冰晶将烈焰也覆滿,北風帶出一場鵝毛大雪,方才還肆意燃燒的樹林,瞬間就變成白霜滿頭,只剩縷縷青煙盤旋。
火滅了。
而放火燒山的罪魁禍首就沉默地站在一片狂風暴雪中:“……”
風缱雪合劍回鞘,走到他面前。
謝刃底氣全無,憋了半天,小心拿掉他頭上一片殘葉:“那個,我明日就去找鎮長,燒毀了多少樹,全賠給他。”
風缱雪卻道:“再放一道靈焰出來。”
“啊?”謝刃內心稍微掙紮了一下,“都這樣了,還要再接着燒?”
風缱雪說:“有我在,你怕什麽。”
怕你累啊。但謝刃目前正理虧着,也就沒有說出口,他深呼一口氣,想喚出燭照靈焰,卻又再度不得法門,風缱雪見狀,便湊過去,與那日對戰九嬰時一樣,在他臉上親一親:“現在呢?”
謝刃:“……”
風缱雪與他對視,眉頭微微皺着,眼神認真極了,像是真将此舉當成了操控燭照的方法。謝刃哭笑不得:“哪能每次都這樣。”
風缱雪“哦”一句:“若沒用,那以後就不親了。”
謝刃瞪大眼睛:“喂喂,這種事是講究兩情相悅,哪有人靠它來提升修為?”
風缱雪轉身往回走,謝刃急忙追上前與他并肩,一邊走一邊側眼看。風缱雪被看得扭過頭,卻沒藏好唇角的半分笑意,謝刃這才松了口氣,也笑着拉住他,低聲道:“今晚多謝你。”
“為何要一個人偷偷出來?”
“我不是不想打擾你休息嗎。”謝刃道,“也想等事成之後,再一并向你炫耀。”雖說勤學苦練又不丢人,但總不比天賦異禀來得順耳,輕輕松松就能翻雲覆雨的才是真高人,夏練三伏冬練三九,多少有一點天資不夠勤勞來湊的意思,不太能滿足開屏需求。
風缱雪搖頭:“歪理邪說。”
謝刃與他十指相扣:“那誰讓你這麽厲害的,我就總想着自己不能太差勁,否則……”否則拿什麽去青霭仙府換好大一個你。
風缱雪看他:“你怎麽不問,我為何能操縱風雪?”
謝刃這回有了經驗:“我就不問,我問了你又不想說,自讨沒趣。”
風缱雪笑,從袖中取出手帕:“先站着別動,我替你擦擦臉。”
謝刃叮囑:“輕點兒啊,我怕疼。”
“不輕。”風缱雪道,“疼就對了,讓你長個教訓。”
嘴上這麽說着,手下卻也放緩幾分:“能被自己的烈焰燙傷,你也算是有本事。”
“我那不是着急嗎,看着整座山都要燒了,就沒顧得上護自己。”謝刃洩氣,“你還是別說了,你越說,我越覺得自己沒用。”
“你不是沒用,是太過急于求成。”風缱雪捏住他的下巴,“還沒完,別動來動去。”
謝刃道:“我不急于求成,萬一曜雀帝君真的找上門呢?”
“他找上門,也還有我擋着。”風缱雪道,“那日我說的靈脈祭劍,只是提醒你最壞一種可能性。不過曜雀帝君為人忠勇,又威名赫赫,理應不會用這損人利己的法子,你也不必太擔心。”
“那我也不想讓旁人附身。”謝刃道,“所以啊,我得先将這天下的大妖邪都斬盡,絕不給他霸占我的機會。”
風缱雪收回手帕:“斬妖是一回事,但以後不準再半夜跑出來。”
謝刃:“哦。”
他又拽住身前人的袖子:“親一下再回去。”
風缱雪拒絕:“灰頭土臉,有礙觀瞻。”
謝刃攬過他的腰肢:“不管,我今晚好歹也成功了一回。”
風缱雪心想,你還好意思說。他勾勾手指,将對方喚近後,指尖在那一小塊燙傷的皮肉上準确一戳——
謝小公子的痛呼聲響徹夜空。
…………
第二天清晨,璃煥與墨馳眼睜睜看着謝刃又賠給鎮長一大筆錢,對他的同情簡直成倍增長,怎麽會有人這麽倒黴呢,天生骨子裏就有一股控不住的火,在學府時燒房,出來後燒山,将來得多雄厚的家底才能兜得住。
璃煥疑惑:“你半夜不好好睡覺,為什麽要跑出去放火?”
“有點良心好不好?”謝刃擺出一副苦情姿态,“若不是為了陪你去火焰峰,我不休不眠練這玩意作甚?怎麽樣,有沒有十分感動,請我喝酒,”
“勉強吧,但感動也只能白感動,我現在身無分文。”璃煥将空癟的荷包丢到桌上,“不過要是火焰峰之行順利,我應當能從家裏領一大筆錢,到時候墨馳與何宗主湊一湊,再讓風兄打個折,差不多就能把你贖出來了。”
謝刃虎軀一震,我與你無冤無仇,你為什麽要閑得沒事跑來贖我,千萬別贖!
墨馳不解:“為何?”
謝刃正色:“因為我想靠自己還債。”
墨馳道:“那你也得先出來啊,出來再慢慢攢,攢夠之後再還給我們三個呗,至少我們三個不會指使你買茶喂飯,鋪床疊被,這和小丫鬟有什麽區別?”
“你才小丫鬟。”謝刃拍了一把他的腦袋,“總之不準贖,贖了我也自己跑回去,讓你白白花錢。”
“白白花錢”四個字還說得十分惡狠狠,仿佛威脅,墨馳簡直無語,世界之大,頭一回見着幹家務幹上瘾的,有這天賦還斬什麽妖,靠着去富戶家裏掃地也能攢夠百萬玉幣。
越往西行,節氣是逐漸入秋,天氣卻是越來越熱。四人都是頭一回來這一帶,距離主峰尚有兩三天的路途,已經被熱浪蒸熏得睜不開眼睛。風缱雪取出冰珠分給衆人,謝刃被濃煙嗆得咳嗽,對璃煥道:“你叔叔怎麽挑了這麽個洞天福地。”
“他向來如此,越是艱險萬分的,就越要給璃家占着。”璃煥服下冰珠,“火焰峰地勢連綿,裏頭更是遍布地窟洞穴,接下來的路途要更加小心才是。”
墨馳禦劍停在半空:“這破地方,別說是九嬰一顆頭了,就算是長着九顆頭的九嬰,只怕掉下去也會被頃刻燒成炭,哪裏可能複生,咱們這一趟怕是要白跑。”
“若真如此,倒也借你吉言。”謝刃道,“不過依我看,璃叔叔在信裏雖沒提九嬰,但他已經率領弟子在火焰峰待了挺長一段時間,而且又專門叫璃煥過來,多少得有些發現吧,否則誰願傻子一樣受這煙熏火燎的罪。”
風缱雪問:“璃氏弟子現在何處?”
“我中午已經放出了信號彈,叔叔看到之後,會派人來接。”璃煥道,“咱們別走遠了,就在這附近找個能落腳的地方,估計今天晚上就會來人。”
風缱雪點點頭,從乾坤袋中拖出來整整十二把價值連城的高級飛劍,整齊往空中一列,又拎出一整張床,穩穩當當架在上頭,最後抽出一頂晶瑩剔透的冰罩子:“進來坐着,裏面涼快。”
璃煥:“……”
墨馳:“……”
修真界提起奢靡無度,驕縱享樂,第一個想起的往往是齊氏。
但現在一看,怎麽說呢,齊氏是真的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