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大雪彎弓射孤城的場景在謝刃夢境中出現過太多次,他對幽螢同樣充滿好奇,不過對眼前這張贗品的興趣倒是不大,美則美矣,卻無靈氣,空長了一副漂亮殼子,也就能糊弄糊弄從未見過長弓的修真界衆人吧。

風缱雪把幽螢塞進他懷中:“說得好像你見過一樣。”

“我是見過啊。”謝刃微微側過頭,“你忘啦,燭照見過,就等于我見過。”

風缱雪搖頭:“你現在雖能自如操控烈焰,看起來像是完全掌控了劍魄,腦海中卻沒有任何與它有關的上古記憶,所以燭照于你而言,頂多算是一件稱手兵器。”

“燭照對曜雀帝君而言,不也只是一件兵器?”謝刃抱着幽螢,“為何我就非得和劍魄人劍合一,把它變成自己的一部分?而且人劍,你反過來再念念,是不是有點難聽。”

落梅生方才已經出去了,屋內只有兩個人。風缱雪便繼續道:“曜雀帝君當時不僅有劍魄,還有神劍,二者天生相契,無需磨合,就能發揮出最大的威力。可你不同,燭照劍魄沒有融于你的逍遙,它選擇的是你這個人,所以你就不能只将它當成兵器,而是必須盡全力,讓自己變成神劍本身,明白了嗎?”

謝刃乖乖:“哦。”

“今秋多事,你正好也能多練手。”風缱雪轉身,“走,先回鸾羽殿。”

曜雀帝君,曜雀帝君。謝刃小跑兩步追上前:“阿雪,上回你說你師兄去了凜冬城,可有消息送回?”

風缱雪皺起眉:“師兄應該還沒有離開那裏。”原本一直希望“金光環繞”的傳聞只是謠言,那位尊者也并不會重生,可現在看來,凜冬城裏就算沒金光,八成也有別的事情,否則二師兄不會遲遲無訊。

見他目光憂慮,謝刃也就沒有繼續再問。兩人一起回到鸾羽殿時,恰好趕上譚山雨又帶人捉了一批兇煞。

院中站了不少人,風初止在,金洲在,連金聖客也在——他倒是想繼續躲清閑,但架不住髒東西是冒出一批又一批,簡直像捅了鬼窩一般。現在這件事已經傳遍了春潭城,再聯系先前的煞氣傳聞,莫說是外人,甚至就連金聖客本人,都有些摸不清最近家中頻出的異狀,到底與九嬰有無關系了。

譚山雨道:“鸾羽殿上方煞氣愈濃厚,一時片刻怕不會消停。”

金洲擡頭看了看天,藍透透碧澄澄,何來半分煞氣。可對面那群剛被擒獲的玩意還在嗷嗷叫着,鬼哭狼嚎的,他想辯駁亦無底氣,只能望向父親。

金聖客嘆了一聲:“鸾羽殿多年來一直風平浪靜,實在不知這月為何如此古怪,剛開始聽說風大公子親自登門要除煞,金氏上下皆萬分不解,誰知還真出事了。”

這話說得表面和善,內裏夾刺,家中多年風平浪靜,風氏一來卻亂了,這件事若當真鬧大,究竟算誰的責任,兩家還要好好說道一番。

風初止道:“數百兇煞一起蘇醒,皆向鸾羽殿奔來,定是受到了某種召喚。金殿主盡管放心,我既然來了,哪怕掘地三尺,也會揪出根源,是九嬰的首級也好,是其他邪物也好,總歸會給出一個交待。”

金聖客看着滿院子的風氏弟子,也沒心情再多待,敷衍着說了兩句話後,便以病痛的借口離開。

譚山雨小聲說:“金殿主雖然态度不怎麽樣,但身體像是比上回硬朗不少。”

譚山曉看了眼弟弟,這才短短幾日,便由先前看到大宗門就腿軟的膽小鬼,變得連鸾羽殿大殿主都有膽子嘀咕議論了?怎麽說呢,一定是瓊玉上仙的功勞。

風缱雪道:“回光返照,強弩之末。”

謝刃冷笑:“他怕是意識到即将有禍要上身,所以不惜服用猛藥,至少先将自己撐起來。譚小公子,辛苦你再去別處檢查檢查,我看這鸾羽殿的古怪,往後只會越來越多。”

譚山雨點頭,帶着弟子先将新捕的兇煞帶了下去。譚山曉看着風缱雪,有心想攀談兩句,卻又半天沒找到話題,最後被謝刃給不耐煩地趕走了。

風缱雪道:“下回不可如此失禮。”

謝刃撇嘴:“他直勾勾盯着你看,你怎麽就不嫌失禮啦?我不管,我不準旁人這麽看你。”

風缱雪:“幼稚。”

謝刃沖他做鬼臉,嗚裏嗚啦的,有點讨嫌,又有點讨喜。

風缱雪沒繃住笑出聲,謝刃也跟着笑,風初止被晾在旁邊,不得不咳嗽兩聲以示“我還在”。他尚不知兩人目前的親密關系,但也本能覺得自己似乎應該快點走,便速戰速決地問道:“幽螢如何?”

“梅先生技藝高超,造出的長弓如冰霜剔透又似銀月皎潔,精美絕倫。”風缱雪道,“我會再凝一道雪靈貫入幽螢,這樣應該能騙過絕大多數人。”

雪靈可不是一般人能有的,差不多等于自曝身份,風初止不由就把目光移向謝刃,結果謝小公子神情也正常得很,好像完全不驚訝。風缱雪主動解釋:“阿刃知道我是誰。”

謝刃神情一肅:“不,我不知道,你們誰都不要告訴我。”

于是風初止到嘴邊的話又被卡了回去。

風缱雪笑着推了身邊人一把:“不鬧了,這把假的長弓由你去放,沒問題吧?”

“放心,只管交給我。”謝刃拉過他,“走吧,先送你回去歇着。”

兩人旁若無風初止的,一起手指勾手指回去了。

于是繼木逢春、柳辭醉、落梅生之外,修真界終于又出現了第四個被這場愛情擊中的人。

哪怕泰山崩于頂仍能面不改色的修真界第一世家公子,此時也沒能繃住表情,這……青雲仙尊知道嗎?

青雲仙尊目前還不知道,但知道了也沒轍,因為誰能管得住熱戀中的兩顆心呢,連對視的眼神都浸滿了蜜,一個不想走路,另一個就背起他,晃晃悠悠,踩得滿地落花成泥,衣襟袖口一起染上香。

在風聲鶴唳的鸾羽殿中,謝刃與風缱雪應該算最閑适自在的兩個人,而要問誰最緊張焦躁,自然在聚光壇。是夜,魏空念習慣性摩挲着自己的左胸——因為多年來一直以蠱術入幻境,他的心髒早已經被反噬出大片空洞,失去了痛覺,卻沒有失去對生的渴望。

金聖客問:“魏先生,你可有什麽辦法?”

魏空念答:“沒有。”

話題被扼斷,洞穴內又是一片死寂。

兩人心裏基本都認為,兇煞齊奔鸾羽殿而來,定是因為受到了九嬰煞氣的影響。但兩人卻又誰都不敢說,因為聚光壇外的金光陣是出自九嬰,目的就是遮掩煞氣,結果呢,先是被一個連名字都叫不上的小少年窺破,後又招惹出這許多麻煩,所謂的“遮掩煞氣”,像是完全沒起到作用。

漆黑的霧氣依舊浮在空中,許久之後,九嬰緩緩道:“這天下除我之外,還有誰能引得數千妖邪一起出動?”

“這……會不會是尊上的其餘頭顱?”魏空念試探。

九嬰半閉着眼睛:“感應不到,不是。”

不是,那修真界還能找出何人何物有這滔天煞氣?魏空念是不信的,便猜測:“會不會是風氏故意為之?”

話音剛落,外頭突然傳來三聲暗啞金鈴,而後便聽小厮慌慌張張道:“殿主,風氏的人像是在鸾舞殿挖出了一把弓。”

金聖客不解:“弓,什麽弓?”

“不知道,是一把白色的弓,剔透泛藍,很大。剛挖出來時,整個大殿內寒風驟起,滿院子的樹梢結了冰,連屋檐上都挂滿了薄雪。少主聽說之後親自去看,卻被風氏的人擋在門外,這陣怕還沒進去。”

白色長弓,寒霜挂雪。

聚光壇內的三個人幾乎同時想起了數千年前的長弓幽螢!

曜雀帝君焚毀幽螢的時間,要早于遇到九嬰。不過因為幽螢與燭照同體共生,所以九嬰依舊對邪弓有所耳聞,魏空念極擅察言觀色,立刻道:“幽螢重現世間,或許正是為尊上而來。”

“好,好。”九嬰命令,“去将它取來。”

金聖客親自前往鸾舞殿。

院裏幾乎站滿了人,金洲也在。不過他雖然進來了,卻連白色長弓的影子都沒見着,只有滿院子冷飕飕的冰和雪,凍得一衆弟子直打哆嗦。

“金殿主。”風初止道,“真是抱歉,方才鬧出的動靜太大,又驚擾了金殿主休養。”

“風大公子言重。”金聖客開門見山,“聽說這裏挖出了一把長弓?”

“是。”風初止并未隐瞞,“金殿主請随我來。”

金洲也想跟上,卻被謝刃一劍擋住:“請的是金殿主,你去做什麽?”

“東西是從我家挖出來的,與你何幹。”金洲道,“讓開!”

謝刃手腕一轉,半劍出鞘:“譚山雨剛發現煞氣時,便找人通傳了你,結果你自己嫌麻煩,丢給風氏不肯來,現在聽到挖出了好東西,倒是跑得比誰都勤快。我偏不讓,你有本事就往過闖,不過先提醒一句,裏面的是你爹,不是我爹,若真打起來,你看他會訓斥誰。”

金洲咬牙:“別忘了你們謝府還依附于鸾羽殿,姓謝的,我勸你別太嚣張!”

風缱雪瞥來一眼,冷冷開口:“阿刃嚣張,是憑着他自己的本事,你若只會仗勢欺人,那好,從今日起,謝府與鸾羽殿再無關聯!”

金洲:“……”

這話若換成旁人說,他還能嘲諷一句對方不知天高地厚,但偏偏是風氏子弟,銀月城的确是有底氣從金家手裏搶人的,或者說得更直白一些,對方連搶都不必搶,只要嘴上提一句,鸾羽殿就得畢恭畢敬将謝府整個交出去。

金洲突然就理解了父親多年來的執念,為何修真界要有風氏,要有齊氏,甚至還要有個璃氏,讓鸾羽殿只能居于第四,哪怕大殿修建得再堂皇富麗,仍不能事事随心所欲。

屋內,金聖客看着桌上的瑩白長弓,不可置信地問:“這當真是幽螢?”

“十有八九。”風初止扣上匣蓋,“這陣子鸾羽殿妖邪頻出,我險些相信了外界傳言,覺得是與九嬰有關,若非今晚邪弓現世,真不知還要誤解金殿主到何時,真是萬分慚愧。”

金聖客問:“風大公子打算如何處置這把弓?”

“自然是帶回銀月城。”風初止道,“至于鸾羽殿近期的損失,金殿主列好清單之後,可派人送往風氏,我們會雙倍賠償。”

“風氏與大明宗的兩位公子斬殺邪祟,焉有再賠錢的道理。”金聖客小心提議,“不過如今邪弓雖已被挖出,地下怕是還有煞氣殘留,我舊病不愈,阿洲年輕魯莽,其餘子弟又大多數去了怒號城,若往後再有大批妖邪破土而出……不知風大公子可否再率人多留一段時日?”

風初止點頭:“自然可以,那我們再多待一個月。”

金聖客松了口氣,道謝之後又看了一眼桌上長匣,只短短幾句話的功夫,匣面已經又被霜雪蓋滿了。他急于回去同九嬰商議下一步計劃,便沒有多做逗留,臨走前抽調出百名弟子,美其名曰“加強巡邏”。

謝刃嗤道:“說得好聽,不就是怕我們拿着長弓跑了,所以想多派些人盯着。”

“鸾羽殿挖出幽螢的消息,很快就會傳遍修真界。”風初止道,“用不了一個月,天下宗門就會齊聚春潭城。”

“那可就熱鬧了。”謝刃靠在椅背上,轉了轉手中逍遙劍,“不過這一個月的時間,金聖客與魏空念一定會想盡辦法來奪這張假貨,我們既要護着弓,還要留意不能戳穿他們撕破臉,啧,也是個辛苦活。”

風初止想了片刻,道:“風氏護着弓倒是不難,不過最好能隔三差五讓這把弓出現一些幽螢異狀,這樣能令金氏更加深信不疑,也能令外頭的謠言更加活靈活現。不知上仙能否幻出一些狀若邪術的飛雪寒風?”

他稱呼“上仙”稱呼得極為順口,因為很明顯,謝刃已經知道了內幕,自己還有什麽必要再繼續假扮兄長?

結果就搞得對面的兩個人雙雙陷入沉默。

風缱雪扭頭看向謝刃,眼底促狹。

謝小公子面不改色,目不斜視,堅定得很:“也不知道怎麽回事,我剛剛突然聾了。”

風初止:“啊?”

“我先回去啦,你們慢慢聊!”謝刃雙手抱拳,消失如風。

風初止驚疑:“上仙,我方才是不是說錯什麽了?”

“沒有。”風缱雪笑道,“以後兄長還是繼續叫我小風吧,聽慣了,不必改。”

回住處之前,風缱雪特意從乾坤袋中取出一顆糖,方才推開門。結果謝刃正趴在桌上寫字呢,跟中邪似的,畫面比較罕見,風缱雪将糖喂給他:“怎麽,要去給我考狀元了?”

“也行啊,考中了就來娶你。”謝刃坐直,“我在寫家書。”

“家書裏寫什麽?”

“謝府都和鸾羽殿一拍兩散了,我總得告訴爹娘一聲。”

風缱雪從他手裏抽過筆:“我來寫。”

謝刃将椅子讓給他,自己洗幹淨手,剝了個甜橘剔幹淨白絡,坐在旁邊一瓣一瓣地往過喂。

風缱雪嘴裏盈着清甜的果汁,咽下去後又咬了一瓣:“你方才真的沒聽到兄長在說什麽?”

“沒有!”絲毫不為所動。

“考慮清楚。”風缱雪用筆尾勾勾他的下巴,“沒聽清,謝府從此之後歸銀月城風氏,而若你聽清楚了,謝府以後就歸青……唔。”

謝刃雙手撐在桌上,俯身重重吮着那殘餘橘甜的唇瓣,将後頭的話全部卷入口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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