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于衆生而言,一切都是真……

院中仆婢們正忙着掌燈, 夜色漸漸如輕霧般籠罩下來,一切都變得朦胧起來。

安平晞站在檐下,靜靜望着花木扶疏的庭院中來回穿梭的婢女以及婢女手中的燈盞。

這座庭院是生機盎然的, 是鮮活有力的, 而且人影憧憧極有煙火氣,與她曾經居住的那個荒草萋萋的清冷院落完全不同。

她閉了閉眼睛, 腦中卻浮現出十九歲生辰前夜她執燈出來的情景。

前世的記憶變得極為遙遠,甚至回想起來時心中也再無波瀾,仿佛那是別人經歷過的往事。

始料未及的重逢讓她有些手足無措,不知該怎麽面對。世間最強大的從來都是命運, 輕而易舉便将他們的身份徹底逆轉。

她成了名正言順的雲家女兒,而他卻成了安平家見不得光的私生子,多麽諷刺啊?

雲昰怎麽會混入承寧帝的贈禮中呢?她百思不得其解,正自困惑時阿慕走過來福了福身, 輕聲禀報道:“公主, 國師府來人觐見。”

“快去宣。”她忙吩咐,然後轉身往前廳去了。

國師府派來的是一個小道童, 依稀見過幾面的樣子,應該是在在大門外的應門童子。

道童行禮畢, 恭恭敬敬道:“家師差小人來問,他送公主的禮物可合心意?”

“禮物?”安平晞一時竟有些糊塗,想不起來奉颉曾送過什麽賀禮。

道童提示道:“是一個您想見卻不得見的人。”

安平晞恍然大悟, 這才明白原來是國師将雲昰安插進去的。她一時有些語塞, 既然雲昰早就知道了前世一切,那自然也就明白了曾經騙他害他的風漣便是國師,為何還會服從他的安排?

世事真是越來越奇妙了。

“國師大人費心了,替我多謝他的好意。”她帶着幾分莫名的笑意道。

晚膳擺在花廳, 如今她是家主,所以排場可比在朝華宮時還大。

安平晞望着滿桌的美味佳肴,又望了眼周圍侍候的中衆婢,卻覺得意興闌珊。

侍膳布菜的女官是文雨,因她是從南雲跟随安平晞過來的,所以安平晞待她較為親厚,也因此而頗受信任。

看到安平晞恹恹的樣子,文雨福了福身,輕聲建議道:“一人獨酌實在無趣,公主可要找人陪膳?”

安平晞看了她一眼,瞬間便明白了她的用意,忙搖頭道:“不必。”

身份互換之後,她還有些不太适應,尤其是面對故人的時候。

她陡然想起來文雨可能是雲昰的人,心底不由一慌。

“明天去清安坊給薛小姐下個帖子,邀她過府一敘。”她定了定神,囑咐道。

“是!”文雨恭恭敬敬道。

晚膳畢,文雨帶人奉上香茗,猶豫着開口道:“今日宮裏送來的人……該如何安排?還請公主示下。”

“你讓勝紅來我寝閣,我自會交待。”她放下茶盞,用帕子拭了拭唇角道。

文雨既然是南雲宮廷的舊人,由她去的話着實尴尬。

勝紅掌管內宅,有些事情若由她去分派最為合适不過。

安平晞正自卸妝時,閣外宮女回報,說勝紅來了,她忙讓進來。

勝紅冉冉走進來,斂衣拜下道:“公主有何吩咐?”

“日間母皇陛下賞賜的那些人,你去安排一下吧,不必看相貌,只看才華,挑出一文一武留着近身侍候,其他人或留或走悉聽尊便,留下的就當府中清客招待着,若要走的話便給發一些盤纏。”安平晞淡淡吩咐道。

勝紅對此安排頗感驚訝,卻并未多問,“是,奴婢這就去辦。”

安平晞卸妝更衣後便登榻就寝,雖然頗感疲憊但閉上眼睛卻并無睡意。

她對朝堂之事并不了解,可既然王朝已經統一,那麽作為南雲太子的雲昰自然是朝廷重點抓捕的對象,他怎麽還敢自投羅網?她實在是想不通……

夢中她故地重游,竟又回到了混沌的冥界。面前只有遼闊漆黑的水域,和水邊一望無際灼灼如火的彼岸花。

四周盡是悲怆的嚎哭哀鳴,此起彼伏綿延不絕,似在訴說生前的不甘和怨恨。

有黑袍使者涉水而來,雙手結印,口中念念有詞。

她驚叫了一聲,魂體如同一團輕霧般被收攏過去,最後萦繞在他枯瘦的指間,上下翻飛,卻又無法掙脫。

“你是來接引我的嗎?”她語氣平靜地問道。

使者不答,徑自穿過如火如荼的彼岸花叢,朝渡口走去。

水面上橫着艘小渡船,船頭挂一只形制古怪的黑色籠子,約摸巴掌大。

其間攏着一團白色的火焰,堪堪照亮丈許之地,遠看猶如一盞風燈。

使者輕飄飄上了船,那船無風自動,朝着遠處駛去。

漆黑的水下隐約可見無數游絲,閃爍着詭異的寒光,怨氣逼人,令人莫敢直視。

途中她看到冥河上方橫跨着座黑魆魆的石橋,無數白色的魂魄從那橋上經過。

她忍不住好奇的問:“那就是奈何橋嗎?為什麽不把我也送過去?”

使者置若罔聞,只顧催動渡船向前。

不知過了多久,水面上出現了一座霧氣彌漫的小島。

渡口站着一人,身形颀長,着黑色鬥篷,腰間懸一枚亮晶晶的小腰牌,其上散發的淡淡華光與黑暗中将他的身形勾勒出來,似剪影般虛幻。

那人自袍袖中緩緩探出一只蒼白修長的手,黑色兜帽下發出熟稔至刻骨的聲音,“阿晞,你來了!”

安平晞猛地驚醒,睜開眼便看到榻前站着一人,映着珠簾外的燭光,只能看到個單薄的剪影,但她還是一眼就認了出來。

“雲昰?”她不由驚出了一身冷汗,迅速擁衾坐起,警惕地望着他的身影啞聲道。

“噓!”他豎起一根手指,示意她噤聲。

“公主,何事?”寝閣外傳來值夜宮女的詢問聲。

安平晞頓了一下,突然起身下榻徐徐走出珠簾,吩咐道:“有客至,你們竟都沒有察覺?”

衆人皆噤若寒蟬,齊齊跪下請罪。

她淡淡掃視了一眼,淡笑道:“這也怨不得你們,畢竟他是舊主,去奉茶吧!”

雲昰見她這麽說,便也不再遮遮掩掩,走出來大大方方地見禮。

“公主,奴婢侍候您更衣吧?”一名小宮女走上起來道。

安平晞擺手道:“不必了。”

她雖僅着寝袍,卻并未覺得失禮,這連她自己都覺得驚異,難道她竟不把他當外人?他們本該是形同水火的。

兩人分賓主落座,宮人奉上茶點,随後便都靜靜退下了。

上次在天市城外一別,再見已物是人非,兩人對望一眼,俱都滿心感慨。

“你冒險來此,究竟為了什麽?”最終還是安平晞率先打破了沉默。

“當然是為了你。”他靜靜凝視着她道:“難道還能有其他原因?”

自從得知他便是冥界神官以後,安平晞便覺得有些無所适從,這麽久了也不知該怎麽面對。

雖然平日不會刻意去想,但也隐約明白,她能得到這個重生的機會,應該與他有莫大的關系。是因為心懷愧疚嗎?

“你不該來的。”她垂下頭,輕撫着溫熱的茶杯道。

“就算是龍潭虎穴,我也一定要親自闖一闖,否則怎麽知道你在這邊過得如何?”他望着她低垂的臉容,眼底雖然沉靜如許,心裏卻不由得亂了方寸。

他知道南雲氣數已盡,所以從未想過負隅頑抗,何況在得知父皇昔日所作所為之後,他便再也無法以正義的一方自居,反正終究是要統一的,與其像前世一般血流成河哀鴻遍野,還不如趁早歸附,反正他也知道父皇駕崩後,朝中便是各懷鬼胎,名為效忠朝廷,實則都是為了各自的利益罷了,而他這個太子,也不過就是一面旗幟,也許的确有真正的忠義之士,但是這種忠心卻是完全沒有必要的。

無論他真正的身份是什麽,他到底還是名義上的太子,所以面子上的事還是要做的,所以不能輕易逃離,最後只得在與崔巒大軍混戰時隐去了蹤跡,沒有了太子,南雲也就徹底分崩離析了。何況安平曜也已離開,秦延雖說在軍中頗有威望,到底是比不上安平家的人,軍心自然渙散,他高調請降後,将士們便也無心抵制,倒也是免去了一場幹戈……

“現在看到了,你可以走了。”安平晞緩緩擡起頭,卻正好對上了他的眼神,不由愣了一下。

他的面容并無多少改變,還是和昔日一般俊逸無雙,只是眼神變了。

安平晞看到他的眼睛時仿佛看到了自己,她如今很少仔細照鏡子,因為鏡中那雙眼睛偶爾流露出的淡漠空洞和滄桑幽怨似乎能将她吞噬。

“再容我多留幾日吧,”他鬼使神差般探出一只手,輕輕握住了她放在案幾上的手,“時候到了我自然會走。”

安平晞微微一震,下意識地想要掙脫,但卻感覺到一種溫暖堅定的力量,正從他的掌心蔓延出來,一點點熨帖着她疲憊枯竭的靈魂。

她輕輕吸了口氣,該把他當成誰呢?他已不是雲昰,也不是往生殿神官,那如今的他是誰?

她不覺開始迷惘起來,怔怔地望着近在咫尺的面容,卻不知該說什麽。世間芸芸衆生只有他們倆是同類,所以和他在一起時會有種異樣的感覺,那是與其他所有人都不同的。

安平晞有些驚異的發現,再見雲昰時她自以為的怨恨和不忿竟已消失了大半,是從什麽時候開始改變的?她仔細想了想,應該是那日在天市城外半昏迷中得知他是往生殿神官時吧?

一切都太過匪夷所思,她曾無數次懷疑過神官是二哥,卻又不敢相信,因為她不願也不舍得。

“你是何人?”

“一個故人罷了!”

當時他是這麽說的,後來她想了很久也想不出來故人究竟是誰。她是無論如何也想不到那竟會是雲昰,雖說世事無常,可也太出乎意料了。現在回頭想想,他後來的聲音倒與雲昰有幾分相像,只是更加疲憊滄桑而已。

“你難道忘了自己的身份?無論你姓什麽,對我母皇而言都是不共戴天的仇人。”安平晞的思緒漸漸平穩下來,緩緩抽回手,告誡道:“既然還能再世為人,就該珍惜每一刻才對。”

目前的局面,她只能設法保住安平曜一個人,若是再多一個雲昰,連她自己都覺得有些過分,于母皇而言也太過寒心。她知道母皇一直盡量避免與自己發生沖突,而她也不想讓她為難。

“阿晞,我與你不一樣,你是真真切切回來了,而我……”雲昰頓了一下,淡淡一笑,輕聲道:“你是親眼看着我消逝的,難道還不明白?”

安平晞想到了往生殿那張巨大書案上漸至熄滅的黑色蠟燭,心頭驀地一凜,顫聲道:“明白什麽?”

“人死如燈滅,魂消除也如是。現在的我,只是過去的執念在輪回之門後投下的一點殘影,”他的眼神變得澄澈而寧靜,以至于整張臉都顯出一種莊嚴寧靜的神聖感覺,“你不在的那一百年裏,我曾無數次進入過去之門,妄圖改變我們的命運,可每一次都無功而返。但是為何如今一切卻都發生了翻天覆地的改變,你知道為什麽嗎?”

安平晞想了想,試探着道:“因為那時候我不在,可如今我回來了?”

雲昰贊許地點頭道:“對,确實如此。我們不一樣,我只是一縷殘識,影響不到任何人任何事。”

神官究竟是個怎樣的存在?是神還是鬼?為何他不能改變過去之事,而她卻可以?

“那你能告訴我,這一切究竟是真是假?而我是夢是醒?”她無端的惶恐起來,竟有些害怕一切都只是一場長夢。

雲昰微微一笑道:“于衆生而言,一切都是真的。但與我們的話,亦真亦幻。”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