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如果說數年前得知齊飛宇的死訊時,那份感覺是痛徹心扉,那麽現在,唐煜的感覺就是五雷轟頂。

為了齊飛宇的死,他傷過蒼蒼那麽多,就算無法去恨,也還是自以為是地怨着,先是離開蒼蒼身邊,後來攻打燭龍教,他的目的雖然是為了救人,可是面對着正道,面對着爹爹,他并沒有真的站出來保護蒼蒼。他總是記着朱蜓的死,總是無法釋懷,總是無法忘記左擎蒼不顧他的苦苦哀求殺掉他視為親人一般的齊飛宇,因此在心底深處還是恨着也說不定。

可是現在,原來左擎蒼只是在騙他。

沒有殺齊飛宇,除了顧念主仆情分外,真的沒有任何其他考量麽?如果是這樣,冬護法與左擎蒼相識的時間更長,為何卻被毫不留情地除掉了?

當時的左擎蒼面對着唐煜的卑微和痛苦,或許終究還是心軟了。畢竟求他的人是唐煜,是對他來說那麽特殊的一個人。

但是他太驕傲了。他愛的人不要和任何人分享,他以為“殺”了齊飛宇,總有一天這個名字會從唐煜心中淡去,這樣唐煜就完完全全是他的了。

可惜他不懂,活着的人永遠無法與死去的人争。因為得不到的,永遠是最好的。

或許最讓左擎蒼心痛的,是唐煜在面臨選擇的時候,從未選擇過他。當初他選擇帶齊飛宇離開,而不是留在左擎蒼身邊。後來他選擇離開左擎蒼,同樣還是為了已“死”的齊飛宇。

而左擎蒼無論何時,選擇的都是唐煜。

不想逼他,不想傷他。

唐煜一直以為自己在為左擎蒼着想。直到現在,他才發現自己多麽自私,多麽愚蠢。他從來沒有真正為左擎蒼考慮過,一次都沒有。

唐煜的身體晃了一下,似乎有些搖搖欲墜。

而屋頂上的雪楓已經不耐煩了,“唐煜!你考慮好沒有!”

唐煜擡起頭來,眼中帶着幾分茫然。

“你傻了還是瘋了?”雪楓挑起眼角,“想要齊飛宇,就快點說。”

“我不知道他在哪裏……”唐煜宛如木讷了一般機械地說着,“我送他離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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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楓仔細看着唐煜的神色,略微沉吟。此時高陽湊到他耳邊輕聲道,“我覺得他沒有說謊。”

雪楓點了下頭,“你送他離開?送去了哪裏?”

他輕輕搖頭,“他若是想回去,自然會去找你們。”

“你!”雪楓氣得不行,“你當我是傻子?你要是再不老實,我就把齊飛宇另一只手也砍下來。”

一邊的齊飛宇聽到此話,臉色煞白,驚慌地望着屋檐下的人。那人雖然十分陌生,但是看着卻又有幾分熟悉似的,令人心安。

唐煜全身顫抖,不知道該如何是好。他又一次面臨選擇,只是這一回,他不想再背叛左擎蒼。

既然蒼蒼一年了都沒有往燭龍教傳任何消息,大概不希望被找到吧,可是小蜓…

“我真的不知道他在哪裏。你若不信,可以把我囚禁,放了他。”

“哼,你還真是嘴硬。”雪楓說着,忽然水袖一樣,帶着殺氣纏向朱蜓脖頸。唐煜立刻飛身而起将手中折扇甩出,卻來不及擋住對方迅捷如風的攻勢。白練繞住朱蜓的頸子,雪楓瞪着唐煜,“你要是不說,他這回就真的死了!”

唐煜手腳冰冷,額頭上也有冷汗滲出,“雪楓,枉你還是他最好的朋友,他既然不想被你找到,幹什麽逼他!!!”

“哈哈哈……”雪楓以袖掩唇笑得尖銳,“我逼他?到底是誰把他逼上絕路?唐煜,你裝得好像啊!”

“我對不起他。”唐煜壓低聲音,“所以現在我不能再出賣他。”

“那你就等着給你小情人兒收屍吧!”

唐煜看着雪楓眼神一狠,袖子越勒越緊,齊飛宇咳嗽着,想要掙脫那袖子的禁锢。一旁的高陽有些不忍,正想上前勸雪楓,卻見下方的唐煜忽然從旁邊的侍衛腰間抽出長劍,往自己的喉嚨間抹去。

雪楓眼神一變,長袖立時松開,轉而彈開唐煜的劍鋒,“你瘋了!”

“我不知道他在哪裏。”唐煜淡淡的說。

雪楓氣結。怎麽會有人寧願自殺都不願意告訴他這麽點消息?

高陽扯了扯雪楓的手臂,“算了…他說的也有道理。教主既然已經離開,若是想回來的話,早就回來了。只要知道人沒事就好,不必太強求。”

“誰知道他有沒有把人丢到什麽虎穴裏去!”

“若是他真的對教主有惡意,四年前只要沉默就可以了,何必大費周章甚至犧牲名譽保了教主一命?”

雪楓咬牙切齒,“那又如何,難道就這麽放過這混蛋?”

“這是他們兩人之間的事,我想,就算要處置他,教主也希望親自動手吧。”高陽輕輕嘆了口氣,“現在急也沒辦法。憑我對教主的了解,他一定會回來的。”

最終雪楓還是聽了高陽的勸告,撂下一句一年後左擎蒼若是還沒出現,就把出岫城踏為平地的狠話,甩袖離去。

而齊飛宇,并沒有被帶走。

如同雪楓說得,齊飛宇已經不記得他了,現在的小蜓已經不再叫小蜓,他有了另外一個平凡普通的名字——阿拾。他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誰,只知道被一個名叫念青的青年救了,然後便一直住在他家。念青是個大夫,在一座小鎮裏開了家醫館,收得診金很少,但醫術卻很高明,頗得鎮子裏的人愛戴。他被救了以後,就一直給念青打下手,雖然只有一只手,平日有很多不方便,但念青總是拉着他剩下的那只手,跟他說:人只要有一只手就夠了。

這樣平靜地過了五年。然後在一月之前突然被很多兇神惡煞的人抓了起來,帶到了一個很大很大的山洞裏。念青在他被搶走的時候都快急瘋了,追在那些人身後一直跑出了鎮子,可惜他一點武功也不會,怎麽可能追上那些武林高手,最後狼狽地摔倒在地,眼睜睜地看着阿拾被帶入黑暗。

這些都是齊飛宇自己講給唐煜聽得。這個一身缟素面貌俊美非常的人對他十分好,眼睛深處卻總是凝結着一層散不去的憂傷。他覺得一看到這個人心裏某處就隐隐作痛,像有小刺在紮,很奇怪,明明才第一次見面。

他總覺得這個叫唐煜的十分值得信任,好像把什麽都告訴他也不要緊。

唐煜總是微微笑着聽他說着,然後有一天他問他,“你喜歡這裏麽?”

齊飛宇,也就是現在的阿拾點點頭,“這裏很好,你也很好。”

“想留下來,還是想回去?”

阿拾一愣,随即問道,“我可以回去?”

唐煜目光深處顫抖了一下,但還是微笑着說道,“當然。你又不是囚犯,什麽時候想回去,告訴我一聲就好。我派人把你送回去。”

阿拾怔了半晌,笑得甜美如畫,“你對我真好。”

唐煜看了他半晌,忽略心底的刺痛。

他曾經的小蜓啊,已經完全忘記了他。

他們的那些過往,香樟樹下的誓言,以及湯瑜這個名字,終于都随着煙塵散盡了。

不過這樣就很好。他看到小蜓在提到那個青年時臉上幸福的笑意,平平淡淡的,一如十多年前那個單純剔透的孩子。

唐煜蹲下身來,拉起坐在椅子上的阿拾的手,含情的桃花眼看入對方的眼睛,認真地說,“答應我,好好照顧自己。”

阿拾有些發愣,似乎在那一瞬間,腦子裏閃過了什麽東西。

但也只有一瞬而已,他笑着,用力地點了點頭。

除了很多的盤纏和衣服用具,唐煜還給了阿拾一只特殊的煙花,只要有需要便可以點燃,然後會有奇異的香味瞬間籠罩方圓幾百裏,到時候他就會趕到。

阿拾覺得十分不好意思,堅決不收那些銀錢,只是收下了那煙花。

護送的車馬絕塵而去,唐煜站在道路盡頭,望着過去的一切都在漸行漸遠。

四下寂靜無依,風有些大,吹亂了一地櫻花。

左擎蒼回到了燭龍教。

由于正道的讨伐,燭龍教被迫暫時遷移到更北方的深山當中,幾乎靠近晏國邊境。暫時興建起來的總壇,雖然遠遠不及往昔的雄壯威嚴,但也終于安穩下來,逐漸步出正道圍攻的陰影。

左擎蒼回來的時候,眼睛已經被治好了,但是耳朵仍然聾着。

和遠舟沒有跟他一起回來。他走的時候,問對方要不要一起,和遠舟只是對他淡淡一笑,用唇語說道,“我在這兒等你。”

于是他回來了,比以往更加冷漠威嚴。

身體的創傷都已經痊愈,就算聽不見了,他仍然是令天下人心驚膽戰的燭龍教之主。

而他回來的目的很簡單:複仇。

他回教三個月後,便率領衆殿将南下,直取出岫城。一直與世隔絕的千雲谷面臨前所未有的危機,即使這一年以來城主一直在着手遷城的工作,但是燭龍教襲來之時,他們只來得及将老弱病殘遷移走,青壯們都留了下來。

燭龍教動作之快,令得他們連搬救兵的時間都沒有。兇惡的教衆們将孤城層層圍困,黑壓壓的一片宛若不祥的烏雲。

城中大部分的人只會兩下拳腳功夫,哪裏是燭龍教的對手?

左擎蒼站在附近的一座山丘上,垂首望着城門處一直挑釁的教衆,面上沒有表情。他能嗅到城裏緊張恐懼的氣息,想象着那人絕望無助的樣子,一股快意升了上來。

報複!!!報複!!!一個聲音不停在他腦海中嘶吼。在他無聲無息的世界裏,這是唯一的吶喊,支配着他的一切!

付出真心,付出所有,得到的卻是欺騙和背叛!既然如此,就親手把自己的付出全部摧毀,把自己的錯誤盡數抹去!

他要那人匍匐在他腳下,跪求他的原諒!

睡夢中,他多少次幻想着那人泣淚橫流的樣子,憎恨快要把他扭曲成一個怪物。所以他要盡快的,把這一切結束。

教衆們用碩大的木樁撞着城門,眼看着那脆弱的門闩就要頂不住了。

門後慌亂的叫喊已經從縫隙中流瀉出來,宛如瀕死的獵物最後的哀嚎。

此時,一道白影從城樓上飄然而下,如同一片輕盈乘風的羽毛。飄飛而起的墨發下,一雙曾經明媚的眼睛,遙遙地望向山頂上的人。

“住手!!!”帶着內力的大喝響徹山谷,鎮住了瘋狂的教衆。明明是單薄易碎的樣子,白衣人卻無所畏懼,凜然的氣度,竟然令衆人有些忌憚。

而左擎蒼在見到那人的一瞬間,視線就定格住了。

隔了一年多,終于又再次相見。

是恨,是痛,是悲。

屬于他一個人的噩夢,令他沉淪的噩夢。

左擎蒼擡手,命屬下傳令,暫停攻勢。随即他站起身,雙腳踏地,宛如蒼鷹一般騰空而起,幾個起落間掠出百米。教衆們紛紛讓開一條道路,他盯着道路盡頭的那道白影,一步一步地前行。

而唐煜,也在望向他。

中間這短短十數步的路,卻仿佛是一線碧落,一縷忘川,一世紛繁。

一步,當初桂香鎮月光輕盈下,唐煜輕聲的一句“睜開眼睛,愛上我”,他一睜眼,就是萬劫不複。

兩步,栖雲山莊,唐煜最後那悲傷的一句:欠你的,還清了吧,令他抛棄所有堅持。

三步,千年櫻下,櫻雨紛飛中緊緊交握的雙手,令他在虛假的幸福中自欺欺人。

四步,唐煜哀求的眼神,為的卻是另一人。第一次嘗到那麽疼的感覺,竟然不是由刀劍造成。

五步,唐煜留下的一紙字條,上面冷冰冰的字跡,令人絕望。

六步,刺入身體的劍鋒,那麽冰冷,寒徹肺腑。

七步,真相被揭露,原來從來就沒有中毒,一直都是他自己自欺欺人,像個笑話。從此,世界陷入黑暗和寂靜。

回首望,這一條旅程,原來并不是很長,他卻仿佛已經走了一輩子。

腳步停下。兩人面對面,咫尺天涯。

唐煜看着他,癡癡地。

“蒼蒼……”

左擎蒼聽不到,但是看得到他的口型。他仔細看着這張面容,眼睛裏一片凝固。

倏然,他從腰間抽出長刀,通體碧綠的色澤,波浪形的紋路,正是遺失已久的海牙刀。和遠舟輾轉幾番,終于将這把左擎蒼最珍愛的刀找了回來。而現在,他将用它劃開自己最恨的人的喉嚨。

唐煜像是感覺不到喉嚨上的壓力,一直凝視着眼前的人,像是要把對方的每一條輪廓都印在腦子裏。

“對不起。”他說着。

他曾經對左擎蒼說過很多次這三個字,不過這一次,是最平靜的。

對于左擎蒼,他虧欠太多,傷害已經鑄下,沒有東西能夠彌補。

他不再奢求彌補什麽。

他閉上眼睛,緩緩跪了下來,擡起頭,迎上鋒利的刀刃。

“恨我,就殺了我吧,只要你能痛快。”他緩緩說着,“害你如此的人是我,別傷害城裏的人,好嗎?”

左擎蒼卻看着他,意外地,十分平靜。

冷峻的眼睛裏,顯出一絲困惑。

明明在沒見到他的時候,那麽恨,恨到撕心裂肺,深入骨髓,恨不得飲他的血,啖他的肉。

可是為什麽現在,看着他跪在自己面前,竟然如此平靜?

就好像,有些連接在他們中間的線,在他們相見的一瞬間,被切斷了。

唐煜的命就在自己手下,只要稍一用力,這個帶給自己無盡痛苦屈辱的噩夢就會結束了。

可為什麽那将死的人卻帶着一絲欣然。為什麽自己體會不到絲毫報複的快感?

那人在高興些什麽?

自己又是怎麽回事?

一瞬間,他忽然明白了什麽,腦子裏一片陰雲忽然散去,一切變得清明。

為什麽自己會恨他?尤其是在得知癡情花的真相以後?

為什麽只有這個人讓自己覺得那麽疼?

因為自己的這份恨,是從愛裏生出。

自己越恨,愛得就越深。所以唐煜才會高興,因為自己若是殺了他,是因為自己已經愛到能賠上性命。

可是,現在他體會不到那強烈的恨意了。

就仿佛,唐煜的生死,已經不能再牽動他的情緒。看到唐煜,他也不再有從前那苦澀酸楚的感覺。

一切都變得平淡,像是天上飄過的一縷雲煙。

仿佛在見到他的一瞬間,随着回想起他們從相見到現在的一切過往,那些執着在頭腦中的東西,都煙消雲散了。

沒有恨,也不再有愛。剩下的只有一片蒼白,簡簡單單,清清楚楚。

他的确中了毒,只不過那毒是他自己下給自己的。他用這毒将自己禁锢在這段感情裏,再也不得高飛。

而唐煜早就給了他解藥,那便是所有的背叛和傷害。

再厲害的毒,也有被耗盡的時候。而如今,解藥終于累積到了最後的一點。

原來所謂的愛,不過就是如此。別人能給予你傷害,是因為自己給了他們武器。再疼痛的傷,也都不過是仗着所謂的情之一字,一旦它沒有了,那些人,便什麽也不是。

他看着眼前的人,忽然呵呵呵地笑了起來,笑聲清朗單純,宛如解脫了一般。

他明白了,他想通了,他終于不用再折磨自己了。

從開始到結束,這麽長的一條路。

現在,他終于自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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