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1)

男人在一個風雨交加的夜晚裏醒來,屋外電閃雷鳴,轉瞬即逝的熾白亮光照出不遠處躺在地上的一個女人,她背面朝上,四肢扭曲,腦袋轉了一百八十度,一雙眼睛死瞪着男人,又一片光劈進卧室,連女人眼裏的血絲都顯得異常清晰。

男人是合衣睡下的,身上的衣服很皺,腳上還穿着鞋,他在床上坐了陣,從卧室裏出來,步伐沉重。

男人去看了看隔壁房間的情況,兩個女孩兒擠在一間房間的一張床上,床上只有床墊,沒有鋪床單,天花板上的吊燈還開着,床底點着蠟燭,地板上有兩個攤開的行李箱和一些散落的書本。整間房間明亮而雜亂,甚至可以用狼藉來形容——除了孩子們躺着的這張小床,屋裏的其他家具多多少少都損壞了:衣櫥的門不翼而飛,櫥櫃裏的射燈光非常刺眼,桌子椅子不是斷了一條腿就是從中間裂成了兩半,牆紙被撕下來一大片,四面牆比上唯一完好無損的那面牆上貼滿了黃色的紙條,窗戶破了個大洞,紙條們在風中顫抖。

雨飄進房間裏來了,打在了孩子們的臉上。男人走過去,兩個女孩兒都沒有睜開眼睛,她們瘦得臉頰凹陷,看上去憔悴又可憐。男人的目光不可避免地觸及到了她們的雙手,女孩兒的手腕被草繩綁在床頭,她們臉對着臉,喉嚨被一根從天花板上斜插下來的鋼管貫穿了。

男人下樓了,他穿過到處都是碎家具的客廳,走進開放式廚房。廚房有兩扇落地大窗戶,窗簾卷成一團倚在牆角。一道閃電照亮了廚房牆壁上數十枚血紅手印和餐桌上的外賣盒子。

男人打開了一格上了鎖的抽屜,從裏面拿出了一把菜刀。他走到了玄關處,門前的穿衣鏡裏映出他長滿胡渣的下巴和浮腫的雙眼。

這時,客廳的電話響了,男人沒去接聽,電話自動進入了留言模式。

“百聞,你和素素的手機怎麽突然都關機了?剛才我還和素素通電話呢,你們是不是吵架了?她還好嗎?你姐夫到了嗎?我的航班又延誤了一個小時,漁洲的天氣實在太差了,飛過來的航班通通延誤,實在不行我就坐火車!”

電話挂斷了。

男人打開門,一卷風雨襲來,他走了出去。雨水沖洗着他面無表情的臉孔,僵硬的身軀,他手裏還緊緊握着那把菜刀。他走着,走着,當他看到一輛飛馳過來的越野車時,男人跪了下來,在兩盞潔白的光束下,他眨動眼睛,揮刀砍向自己的脖子。

漁洲看守所門口蹲了不少記者,長槍短炮,見到人就一頓狂拍,離曉蒙在車上遠遠看到這陣仗,問開車的人:“朱百聞還在看守所,他們在等着拍誰?”

開車的是個眉清目秀的年輕男人,把車停好,回道:“拍我啊。”

離曉蒙摸摸胳膊,男人從後座拿了公文包,翻出兩張證件,一張遞給離曉蒙,一張挂到自己脖子上,正色道:“拍精神科某醫師攜助手來看守所給朱百聞作精神鑒定,看看他腦殼到底出了什麽毛病,是精神分裂還是多重人格,到底會不會吃官司。”

離曉蒙低頭看證件,他的個人一寸照下面只有一行擡頭:徐卿枝助手。

他跟着徐卿枝下了車,一個眼尖的女記者看到他們,跑了過來攔在他們面前。徐卿枝給離曉蒙使個眼色,兩人走得飛快,女記者一路小跑跟上,掏出手機對着他們兩人就是連珠炮似地一串問題。

“徐醫師徐醫師!您是青田病院的徐醫師吧??您還記得我嗎?我是晨報的小紋啊,陸絨那單案子您還記得吧?我還找您做過專訪!您是來給朱百聞作精神鑒定的嗎?鑒定結果最快什麽時候能出啊?他們家沒有任何精神病史,他之前也沒有任何精神疾病的症狀,這會影響您的最終判斷嗎?有人說都是因為他們搬進了那間鬼屋鬧的,徐醫師他會不會是被鬼上身?”

見到這個女記者追着徐卿枝和離曉蒙問東問西,其餘記者也都圍了過來,各個雙眼發光,微型麥,攝像機,錄音筆,十八般武器通通往兩人臉上擠,叽叽喳喳地問:“是啊,朱百聞是不是被鬼上身?”

“鬼上身和精神病沒什麽差別吧?喂,醫生!這位醫生!說兩句吧!”

“朱百聞會被無罪釋放嗎?您邊上那位是誰啊?是律師嗎?您好!您是朱百聞的律師嗎?”

離曉蒙回頭看了眼說話的人,閃光燈在他眼前忽閃了下,他下意識拿手擋了下眼睛,人被徐卿枝拉着擠進了看守所的小門。那群記者還不依不饒貼着鐵門嚷個沒完,看守所的警衛不得不出面維持秩序。徐卿枝忍不住發牢騷:“問得都是些什麽,我是精神科醫生,又不是神棍!”

離曉蒙沒說話,他們兩人一表明身份,便有人把他們帶去和負責朱百聞案件的兩個警察見面。這兩人一個叫餘有年,四十來歲,平頭,身形臃腫,煙不離手,另一個就要年輕許多,叫胡準,四人碰面時,胡準正在熱火朝天地吃方便面,招呼還沒打,一雙眼睛先将離曉蒙和徐卿枝從頭到腳看了好幾遍。

“坐吧,兩位先坐吧,人馬上到。”餘有年人很客氣,招呼警衛倒了兩杯熱茶送進來。

他們正坐在一間審訊室裏,室內裝飾有些老舊了,半截白半截綠的牆壁已經開始掉漆。

“過會兒就在這裏作鑒定。”餘有年說。

離曉蒙問道:“他對人有攻擊性?”

餘有年憨笑着給他們派煙:“穿着束縛衣,絕對安全,本來是想送去青田的,架不住媒體盯梢,勞煩您二位跑一趟了,外面是不是很多記者啊?”

徐卿枝道:“我被一個記者給認出來了,不礙事吧?”

餘有年還是笑眯眯的:“不礙事啊,明天您的報告一出,我們這兒就能結案了,要我說,不出兩天媒體就忘了這麽檔子事了,不礙事兒!”

胡準吃完了面條,一瞅離曉蒙的證件,斜着眼睛問道:“你是徐醫生的新助手,之前資料傳真過來的不是另外一個嗎?”

徐卿枝道:“都說朱百聞是被鬼上身,另外一位怕鬼,臨時落跑了,這位不怕鬼。”

說到“鬼”這個話題,沒人出聲了,各自掏出了手機,胡準走出去打電話。徐卿枝刷了會兒新聞,拱拱離曉蒙,把手機遞給他,示意他看屏幕。

與鬼界溝通的十個方法,絕對有效!膽小的千萬別點進來看!

第一個辦法,也是最猛的辦法,七月半鬼門關打開的時候去十字路口剪紙!

第二個辦法不需要挑時機,只需要事先在一張紙錢上寫好自己的生辰八字!最好是用那種銅板一樣的紙錢!不要用假的毛爺爺!毛爺爺鎮鬼!沒用的!然後準備一根白蠟燭,燒到蠟燭芯快沒的時候,把那張紙錢燒了,要是火光變綠,嘿嘿,就等着鬼差來找你吧。

……

離曉蒙撓撓鼻尖,繼續往下翻,徐卿枝湊過去小聲問他:“你看得這麽認真,真的假的啊?”

離曉蒙一聲不吭,他看到第十個辦法了。

第十個方法,百試百靈!別說我沒警告過你!要是不想收到鬼界的信號的話!這個電話號碼千萬不要在淩晨四點四十四分打!是直通鬼界的號碼!

徐卿枝擠着眼睛看那串號碼,輕輕念:“786544444。”

這最後一個4字念出口,胡準回來了,審訊室的燈光忽然跳了下,外頭傳來滾輪滑過地磚的聲音,徐卿枝一個機靈,拿過手機,找了個游戲出來打,音效亂響,一時間熱鬧極了。餘有年問了句:“徐醫生,報告最快什麽時候能出啊?”

徐卿枝道:“看情況吧,您很急?”

餘有年不置可否,看了看胡準,這個年輕人愁眉苦臉,屁股還沒沾到椅子,就又捏着手機走了出去。

“你們重案組的,很忙啊。”徐卿枝看看手表,“朱百聞要到了嗎?”

餘有年摸摸頭發,搓搓香煙嘴,笑呵呵地說:“徐醫生,我看這個報告很容易出吧,朱百聞真的不太正常,他們住的那間房子邪門得很。”

“哦,怎麽說?”

“他們搬進去之前就死過人,全家服毒死的,朱百聞姐姐說了,是朱百聞老婆特別喜歡那裏的花園和風景,非得買。”餘有年緊挨着桌子,瞧着徐卿枝,詭秘地說,“人吓人,吓死人,那地方半夜裏黑燈瞎火的,風呼啦嘩啦地吹,我去過一次都覺得吓人,別說住了,你說,是不是沒有神經病也要住出神經病啊?”

他說到一半,胡準進來了,聽到這段故事,顯得很不耐煩,歪在椅子裏一直看手機。

離曉蒙點了根餘有年給他的煙,不抽,就把煙架在煙灰缸上,青煙燒成一條直線,升向高處。

“有點意思。”餘有年靠近了,他揉了揉脖子,看這根香煙,笑着和離曉蒙搭讪:“這煙燒的有一手啊。”

離曉蒙回了個微笑,青煙中,他看到一個短頭發的女人坐在餘有年的肩上。這個女人臉色青綠,瘦削得可怕,身上罩了件寬大的病號服。她看着離曉蒙,眼珠轉了好大一圈。

那滾輪的聲音越來越靠近,胡準扔下手機忽然說:“什麽神經病不神經病的,哪有這麽容易變神經病,這個朱百聞家裏沒有精神病遺傳史,他也沒有任何診療紀錄,家裏也沒找出來抗精神疾病的藥物,親朋好友的口供都表明他是個健康正常的人。”

嗞啦一聲,燈又跳沒了,少頃又恢複,落在牆上和地上的人影歪斜着貼到了一起,整間審訊室似乎都在向黑影那側傾斜。

離曉蒙捏起香煙抽了一口:“您的脖子沒事吧?”

餘有年還在揉搓脖子,讪笑着說:“我這脖子老毛病了,一陣一陣的,徐醫生你們吃過晚飯了嗎?要不叫個外賣?”

離曉蒙道:“雖然沒有精神病史,只是在搬進那幢別墅之後,他們整家人都突然變得很奇怪。”

胡準看上去更煩躁了:“你是不是看過他姐姐發到網上去的錄像??怪力亂神,封建迷信。”

徐卿枝冒出來說:“是那段标題是‘沒有騙你們!這是我弟弟在家裏裝的攝像頭拍到的!他們家真的鬧鬼!的錄像嗎?我看過,畫質好清晰。”他還問離曉蒙,“你是不是還沒來得及看?我開個熱點,你連上網看看,你帶手機了嗎?”

離曉蒙盯着門口:“等會兒再說吧。”

滾輪的聲音很近了,在門口停下,餘有年和胡準起身去開門,兩人一人頂住門,一人去外面幫忙。一個渾身被裹成了木乃伊一樣的人被推進了審訊室。

徐卿枝戴上眼鏡,問離曉蒙:“你們有沒有看過美國的一套電影啊?”

“是不是講食人魔那部。”

徐卿枝擡起頭,他也看到這具木乃伊了,它被四個人聯手靠牆固定好,那些人便都退了出去。審訊室內只剩下這具木乃伊和離曉蒙,徐卿枝大眼瞪小眼。

“不是,我剛才說的是僞紀錄片形式那套,現在……”徐卿枝扶了扶鏡框,“現在嘛,你一說,我倒想起來食人魔那部了。”

這具木乃伊不光身上穿着束縛衣,連嘴巴上都戴着特制的口罩,不過稍加比對警方提供的個人資料和他僅露出的臉部特征,不難判斷這個人就是當下的新聞焦點人物朱百聞。

一夜之間殘忍殺害妻女三人,并意圖自殺的本地富豪朱百聞。

徐卿枝講禮貌,面對捆成粽子的朱百聞,先作自我介紹:“您好,我姓徐,這位是我的助手,姓離,您就是朱百聞吧?”

離曉蒙更有禮貌,還站起來作勢和朱百聞在空中握了握手。

徐卿枝沒忍住笑,舔舔嘴唇說:“那麽……請問您是朱百聞先生對吧?”

朱百聞沒有在看他,他的目光落在他和離曉蒙身後的玻璃牆上,沉穩,平靜。他的呼吸亦平緩有序,反倒顯得審訊室裏仍舊不是很穩定的電路神經兮兮的,有些瘋。朱百聞點了點頭。

“好的,朱先生,那我們先來看一組圖畫吧。”徐卿枝着手工作,“你能說話吧?能告訴我您看到了些什麽嗎?”

朱百聞的目光沒有下移,他說:“我沒有瘋,人不是我殺的,我一覺睡醒就……”

燈泡又熄滅了瞬,離曉蒙仰起頭,他看看燈管,又看了看朱百聞,他手裏的煙依舊燒得筆直。

“我沒有發瘋,我說的都是真的,是他們……”朱百聞繼續說着,他的情緒沒有之前那麽鎮定了,呼吸變得粗重。

那燈光又在閃爍。

離曉蒙把手放到了桌上,在不很穩定的照明條件下,他漸漸掌握了規律:節能燈的燈光正随着朱百聞呼吸的一起一伏而時有時無。

“朱先生,你說他們,是不止一個人嗎?他們是什麽人?”徐卿枝追問。

朱百聞一扭頭,望住他,眼睛猛地睜大,布滿血絲的眼球紅得可怕,他在滑輪架上劇烈扭動掙紮起來,講話越來越急,“他們來了,他們來了……他們過來了!過來了!!過來了!!為什麽不肯放過我!為什麽!!啊!!”

朱百聞慘叫一聲,仰頭長嘯,雙眼翻白,整個人痙攣着摔在了地上,徐卿枝趕緊過去給他打了支鎮定劑,餘有年和胡準從外面沖了進來,徐卿枝還算鎮定,對他們兩人道:“我建議移送我們醫院作個徹底的身體檢察。”

餘有年滿腦門的汗,連連點頭,他背着的那個女人蹲在了他後背上,壓得他連腰都挺不直了。

徐卿枝轉頭又看離曉蒙:“你覺得呢?”

離曉蒙指了指頭頂:“我建議看守所可以做一下電路維護。”

他話音未落,天花板上的節能燈嘶一聲燒壞了。

“操!”胡準罵了聲娘。

朱百聞連夜被轉移到了青田精神病院,離曉蒙沒跟着去,他簡單收拾了些行李,徐卿枝來旅館接他,送他去朱家別墅。

路上,徐卿枝忍不住問他:“他到底是不是被鬼上身?”

“他做完全身檢查了嗎?”

“血壓有點高,血脂也有點高,一身富貴病。”徐卿枝嚼着嘴裏的硬糖說。

離曉蒙道:“他殺人的時候是不是被鬼上身,我不知道。”

“問人問不出,你就去問鬼,老一套啊離大師。”

徐卿枝把車開進了朱百聞的小區,正是夜裏阖家團聚的時刻,小區裏卻燈火稀落,非常冷清。

“本來這個別墅區房子就少,出了朱百聞的事不少人都搬走了。”徐卿枝說,“聽說這一片房價大跌,離大師,你有沒有看過香港的一本電影?”

離曉蒙沒說話,徐卿枝又問:“你師母,有消息了嗎?”

離曉蒙看看他,徐卿枝道:“聽我弟說的,他隔三岔五托夢給我說他們鬼界八卦,沒辦法,不想聽也得聽,說你這一行好像出了很大的事,搞得他們鬼界也是天下大亂,我不了解,随便關心下。”

離曉蒙一模徐卿枝的手,徐卿枝忙縮了手,笑道:“你幹嗎?我還聽說了啊,你一天裏往他們那裏燒幾十封信,說要找一個叫照阮的鬼差,他怎麽你了?”

離曉蒙神情漠然:“你別總讓他上你的身到陽間來逍遙,折損了陽氣,人不人,鬼不鬼,很難辦。”

徐卿枝坦然一笑:“ 他死得早,連妞都沒泡過,我們有福同享。”

離曉蒙按下車窗,靠在窗邊抽煙。他們已經到朱百聞的別墅門口了,這幢占地頗具規模的別墅外繞着一圈警戒線,深夜裏無人把守,門前的花園種有一棵樹幹粗壯的銀杏樹,樹葉全掉光了,給地上鋪了層黃毯子,空留光禿禿的樹枝像爪子一樣伸向夜空,牢牢将月亮攥緊在掌中。

離曉蒙下了車,徐卿枝探出個腦袋喊他:“明天一起吃早飯啊?”

離曉蒙揮了下手,跨進花園,他繞着花園轉了一圈,一座小型噴泉池邊能望到遠處的湖和更遠的山,園藝精致,花草擺件的布置上很有心思。在一排蘋果樹下能看到別墅最頂層一扇貼滿了黃紙的玻璃窗,離曉蒙由上往下數下來,這面牆上的八扇窗戶只有最頂上那扇沒有破。他掐滅了香煙,提着行李袋從一樓一扇整面碎裂的落地窗進去。他一腳踏進來的地方是廚房,除了水槽和嵌在牆壁裏的大烤箱,廚房裏再沒別的家電了,地板上有人拖拽重物的痕跡。大約是先前用作客廳的地方一件家具都沒剩,天花板上的吊燈搖搖欲墜,腳下淨是些碎木頭和玻璃渣。壁上有幾幅塗鴉,有人畫了個長發披面,渾身發綠的女鬼,還有人塗了個新潮的骷髅圖案,更有人在牆上刻下某某某到此一游的字樣。但是這個人的名字已經看不清了,名字上滿是劃痕,邊上還有個血手印。手印不大,像是孩子的,這個手印拖得很長,一直延伸到廚房的牆壁上。

朱家大門的門鎖已經被人撬壞了,鎖都沒留下,只剩個門上的凹洞,家裏有一套電子防盜設備,電線早就被剪爛,派不上任何用場。

離曉蒙打開手電筒,玄關口有許多個泥腳印,離曉蒙跟着其中一串上樓的腳印往上走。樓道上還挂着幾張全家福,一家四口,其樂融融。

二樓每一間房間的門上都貼滿了黃色的符紙,将門縫堵得死死的,唯有一間門上的符紙被人扯下來了一圈,但門只開了一道縫,這道縫隙僵硬在那裏,不為任何影響所動。正對門板的牆壁上有焰火似炸開的牆上的血跡。

離曉蒙拈了些在手上,血跡有些日子了,至少有一個星期了。

離曉蒙還去了三樓,三樓只有一扇門,門上挂了三把大鎖。他在屋裏找了半天也沒能找到開鎖的工具,也沒遇到別的人,游蕩人間的孤魂野鬼。他轉回了二樓那間唯一開着的卧室裏打地鋪,水電都沒法用了,他點了兩根蠟燭,掏出手機打了通電話。

“喂,蔣姐,我在朱百聞家了,”離曉蒙盤腿坐在睡袋上,撓着眉心,“嗯,打算睡一晚上看看情況,人我也見到了,如果意外成立,他能拿多少保險賠償?還不能确定,最直接的辦法是問問他老婆和女兒,但是也很難說,我盡量。”

電話講完,離曉蒙就拿出了紙筆,潦草寫就一封信件,在燭火上燒成灰燼。

他支着腦袋等了會兒,屋裏沒有任何動靜,卧室的門也沒關上,依舊只留下一道将将能通過一只手的縫隙。

地板上三角形的陰影仿佛一個三角形的黑洞,深不可測。

離曉蒙又接連燒去兩封信,拖到後半夜,他還不睡,坐着翻看一本很破舊的書,看一會兒,做一會兒筆記,冥思苦想一陣,到了四點四十四分,他的手機鬧鈴響了。離曉蒙又往外打了通電話,號碼他記得不熟,上網查了查才按下綠色按鍵。

電話通了,忙音響得很急促,對方占線中。

離曉蒙挂了電話,再打,電話一直占線,後來有人在手機那端講話時,離曉蒙愣了片刻才反應過來,生硬問候說:“你好,我找人。”

“你找誰?”對方的聲音幽幽的,亦男亦女,摸不透。

“照阮,照明的照,阮是……”

話到這兒,對方笑起來,咯咯咯咯地壞笑,笑到後面像喘息。屋外傳來雨珠拍打磚瓦的聲音,離曉蒙看出去,不知什麽時候變了天,下起雨來了。

電話挂斷了。之後那號碼就成了空號,怎麽打都不通了。

雜亂無章的雨聲裏混進了幾下敲門的聲音。

離曉蒙拿了手電筒下樓,雨很大,風又急,把大門吹得嘎嘎直響。離曉蒙把電筒光從門前移開,照向走廊,他看到一個男人罵罵咧咧,脫下外套甩在地上,擡起頭瞪着他罵:“是日照香爐生紫煙的照,阮琴斜挂香羅绶的阮!有沒有點文化!”

離曉蒙走下去兩步,摸摸鼻梁:“哦,照紫煙。”

“照阮!”照阮氣歪了嘴。

離曉蒙問他:“你怎麽來了?”還道,“這裏一只鬼都沒有。”

照阮抖抖褲腿,朝離曉蒙走過去:“不是你想知道朱百聞老婆孩子的事情嗎?連燒兩封查詢函,你知不知道最近陰間、鬼界有多忙?恨不得一個鬼差拆成四個來用!又要應付妖魔鬼怪,又要收魂抓鬼,”他往樓上走,邊走邊抱怨,“我本來過的什麽生活?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現在呢?天天在外面加班,半夜三更,瓢潑大雨,英文裏說,滿世界下狗下貓!我還要跑上來回答你的十萬個為什麽。”

離曉蒙走在他後面:“你對這裏好像很熟。”

照阮回敬他一個白眼:“鬼是我來收的。”

“那我問的事,她們是什麽回應?那天晚上在她們家到底發生了什麽?”離曉蒙緊迫追問,照阮一甩胳膊,進了他先前打地鋪的卧室,瞅瞅地上的睡袋,問:“有熱水嗎?”

離曉蒙搖搖頭,照阮又不高興了:“我住酒店去,我要洗熱水澡。”

他沖離曉蒙彎了彎手指,離曉蒙不解,他聲調拔高,道:“手機!”

“你要幹嗎?”

“叫車,開房!”照阮往外走,離曉蒙一把抓住他,道:“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

“你問題那麽多,你說哪一個?”照阮低頭看看,擡起眼睛對離曉蒙笑了,眼波流轉,他還抿了抿嘴唇,“幹嗎,你舍不得我走還是想和我一起去開房?”

離曉蒙慌忙松開手,說:“朱百聞的老婆孩子現在在哪裏?”

照阮道:“死了,做了鬼,我來收鬼,例行超度,她們想得開,做了鬼反正是投不了胎的了,結果三人都度成了,灰飛煙滅。”

離曉蒙看着他:“你沒騙我?”

照阮嗤笑:“我沒事騙你幹什麽?“

離曉蒙盯緊了他,目光深邃:“你剛才說鬼界陰間的鬼差忙得要命,我不過是發信問事,你們托夢回答就行了,怎麽還讓你這個恨不得一個拆成四個用的鬼差特意跑陽間來一趟,聽你的意思,也不像是願意在這樣的天氣,這樣的時間來陽間的。況且,度鬼一事向來是在鬼界定期舉辦,從沒聽說過鬼差抓鬼時還要度鬼,不影響你們的工作效率嗎?“照阮彎起嘴角,笑容變深了,襯得他的容貌愈發豔麗,他靠着牆,站在燭火明亮的地方說:“你這麽看着我,是不是覺得我很好看,很可愛,值得用心呵護,百般寵愛啊?”

離曉蒙五官緊繃,神情正經,臉頰被燭光照得發紅:“你不要回避我的問題,你到底為什麽來這裏,朱百聞家那一晚發生了什麽。”

照阮輕哼了聲:“假正經。”

離曉蒙就看着他,不動,大氣都不出,照阮咧嘴笑,兩顆透亮的眼珠子溜溜轉了兩圈,說:“我照家血脈,天賦資本,以殺鬼為生,凡此一生度鬼上千只便可得道,從此逍遙于天地之間,懂了嗎?”

離曉蒙的瞳仁閃了下,低低道:“好像确實聽過這麽一種能人……”

照阮眼睛一斜,提起地上那本舊書,捧在手裏問離曉蒙:“你看這個?也想召魔?”

離曉蒙道:“我看這本書是想研究有沒有克魔的法門,畢竟師母入魔,她在世間作怪也算是我師門罪責。”

照阮席地而坐,自說自話地翻離曉蒙的包袋,離曉蒙過去拿開包,找了包餅幹出來扔給他後也坐下了,把包放在身後。

“你包裏有什麽東西你這麽緊張?”照阮把餅幹還給他,“我不要吃這個,我要吃麻辣小龍蝦。”

“我包裏怎麽可能有麻辣小龍蝦!”離曉蒙瞪圓眼睛,“你一聲不吭就翻別人的東西很不對。”

“那叫外賣。”

“朱家鬧鬼人盡皆知,怎麽可能有人送外賣過來。”

照阮咂吧咂吧嘴,自己從離曉蒙手裏拿了那包餅幹回去,拆開吃了一片對離曉蒙是一番評頭論足:“你做人好沒趣味,老古董,吃個餅幹都是原味!”

離曉蒙沒理睬,鑽進睡袋裏,續了兩根蠟燭,說:“白梅寨的那段歷史你是怎麽知道的?據我所知,那段故事只有我師父的藏書閣裏一本手劄有紀錄。”

照阮吃了滿地餅幹屑,又嚷嚷着要喝水,離曉蒙拿個保溫瓶出來,他大呼小叫,像是見了怪物:“離曉蒙!你沒搞錯吧!我在鬼界沒得挑只能喝茶,你二十五六,夜宿鬼屋,身上沒半包爆米花,棉花糖就算了,連瓶可樂都沒有!”

“不懂你話裏的邏輯聯系,你喝不喝?”離曉蒙擰開瓶蓋,給他倒了杯熱茶。

照阮拒喝,離曉蒙捧着熱茶杯吹了半天,遞去給他,照阮聳眉毛,拿了杯子,說:“我男朋友告訴我的。”

“哦。”離曉蒙背過身去。照阮見狀,笑開了,拿腳戳戳離曉蒙的睡袋,還拍他的肩膀,趴在他邊上問說:“你吃醋啊?你對我一見鐘情,現在知道我有男朋友了,渾身泛酸味了是不是?”

離曉蒙閉上眼睛:“你男朋友不是沒有舌頭,還是個瞎的嗎,怎麽和你說的?”

照阮撐着腦袋看他,笑道:“你說那個瞎子啊?”

離曉蒙不應,照阮偷偷摸摸地拉開了他的睡袋,上半身緊靠着他,軟軟地說:“我和他睡睡覺罷了,誰告訴你他是我男朋友的?”他伸了只腳到離曉蒙的睡袋裏,腳尖勾起他的褲腿,腳踝蹭上去,貼着他的小腿肚磨蹭,對于這番挑逗,離曉蒙沒什麽反應,照阮得寸進尺,抱住了他往他耳朵旁邊哈熱氣,離曉蒙還是無動于衷,照阮更起勁了,親了口他的耳垂,一吻下去,離曉蒙猛地轉身,壓住了他,兇道:“我問的問題我已經得到了答案,你別再騷擾我!”

照阮就勢環摟住他的脖子,不勝唏噓:“先前野戰的時候還你侬我侬,沒想到你這麽無情,爽完就扔,我好難過,好傷心。”

他作泫然欲泣狀,嬌滴滴地捂住嘴巴,離曉蒙眉心一皺,挪開他的手,見到照阮笑得合不攏的嘴,坐起了身說:“我給你叫車,你住酒店去。”

照阮也跟着坐起來,兩人面對着面,他道:“朱家鬧鬼人盡皆知,沒有車會來的。”

離曉蒙不信,所有叫車的電話都打了個遍,一聽是這個地方,有人直接掐電話,有人破口大罵,還有人說:“操你媽!老子的電話是不是被人貼在電線柱上了你們隔三岔五打過來騷擾!滾!這單不接!滾!”

離曉蒙扔下手機,往窗外看了眼,拿起電筒要出去。照阮喊他,說:“你不睡覺了啊?你去哪兒啊?你怕什麽啊,我又不會趁你睡着了讓你強奸我,離曉蒙,離曉蒙!你做人怎麽這麽沒趣味啊!你不是想和我一決高下嗎?你還要不要和我一決高下啊?”

他喊到後來兜不住了,放聲大笑。離曉蒙把手電筒往屋裏一照:“後院來了只男鬼,誰先抓住他就算誰贏。““抓鬼有什麽意思。”照阮笑着,“我知道,你們師門規矩,不立契約不能殺鬼,那好吧,我和你立個契約,雇你。”

他指着地板:“你來寫啊,你寫我就畫押。”

離曉蒙将信将疑,照阮把手反剪在身後,道:“我保證不亂碰你。”

離曉蒙思量了會兒,半跪下來,咬破手指在地上揮血寫字,照阮看着,默默繞到了他身後。離曉蒙警覺,照阮便說:“我真的不碰你!”

眼看血書即将收尾,照阮彎下.身子忽地往離曉蒙耳後吹了口氣,離曉蒙的耳朵瞬間紅了,手下血書形神俱散,他眉心緊縮,霍然躍起,抓起電筒揉着耳朵奪門而出,剩下照阮雙手還放在背後,笑出了眼淚。

屋外雨還在下,離曉蒙冒雨來到了後花園,他在一間小木屋門口看到了個男人的形象,他手裏握着一把鐵鍬,在木屋前面挖坑,青草漫過鐵鍬,淅淅瀝瀝的雨水穿透男人的身體,他在做無用功。但男人幹得很賣力很認真,離曉蒙靠他很近了,他也看都不看他一眼,依舊繃着下巴鏟永遠鏟不起來的土,他看上去很興奮也很急迫。

照阮打着傘走了過來,他打開木屋的門,門板切開男人的身體,男人依舊專注挖掘,他周身泛出了層綠油油的光芒。照阮從裏面扔了把鐵鍬出來,離曉蒙沒接,鐵鍬掉在了地上,男人一警醒,魂飛魄散,化成了滿院飛舞的螢火蟲。

“挖啊。”照阮努努下巴,示意離曉蒙把鐵鍬撿起來。

離曉蒙沒動:“你是鬼差,剛才那個男人已經做了十年孤魂野鬼,你怎麽不收了他?”

照阮翻出兩個白眼球:“滿世界孤魂野鬼,我見一個抓一個回鬼界報道,我還要不要幹正經事了?”

“鬼差不收鬼,那你到底是來幹什麽正經事的?”

照阮倚靠在門上,全身仿若無骨,無奈地說:“算是怕了你了,告訴你也沒什麽關系,漁洲最近不太平,鬼界開會,懷疑魔到了這裏,特派我來找魔的,找到了就把它打包帶走。”

“你一個人?”離曉蒙心存懷疑。

“幹嗎,嫉妒我本領比你高,深受重用啊?”

“所以你也在找我師母?”

照阮糾正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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