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睡醒
聽了這話,懷中人渾身一顫,不再逃離,手臂緩慢掙紮,撐起了身體。
渾身濕透的仙尊似是不堪受辱,撐着身子轉頭看向慕南風,眼角飛紅,濕漉漉的眼睛裏包藏着怒火。
太過分了!
什麽叫自己想什麽時候死,他會想死嗎!分明是這壞心的家夥又想欺負他!
素弦自閉卻乖巧,自幼備受長輩的疼愛與關照,認知中最惡劣的敵意,也就是他半年不去上課後,課桌上寫滿了塗鴉,亦或是分組時孤零零地被抛下。
可慕南風一而再再而三地欺辱他……實在是欺人太甚。
垃圾!壞貨!混賬東西!素弦醞釀着怒火,将平生所學的惡毒詞彙統統用在了慕南風身上。
他緊緊抿着唇,忍得唇瓣泛白,終究沒有罵出口。
怒火燒的素弦眼角瑰紅,豔色之中透露出刺骨寒意。
指尖不由自主地粘附在慕南風的衣袖上,行雲流水地勾勒出繁複的陣紋。
素弦無意識地畫完陣法,身下溫熱的身體陡然消失,身子猛地一沉,重重砸在地上。
身下的慕南風随着陣光不知所蹤,強行動用靈力後身體一陣空虛,他連坐着的力氣都沒有,頭一歪癱軟在暖石旁。
眼皮仿佛有千斤沉重,在素弦的極力支撐下仍緩緩下沉。
眼前的寒池忽然起了波紋,素弦在睡意中驚醒,目光順着水流掃去,瞥見池中多了道黑色身影。
方才的陣紋,将慕南風扔進了寒池。
那人一襲黑衣濕透,随意坐在寒池之中,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素弦快樂極了,現在濕噠噠的不止他一個了。小小地扳回一城。
困意席卷而來,素弦頭朝暖石上一靠,再也不理慕南風。昏迷之後,慕南風再做什麽都無法迫害到他了。
快樂。
可慕南風沒能遂了他的意。
男人緩步走來,寒池的氣息随之而來,凍得素弦打了個小噴嚏,意識清醒了些。
他掙紮着睜開眼睛,透過缥缈的霧,關注着漆黑的身影。
慕南風似是開了口,他的聲音忽遠忽近:“師尊想激怒徒兒,希望我現在就殺了你?”
素弦氣得胸脯起伏,心說這是什麽歪理。
身體太過虛弱,縱使素弦如今有心痛罵慕南風,也沒那個力氣了。
倒不如頭一歪昏過去,圖個眼不見心不煩。
白衣的仙尊無力地癱在暖石上,眼角的緋紅還沒散去,他轉過頭去,濕潤的長發遮住他的臉,掩藏了脆弱而勾人的神情。
慕南風涉水上岸,輕輕撥開黏在素弦臉上的長發:“下個望日,我來殺你。”
望日,月圓之日。朔日,每月初一。
從前的朔日與望日,這人從來不讓自己見他。慕南風偏要挑他最不情願的日子,戳開他所有的秘密,再親手殺了他,以此平息自己的心魔。
“望日”二字引得白衣人眉頭微鎖。
素弦像是被他撩的難過,又像是有些疑惑,濕漉漉地哼了一聲。
慕南風指尖動了動,最終輕輕撤開手。
動作有多輕柔,語言便有多過分:“師徒一場,總得給師尊留夠時間準備棺材。記得洗幹淨了來赴死。”
脆弱的仙尊得到他的答案,擰緊的眉頭緩緩舒展開了。
素弦昏昏沉沉地想,下個月圓之日才殺他,還有這等好事?
帶着些許的不真實感,素弦的意識墜入了深淵。
·
素弦做了個夢,在夢中他回到現實世界,在人來人往的商場裏,他走失在某一層,手裏抱着一個布娃娃。
那是他的親人幫他夾的,帶着親人的氣息,素弦緊緊抱着它,在崩潰邊緣胡亂地奔走,尋找走失的長輩。
行人紛紛奇怪地看着他,或善意或邪念的視線像尖利的刀,戳的素弦遍體鱗傷。
他忍着沒哭,帶着破碎的身體朝前走,卻在茫茫人群裏一眼看見了一個同樣走失的小孩子,正在嚎啕大哭。
有人比他更虛弱,素弦想。
他把那個孩子攙扶起來,安慰他,讓他和自己一起尋找親人。
那孩子不哭了,乖巧地跟在他身邊,素弦很喜歡他。他們好契合,仿佛有那孩子在,那些刺人的視線就沒法再傷害他。
素弦轉過頭去,想與那孩子分享這份小小的安穩。
那孩子卻對他陰恻恻地一笑,開口喚了他一聲:“師尊。”
素弦這才發現,哪裏有什麽孩子,那分明是慕南風。
慕南風張開口,禁锢住他,撕咬他本就殘破的身體,像是恨不得将他拆吃入腹。
素弦的安穩瞬間崩塌,他一邊哭一邊掙紮,從夢中掙紮出來。
醒了。意識逐漸恢複。
臉邊是溫軟的被褥觸感,素弦蹭了蹭被子,哼唧幾聲往裏面鑽。
噩夢驚醒的不算睡醒,他要睡個回籠覺,用最好的精神迎接新的一天。
外面一直守候着的人,見素弦開始往被褥裏鑽,便知道他已經醒了。
素弦睡相一向安穩,唯獨快清醒時愛往一片漆黑的地方鑽,自以為別人不知道他這個習慣,其實整個師門都發現了。
陸九離為了素弦風塵仆仆地趕回來,攢了一肚子火氣,見他醒了,十分不給小師弟面子,指尖一撥,将被褥掀起一個角。
沒過多久,一個毛絨絨的腦袋就從被子裏鑽了出來,可憐兮兮地朝外看。他剛在夢中哭過,眼角還是紅的。
素弦探頭,與風風火火的陸九離對上了視線。
陸九離一身素色,卻掩不住他張揚本性,素弦只看了一眼就覺得領域被侵略,心驚膽戰極了。
素弦:“……”救救救救命!
他的床旁邊怎麽會有人,一定是他醒來的方式不對。
他悄悄捏着被子,當做沒看見陸九離,試圖睡一覺重新打開這個世界。
陸九離一時沒來得及阻攔,就見素弦靈巧地鑽進被褥裏,迅速裹成了一個蟬蛹,連根頭發都不露出來。
周遭一片漆黑,素弦松了口氣,卻聽到外面的陸九離氣笑了,拿着折扇有規律地拍着虎口,十足的秋後算賬氣勢。
“心虛了?”
素弦不敢吱聲。他剛反應過來這人是誰,心虛的要命。
玄幽宗宗主陸九離,素弦仙尊的師兄,看似風流真性情,其實是個道貌岸然的僞君子,除魔時他刻意陷害和他不和的同道,放縱魔修屠城,使得凡人死傷無數。
他一個高高在上的玄幽宗宗主,來找原主這個修為盡失的凡人興師問罪,能有什麽好事。
陸九離不知道素弦這麽想他——知道了只怕會更生氣——目光落在蜷縮不動的被褥團子上,看着素弦逃避的姿态,差點氣笑了:“就知道躲,在寒池裏泡五天,寒氣入體把自己泡暈的時候,怎麽沒想着躲!那池子多兇險你能不知道?你從前往寒池裏扔的那只仙鶴,沒過兩個時辰就凍死了,你敢在裏面待五天!”
素弦:……诶?
這語氣可不像是來找他難堪的。
原來他之前那麽虛弱,不是這身子底子太差,而是原主在寒池裏泡的太久。素弦暗中懷疑,原主就是把自己生生泡死了,他才會占據這具身體。
他方才已經鼓足勇氣,準備假裝剛睡醒,爬出去和陸九離對質了,聽清這藏滿關懷的話,倒往裏縮了點,把被褥攏的密不透風。
他緩緩,就緩一會兒。
陸九離的折扇拍着床沿,在素弦耳邊啪啪作響,傳遞主人的怒氣,卻到底克制了些,沒有打到他身上。
不過他再躲一會兒,怕是就要打到他了。在陸九離發火之前,被褥中的一團往外拱了拱,素弦冒出了個頭,遲疑片刻,才裹着裏衣,從床上坐起,露出清明的神色,淡淡地喚:“宗主師兄。”
陸九離餘怒未消,說話夾槍帶棒:“要不是你徒弟發現得及時,我下次回來都得給你收屍!你可真能耐啊小素弦!”
素弦微微側着頭,心道等你下次回來,連屍體都收不着,都進慕南風的肚子了。
“你身子若是不好了就與大師兄說,他樂得給你醫治。回回這麽折騰自己,哪天出事了,怎麽對得起師尊他老人家的交待?”
陸九離的折扇越拍越響,聲音也越來越大,一下一下如同拍打着素弦的心。
這個人真的好兇。他不想怕的,可陸九離實在太兇了,離得實在太近了,他緊緊掐着手心,竭力克制顫抖。
折扇拍打的聲音越來越大,卻在某一瞬戛然而止。
陸九離的手僵在半空,微微皺眉:“你是不是在心裏罵我兇?”
素弦眼底流露出一抹詫異,不自知地頂着“你怎麽看出來的”的神色,對陸九離輕聲道:“沒有。”
陸九離:“……”
小師弟怎麽拿他當傻子哄。
原以為素弦是心虛,如今看來是又發病了。素弦發作時極度怕人,陸九離常被這時的素弦說很兇,也算習慣了。
他不忍看小師弟分明萬分恐懼,卻還要裝着無事發生的可憐模樣,一肚子數落他的話盡數咽了回去,只道:“既然你徒弟回來了,日後就讓他侍奉你,我去交代他幾句,讓他仔細着點。”
防着素弦趁他不注意,又做出什麽傻事。
素弦指尖一滑,在柔嫩的掌心刻上一道紅痕。
原主孑然一身,只有慕南風一個徒弟,更不用說道侶。慕南風頂着素弦仙尊徒弟的身份,在衆目睽睽之下多少要收斂些,可若讓慕南風貼身照顧他,他便切切實實落入了那食人怪物的手中,任他揉捏切磋。
慕南風說了下個月圓才殺他,素弦卻不敢全然信他。寒池邊的事情歷歷在目,才只見了一次,便被那人逼得那麽失态,若是朝夕相處……
素弦打了個寒顫。
——豈不是要日日擔心着被他咬下幾塊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