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渡氣
梅毓來得悄無聲息, 走得也幹脆利索。
陸九離送了封傳訊來清淨峰,怒聲指責慕南風在幽州犯下的令人發指的罪行。梅毓猜測,清明峰十有七八也收着了陸九離的傳訊。若是太久無人拆開, 陸九離怕是會生疑。梅毓給素弦開好調養身子的藥, 就回了清明峰。
陸九離的傳訊剛到清淨峰,就被慕南風搶去了,素弦只來的及看到個大概。陸九離的怒火卻像要透過傳訊符, 潮水般吞沒兩人。
奇怪……素弦問:“你當真沒傷到幽州的凡人?”
慕南風搖頭:“一個都沒有。”
“那……你破壞了幽州的靈脈?”不然陸九離怎會如此生氣。
“那地方貧瘠,靈脈早給祝家挖空了, 徒兒就是想破壞, 也有心無力。”慕南風語氣裏還帶了點遺憾。
素弦擡眸看他, 看不出端倪。可他總覺得, 若是那處真有靈脈,慕南風也不介意再廢一次。
“別說胡話。”他嘆氣。
素弦陷入了沉思,他實在想不出陸九離為何這麽針對慕南風了。想不出, 便無話可說。
他局促地沉默了起來, 為難得渾身緊繃。陸九離要是和慕南風打起來,該怎麽辦。
慕南風忍不住笑:“宗主師伯一向不喜徒兒,徒兒早就習慣了。此事徒兒有分寸,師尊不用擔心。”
他确實有分寸,他知道陸九離在氣什麽,因而心情很好。
祝家在他身上下的藥有蹊跷,在幽州時,那些人試圖拿個控制魔物的鈴铛來控制他。這些事他知道,陸九離想必也聽到了風聲。他一直緊盯着幽州,有一半是為了天下蒼生,另一半, 則是為了他的小師弟。慕南風自然不會覺得陸九離關心他,思來想去,只是怕他身上不幹淨,傷了師尊罷了。幽州無數的線索,他一把火燒了個幹淨,陸九離如今怕是氣得想提把劍砍了他。
只是不幹淨的東西,他身上怕是真有……無論如何,不能讓陸九離捉住把柄。
仙尊換上外衣,看了他一眼,眸中隐隐有不贊同,轉瞬即逝了。手心被硌了一下,是梅毓給的儲物戒。素弦壓下眸中的痛苦,垂着眸淡淡道:“陪我去寒池。”
·
入浴。
裏衣裏浸滿了冰涼的水,素弦冷得止不住抖,肌膚蒼白,骨頭凍得咯咯作響。他猛地紮進池中,水珠冰冷,砸在岸上。
寒池克心魔。無論多麽法力滔天的魔,進寒池來,都撐不過兩日。
原主硬生生多泡了幾日,自己泡死了,心魔卻還在……素弦郁悶地吐氣,一串泡泡嘟嚕嚕地浮出水面,映出慕南風複雜的面容。
“師尊可還撐得住?”
素弦破水而出,在雪白的水花裏探出了個濕漉漉的腦袋。
他盯着慕南風:“你關心我……是不是?”
那雙眼靈動而真誠,沾着水,整個人都濕漉漉的。像是在懇求着,只要慕南風承認,只要有他承認了,事情就會有所不同。
慕南風猝不及防,被他道出了真心,想遮掩卻覺欲蓋彌彰,更是難以承認,一時間無言以對。
素弦又悶回了水裏。
他在說廢話,慕南風肯定關心他。內丹都在他這裏……怎麽能不關心呢。他的身子認主了。他要變成慕南風的爐鼎了。慕南風要拿他當練功的工具了。
素弦越想越難過,在水裏吐了一大堆泡泡。泡泡呼嚕嚕朝上飄,追着光走了。
他好焦慮。
指尖一下一下,敲擊着寒池的石壁。儲物戒在石頭上磕着,只要他想,就能對慕南風下手。
梅毓給他的結契法,本非仙家的東西,而是魔界的下作手段。
——不動聲色,截他人成自己的奴。
此法條件偏僻,需主與奴本就成了另一種契——師徒契約也是一種。還需兩人水乳交融。慕南風的內丹他都吞了,再融就要融為一體了。還有一點……需兩人對彼此抱有執念。同時達成這三點的,不是道侶便是反目成仇的至親之人,無論何種,這東西都能翻雲覆雨,讓形勢天翻地覆。
而他和慕南風,分明兩種都不是,卻意外地能用這等陰.毒的法子。
素弦兩輩子,加起來十幾年,別說碰了,想都沒想過會有奴契這等刻毒的東西。可他不僅知道了,還捏在手裏,待會還要朝慕南風用……
素弦渾身顫得止不住,壓不住的寒氣外洩,激起陣陣波紋。
慕南風面色更加陰沉,靠近了寒池邊:“師尊,已經一個時辰了,你該出來了。”
波紋逐漸小了,但水下的人仍在顫。
寒池是魔修的克星,慕南風不似普通魔修那般脆弱,沾到池水,身上卻也如同着了火般痛苦。他眸光陰沉,想着找個東西把素弦撈上來,抱回寝殿算了。
泡什麽寒池,用處沒見着,全折騰自己了。師尊那心魔,若是泡寒池有用,慕南風就不用小心翼翼,生怕在素弦面前露出魔氣了。
他站起身來,正欲轉身離開,水下便探出了一只白皙的手,捉住了黑色的靴子。
慕南風頓時止步,身子僵硬了一瞬。
手的主人更慌亂,忙摸向其他地方。似有若無的癢意傳來,事情更不妙了。慕南風蹲下身去握住素弦的手腕,以防他栽回水裏,迅速退了半步,想拉素弦上岸。
手腕泛着蒼白,平素紅潤的血管,已發出青黑,瑟瑟發抖着,等待人焐熱。素弦全身濕了,衣袖出了水便黏答答垂下,纖細的手臂被緊緊束縛着,虛弱無比。慕南風阖上眼睛,胸中着了團火,寒池的水也像火,從相觸處一路燒灼着。
“別……”素弦在寒池裏泡了半天,早沒了力氣,身子被慕南風架着往上拖,眼看就要功虧一篑,他忙道,“我不上去。”
慕南風猛地一松,素弦站不穩,腳下一滑,差點跪在黑衣人面前。
他狠狠扯着慕南風的衣裳,卻仍在往下滑。他胸中,無力感膨脹着吞噬了他,他茫然地掙紮:“不要……別走。”
“可師尊不上來。”慕南風的聲音帶了控訴,像是相隔萬裏。
素弦快急哭了,拼命揪着手裏的黑色衣衫:“你陪我泡……”
岸上沒了聲息。
慕南風想,下去沒多久他人就沒了,傻子才下去。
下一瞬,他重心一歪,順着素弦的力道,直直跌進寒池裏。
寒池外淺內深,兩人一路翻滾,朝水深處跌落。
慕南風摟着素弦的頭,池水冰冷,他只覺渾身滾燙。懷中人冷得像冰塊,不住顫抖着。連淚都是冷的。
慕南風親親他的眼角,在他耳邊吐出幾個氣泡:“師尊別哭了,我在。”
素弦卻哭得更兇了,像個小孩子,嚎啕着落下淚來。
纖細的雙手環上慕南風的背。他哽咽着,整個人都貼了上來。
投懷送抱倒是越來越習慣了,只可惜是塊懵懂的木頭。慕南風笑着輕嘆了一口氣,輕拍着素弦,給他順氣。
他沒注意到,抱住他的手上,還戴着一個儲物戒。
指尖碰觸間,一抹長蟲似的暗光,順着儲物戒爬出來,咬了素弦一口,引得素弦一聲痛呼。
慕南風抱他更緊。暗光順着水流彌散開來,沒入純黑的衣衫。
背後忽的一涼,慕南風愣了一瞬,全身卻恢複了被池水灼燒的滾燙。他眸光一暗,手下的力道大了些,引得懷中人一陣戰栗。
“師尊……”他親昵地貼着素弦的耳邊,笑聲溫柔,“徒兒好不容易才拾回了相信你的理由……可別讓我失望。”
素弦渾身緊繃,一動也不敢動,哭也不敢哭了。
他不想害人,他不想被當成練功的工具。他寧願給慕南風吃,也不想毫無尊嚴地活着啊。可誰會不對爐鼎動心……素弦強忍着淚,窒息感潮水般湧來,幾乎要吞沒他。
“氣不夠了?”慕南風的聲音渺遠而微弱。
素弦張着口,痛苦地咳,像是想捕捉空氣,可灌進口中的只有涼水。
……還有溫熱的氣息。
濕軟的唇,靈巧的舌,撬開他的防線,送來灼熱的氣息。
熱氣在口裏轉了一圈,在喉頭摩挲片刻,勾得人心癢癢,才肯傳入胸肺。
他本是一具冰冷的身體,可這口氣催活了他。
素弦猛地睜開眼睛,難以置信地盯着慕南風。
慕南風喉頭微動,摟緊了他,眼中醞釀着陰暗。
像團污濁中的火。素弦沉浸在他的眸光裏,一時忘了掙紮。
直到他的手被人反扣,身子撞上了凹凸不平的池底。
素弦吃痛,喉嚨猛地一顫,慕南風卻忽然發難,口中一吮。
酥得指尖微顫。
素弦再難承受,扭着頭逃離。他拼命掙紮着,身上的衣裳在水流裏變得零散,若隐若現地遮着身子。
慕南風好燙,全身都好燙。他顧不得窒息,松開了慕南風,一把将人推向遠處。
他仰躺在地上,止不住地顫抖。那襲恐怖的黑衣,卻又如同烏雲般壓下。慕南風跪坐在他身側,如同一座深黑的牢籠。
素弦生出一種錯覺:他逃不出去了。
“慕南風。”素弦喃喃着,不知所措。
直到他的腰間被硌了一下。久久處于寒冷的軀體,對任何一點熱,都分辨得無比清晰。
素弦腦中的弦斷了。
他的眼前一片空白,身子不由自主地動了起來,從黑暗的牢籠裏逃脫。
回過神時,他已狼狽地爬上了岸,身子緊貼着暖石,狼狽地顫抖。
黑色的身影緊随着他,破水而出。
素弦心有餘悸,迅速掃了他一圈……沒發現異常。
是、是了。寒池最克心魔,即便慕南風心中有魔,也不會在池裏發作。所以,方才的壓迫感,只是瀕臨窒息時的錯覺罷了。
……這說法他自己信嗎。
素弦的唇失了顏色,蒼白地,喃喃地問:“慕南風,你方才……在做什麽?”
慕南風上了岸,蒸幹身上的寒池水,笑了一聲:“看師尊快沒氣了,給你渡氣。”他想了想,又道:“方才徒兒的手肘好像硌到師尊了,還望師尊大人有大量,原諒徒兒這一次。”
是手肘嗎……素弦松了口氣,耳尖因沾了空氣而燒紅着,淡淡道:“無妨。”
卻聽慕南風笑了笑道:“師尊真以為我只是在給你渡氣?”
“……有話就說。”素弦垂着眼眸,似是不屑理他。也是不敢看。
那種感覺……他從沒經歷過。一邊是窒息得快要死掉,一邊是酥麻得快要瘋掉。慕南風若說只是渡氣,素弦才要懷疑,是不是他的身子早已壞掉了,連如此正常的事情,都能讓他渾身發軟。
慕南風湊近了,給素弦整理衣裳,在他耳旁輕吹了口氣:“師尊方才動了什麽手腳,你自己清楚。方才算個警告。若是還有下次,再想逃,就沒這麽簡單了。”
素弦面色慘白,身子僵硬着,在慕南風的作弄下,不斷戰栗着。他在寒池裏待得太久,一口熱氣足夠他震顫了。
不打自招了。見他這模樣,慕南風笑着嘆了口氣——分明這麽不願,為何非要屢次對他動手腳呢。
素弦的衣衫濕透了,淺色的料子遮不住輪廓。慕南風拿來外袍,給素弦披上,一絲不茍地系好了。素弦渾身繃着,生怕他對自己動手,慕南風卻忍不住笑了。
他多想溫柔,多想“循序漸進”,掠奪師尊的真心。可師尊呢……生了一副不肯循序漸進的身子,和一顆堅冰般的心。他那麽小心翼翼,卻換得一次次背叛,實在是自作多情了。
他笑得肩膀顫抖,扭過頭去,不看素弦:“師尊這身衣裳可得看好了,連身子都遮不住,說不準哪日就給人撕了,再也不讓你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