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何丞相回到家時,內傷得似乎比謝仁還要嚴重,躺在床上叫人替他拿了筆紙來寫奏折。寫了兩三萬字的奏折之後,老丞相腦中漸漸浮現出一個最要緊的問題——沒錯,謝仁入京以來這麽久,根本也沒跟宣帝獨處幾回,怎麽就此身已屬聖上了?

出于為尊者諱的考慮,他硬是撐着病體把宣帝堵在了文德殿,遣退衆人低聲逼問:“謝仁之事,陛下是怎麽打算的?”

謝仁可是宣帝心底隐痛。好好的美人變成男的不說,還把自己這多年的念想徹底打破,讓他每每想起前世嬌豔風流的阿仁,都會忍不住懷疑對方也是男人,心靈支柱幾乎完全崩潰。

好容易狠下心要把謝仁遣回原籍,何丞相又忽然提起此事,宣帝心中不免升起幾分警惕,盯着他問道:“何丞相為何說這種話?朕不是早就吩咐了,讓阿仁……謝仁回會稽為官?”

何丞相陰森森地盯着他問道:“臣昨日入宮探視謝仁,聽他說道,他已身屬陛下,不能再離京了。老臣愚鈍,竟不知此事是何時出的,然則若傳至外人耳中,必定有損聖譽,請陛下早做決斷!”

阿仁怎麽就跟這老兒說了!

宣帝羞得以袖掩面,半晌答不上話來。何丞相看他這副模樣,也無奈地嘆了一聲:“陛下若舍得,老臣就替陛下作主,叫禦醫暗地動手,除了這段禍患……”

“不可!”此言一出,宣帝再顧不得将要丢多大的人,連忙拉住何丞相:“當時……丞相……唉!此事萬萬不可,朕再去勸勸阿仁就是了。”

見宣帝反應如此激烈,何丞相便知道他龍陽之心仍舊未死,心中但覺大勢已去,黯然嘆道:“老臣明白了。只是陛下前日已發下聖旨遣他離京,此時重議立後之事,臣怕再生風波。既然那謝仁對陛下一片癡心,定然也不會在意身份之類,只教他留在宮中,位份卻要降一降了。”

宣帝不由得又想到謝仁昏迷之前說的那句:“先生以後定不會忘記我,也不會把我當成女人了。”

當時他就該知道謝仁生性執拗,不、打上輩子他就該知道,那時的阿仁要不是這樣的性格,怎麽會不顧一切離開自己?如今的阿仁仍是這樣的性格……卻是不顧一切要留在自己身邊。

宣帝也不知道到底哪種結局更好一些,不過面對何丞相明晃晃的威脅,他只好先虛應道:“阿仁年少不知事,是朕将他召入京中,滿朝皆知他入京是為了入宮,也難怪他……一時想不開。丞相不可和旁人提及此事,朕自去勸他,絕不會叫他留在宮中的。”

他若還能長久活着,別說謝仁,就是朱煊、淳于嘉一道上書要留在宮裏當妃嫔他都敢要。可如今自己性命都不能保全,難道要讓阿仁在他死後頂着個男寵的名頭,屈辱地終老冷宮?

宗室當中與他血緣最近的那位宛陵王世子年紀也不小了,入宮後對他這個名義上的父皇又能有幾分敬意?萬一他迎了生母入宮,哪怕阿仁真有太後的名份,也定然不會有什麽好日子過。

宣帝身心俱疲,在這位老丞相面前卻還要挺直腰杆,保持儀态:“藩王入京之前,朕定将謝仁自宮中遷出,老丞相不必多慮了。”

把何丞相打發出門之後,宣帝又坐在龍椅上發了會兒呆,終于還是擺駕進了後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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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仁受傷時不知是誰安排的,直接就被擡進了坤寧宮,要去看他時還要行經成帝原先住的福寧宮。那裏已被拆成了一片白地,當中還建了兩處祭臺,一群道士和和尚各占一處,念經的念經、作法的作法,正在驅着莫須有的邪祟。雖是收拾得十分潔淨,但遠遠看去也有幾分寥落之感,看得宣帝唏噓不已。

費盡心力争來的這個皇宮、這片天下,他不知還能保住多久,将來更不知要落入何人手中了。鳴蟬聲自遠處林陰中傳來,聲聲急促,仿佛要催促他性命早些走到頭。宣帝心中更覺悲涼無限,低聲吟道:“浩浩陰陽移,年命如朝露。人生忽如寄,壽無金石固。”一語未竟,淚水已潸然而下,沾濕了手中巾帕。

進到坤寧宮中時,謝仁已得到通傳,雖然還未能下床,卻也支持着在床上向他行了一禮,然後便直白地說道:“陛下之意臣明白,然而臣之心意也早與陛下說清了。謝仁寧當死在宮中,也絕不會像陛下夢中一般默默離去。”

宣帝也就同樣直接地說道:“朕年命不永,不願讓你留在京中受人龃龉。何丞相是明事理的人,你那日說的話不會傳到他人耳中,雖然将來必定要影響你的前程,但也不至太嚴重。阿仁,朕做這些都是為了你好,你不可使朕失望。”

“年命不永”四字實在太過嚴重,非但謝仁肅然起身,在一旁聽着的小太監們都冷汗淋漓。謝仁當即問道:“陛下是哪裏出了症候?怎地說出這樣不祥的話來?”

他離得宣帝不遠,長跪起身看着宣帝面色,看到宣帝雙目充滿血絲、鼻尖也有些微紅,便毫不避諱地伸手去摸宣帝的額頭。宣帝按住他的手道:“朕受鬼神所魇,非人力能及。宛陵王世子下月或者就要入京,你身體到那時也該好了,就出宮吧。”

謝仁輕咳兩聲,淡然答道:“謝仁身中異域劇毒,亦非禦醫之力所能及,宛陵王世子入京時也許我已不在了。縱然僥幸好轉,我與陛下已有夫妻之實,殉君是節義所在,不敢惜身。”

宣帝叫他說得緊張不已,連忙勸了又勸,又急着叫王義把淳于嘉開的藥方送到這邊,讓禦醫酌情給謝仁添減藥物。

謝仁垂目看向宣帝衣擺,纖長的睫毛微微顫動,期待地問道:“我那日并未見陛下禦體損傷,這毒可是……那日是陛下替我包紮傷口,吮出毒素的?”也不待宣帝回答,便重新跪在床上施行大禮,慨然說道:“謝仁自奉诏之日就已決定舍身事君,如今能與陛下這般親近,實是意外之喜,将來只願以此身相殉,并不敢求更多了。”

他态度這樣堅決,宣帝實在也沒法子,只好勸他安心養傷,心底卻盤算着等他身體好了,叫人強行把他送出宮去。

勸罷謝仁,宣帝自又乘車回大正宮,卻不料自己和謝仁的對話已吓着了身邊的太監總管王義。服侍着宣帝歇下了,王義就換了衣服悄然去尋淳于嘉,把大正宮裏發生的事都說了一遍。找了淳于嘉還不算,又想起大将軍朱煊也是宣帝最信重之人,趁夜叫開城門,找到了正在城外營中練兵的朱煊,把宣帝被鬼神所魇,壽命不久的事告訴了他。

淳于嘉親自替宣帝看的診,自然知道他中毒不深,多是郁結于心,自己吓出來的病,可朱煊卻沒地方知道去。這些日子為了送興宗王子和臨川長公主歸國,京畿大營派了不少人随行,朱煊上朝的日子少,多在營中訓練新軍,因此對宣帝生病之事尚未知情。此時聽王義添油加醋的一說,簡直以為宣帝半截身子已入了土,連忙放下營中事務,飛馬入了京師。

天色太晚,他也入不了宮,便直闖到淳于嘉府上,立逼着門房把他叫起來,急切地問道:“聖上病體如何了?”

淳于嘉叫他吓得心口直疼,以為宮裏出了什麽新鮮事,待問清仍是中毒之事便道:“并無大礙,我前幾日入宮看過了,是體內有些微毒,喝幾劑藥就好了。只是陛下心中總以為是鬼神作祟,心境不好,病就不易治愈。”

朱煊冷冷說道:“鬼神作祟……吾皇當日弑君自立,何嘗怕過鬼神作祟?這都是自謝仁入京之事才引來的麻煩。多虧淳于侍郎相告,朱某才知此事……為陛下看診之事還要多勞侍郎,至于陛下的心事,我就冒這大不韪,一肩擔下就是了!”

他拱手作別淳于嘉,轉天下了早朝,便将宣帝堵在了文德殿中。

宣帝見他來勢洶洶,不知是何意思,強打着精神問道:“阿煊有何事問朕?可是為了宛陵王世子入京之事?”

朱煊搖頭道:“臣聽說陛下身中劇毒,又在被謝仁氣着,竟有棄世之意,可有此事?”

宣帝哭笑不得,問他:“你從何處聽來這消息,簡直胡說。朕是被妖神詛咒,所以身體衰弱……此事之前不曾告訴過你,是怕你傷心,不過既然你知道了,朕也不必再瞞……”他的面色漸漸愁苦起來,低下頭輕聲問道:“阿煊,朕百年之後,你可願為顧命大臣,為我大夏輔佐新君?”

朱煊看他傷心至此,心中也覺着隐隐疼痛。可越是心疼,越是不能放縱他這樣自毀,便向王義使了個眼色,叫他帶着人先離開。

王義就指着他勸好宣帝,連忙帶着人退了出去。待宮門關閉,朱煊終于發作,抓着宣帝的手道:“七郎的症候,臣已問過了淳于大人,他說你中毒甚輕,服幾副藥就能好,絕不至有性命之憂。你要娶謝仁,我不敢攔你;你要叫藩王之子承嗣,不再納妃嫔,我自然更高興,但是你這樣悲觀厭世,不拿自己的身體當回事,我卻是不答應的!”

他架起宣帝,指向北方坤寧宮說道:“我已叫宮中宿衛圍了坤寧殿。自今日起,七郎吃一口飯菜,謝仁才能吃一口飯菜;七郎吃一副藥,謝仁才能吃一副藥;七郎身子好了,我就撤了宿衛,叫謝仁風風光光做他的皇後;若你真有個萬一,我便親手殺了他替你殉葬!”

朱煊聲色俱厲,将宣帝禁锢在自己懷中,一字一聲直送到他耳中。宣帝已叫謝仁以性命威脅過一遍,此時更多的則是無奈,輕嘆一聲:“阿煊何必如此。朕原也無求死之意,只是……噫,天喪予……”

朱煊執着他的手,擲地有聲地說道:“逆天之事咱們又不是沒幹過,七郎有我,就不必怕天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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