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人定時分,新月攀上牆角豎起的枯枝,月光映得琉璃瓦分外光潔,紅宮牆上散落着斑駁的樹影,偌大的皇宮陷入一片靜谧之中。
就在這夜深人靜的悠遠祥和中,太和殿裏突然傳出一聲小獸的嗚咽,緊接着又是重物落地的聲音,霹靂啪啦,驚飛了枝頭栖息的倦鳥。
寝殿裏燭火昏暗,一個身着靛青色寬袖廣身錦袍,外罩一層月白鲛人紗的俊美男子執折扇而立,象牙制成的扇骨,入手溫熱細膩,更襯得那男人手指纖長白皙。
他正被一雙冰藍色的眸子緊緊盯着,那是一匹蒼狼,雖只是個幼崽,可仍然兇芒畢露。
蒼狼幼崽尖厲的爪子鈎着地毯,渾身的毛發炸起,嘴裏發出咕嚕聲,一副如臨大敵的模樣,後腿一蹬如閃電般撲向對面的男人。
宋漣眉心微動,一展折扇,羊脂白玉做的扇墜叮當響,夾着內勁随手揮出一扇,瞬間便将那兇神惡煞的狼崽子擊飛出去。
蒼狼嗚咽一聲,頓時倒地不起,冰藍色的眸子暗淡無光,喘息聲此起彼伏,顯然被傷得不輕。
宋漣啧啧兩聲,嘴角微微上揚,緩步靠近蒼狼,見那小崽兒怒火中燒,頓時通體舒暢。
就在宋漣伸手想要将那狼崽揪起來時,那虛弱的狼崽突然暴起,狠狠咬住了他了的腕子,宋漣一掌劈下,狼崽靈巧地躲過,電光石火之間躍上房梁,蓄力猛然向上跳,嘩啦一聲破瓦而出,瞬間消失在夜色深處。
宋漣看着自己鮮血淋漓的手掌,倒吸一口涼氣,大意了,竟叫他跑了。
影衛聞聲趕來,見如此不妙景象,立刻屈膝跪地叫了一聲:“國禦大人!”
宋漣細長的丹鳳眼眯起,冷冷道:“全力搜捕,若是遇到,不必生擒,就地正法。”看他能躲到哪兒去。
宋漣仗着帝王年幼,手握啓朝大權十餘載,如今啓帝已經成年,按朝律該親政了,前日子衆臣聯名上奏要宋漣還政給小皇帝,他十餘年苦心經營怎能說讓就讓?
啓朝的每一代帝王都是蒼狼一族的首領,每到成年之際便會變回本體,吸收上一代蒼狼首領的力量為自己所用,此時正是他們最虛弱的時候,所以宋漣才想趁此機會除掉小皇帝,再扶持一位幼帝繼續掌權。
只是如今叫那狼崽子跑了,明日那幫大臣們見皇帝不知所蹤還不知道要怎麽鬧呢,宋漣捏捏自己的眉心,真是煩!
初春三月的上京,漸漸回暖,此時剛下過一場小雨,路面濕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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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穿着藕粉色襦裙的少女面帶泣淚,捏着帕子行色匆匆,蘇妙有走到水榭旁的那條石子小路時被人攔住了腳步。
“五姐姐這般着急是去何處啊?”一個着朱紅色軟煙羅春衫的嬌俏女子出聲詢問,身邊還圍着四五個同齡的官家小姐。
蘇妙有咬着唇瓣縮了縮脖子,似乎有點畏懼,低眉順眼,欠身行禮道:“六妹妹安,各位姐姐們好。”
“芳懿妹妹怕還不知道吧,前些日子蘇妙有那老鸨娘親病死在了怡翠樓裏,今日出殡,作為閨女,生前未盡孝道,如今哪兒還能不趕過去呢?”
周圍的貴女小姐一聽這話,都掩唇譏笑起來,對着身形單薄的妙有一陣審視挑剔。
蘇妙有頓時面色赤紅,羞憤至極,這些人總是拿她的出身奚落嘲笑她,哪怕她做了整整六年的跟班,也還是無法得到她們半分善意。
這蘇妙有是個奇人,雖身為柏西侯府的五小姐,可卻是個上不得臺面的,因為她有個生在妓館裏的老鸨娘親。
當年侯爺同那青樓女子一夜風流,不料那風塵女子竟懷上了。
蘇妙有在青樓裏長到十歲才被侯爺認下,領回了侯府,寄養在嫡母膝下,至于她的娘親,柏西侯府是什麽地方,勳貴高門,怎會納一介青樓女子做姨娘?
別人瞧不起她娘,總是拿出身奚落她,蘇妙有自小便耳濡目染,又被嫡母耳提面命,漸漸也開始嫌惡她的親娘了。
侯府裏的天之驕女是她的妹妹蘇芳懿,母親是執掌中饋的柏西侯夫人,自己又受盡父親疼愛,與她是雲泥之別。
蘇妙有從小豔羨蘇芳懿,一直沒皮沒臉地做着自己妹妹的小跟班,再也不肯踏足怡翠樓探望自己的母親,整日跟在這些貴女身後為她們端茶遞水,活脫脫一介小婢子。
蘇妙有如此沒有骨氣,便更叫人瞧不起了,衆人心中鄙夷,她哪有半點侯府小姐的樣子?
蘇妙有知別人不待見她,只想快點回去宋母親最後一程,可卻被一刁蠻少女伸臂攔下。
“蘇妙有,你急着跑做甚,前些日子你蠢笨,竟将芳懿的灑金琉璃珠鏈掉入水中,如今想賴賬不成?”
說話的這位是裴國公府的二小姐,裴凝芙,平日裏最會欺負她,也是六妹妹的閨中密友,在上京貴女中一呼百應,蘇妙有是萬萬開罪不起的。
可那手鏈明明是她們抛着玩才不慎掉入湖中,怎得賴在她頭上?
“聽聞你從小便混跡在淮河,想必熟悉水性,不若你親自下水将芳懿的珠鏈撈上來,聊表歉意,我們便不多追究了,否則叫你賠,怕是要将你娘的棺材本都賠進去了呢。”
蘇妙有氣得發抖,這人的嘴巴怎能如此惡毒,淮河畔是妓館的聚集地,她一個未出閣的姑娘的名頭怎能與之沾在一起,何況她娘已經仙逝,死者為大為尊,裴凝芙怎能如此惡毒出言譏諷?
蘇妙有氣極,狠狠推了裴凝芙一把,珠釵晃蕩,向來奴顏婢膝的窩囊廢竟然敢如此推她,反了天了!
擁護裴凝芙的小姐妹們圍上去,推搡着,蘇芳懿皺着眉,并不多言,五姐姐這次确實過分了點,吃些苦頭也好,娘親同她講過寬嚴相濟才能拿捏住人。
蘇妙有被她們推搡到水邊,一個個都嘴裏都說着讓她下去尋珠鏈的話,妙有見她若不下水這群人便不肯罷休了,縱身跳入湖水。
她水性是不錯,少時還救過意外落水的蘇芳懿,只是初春的湖水依舊涼徹骨,妙有打了個冷顫,聽着岸上的人陣陣的譏笑,委屈得差點落淚。
衆人見她在水中狼狽不堪猶如鹌鹑,一會兒便沒了興趣,結伴去了繡坊玩兒。
蘇妙有見她們終于離去,正準備游上岸時,突然小腿抽動,一陣鑽心的疼,水一點點沒過她的肩膀,妙有害怕至極,拼命呼救,周圍寂靜無人,最終水漸漸沒過她的口鼻……
腦袋裏一陣翻江倒海,待到那股眩暈過去,妙有緩緩睜開雙眼,映入眼簾的是一頂月白色紗帳,妙有掀開身上潮濕的棉被,細細打量周圍古色古香的環境。
這是一間狹小陰暗的房間,有些潮濕,牆角依稀生出了褐青色的黴菌,這裏非常簡陋,落破的梳妝臺上矗着一面模糊不清的銅鏡,兩個圓凳,一張發黑的木桌子上放着茶壺和一對缺了口的茶杯。
蘇妙有從小就住在祖父留給自己的蘇州老宅裏,見慣了雕花玫瑰屏風、黃花梨交椅、紅酸枝桌案……
如今到這破落地界兒,仿佛一下進了貧民窟。
就在妙有環顧打量之時,一個面黃肌瘦的小孩兒端着銅水盆進了門,聲音稚嫩道:“五小姐,您終于醒了。”
妙有蹙眉看着這穿着粗布墨藍薄棉袍子的小姑娘,不明就裏,一個不可思議的念頭浮上心頭。
“您嗆了水,身子可出了什麽毛病,頭疼不疼,您燒了好幾日,可把奴婢吓壞了。”
妙有聽着小姑娘哭訴,一段不屬于她的記憶如潮水般襲來,她搖了搖脹昏的頭,遲疑道:“霜兒?”
妙有本是現代的一名蘇式糕點師,回家時被酒駕的大卡車撞得車毀人亡,莫名其妙被一股神奇的力量拉到這個世界裏,借屍還魂成了柏西侯府庶小姐,與她同名同姓的蘇妙有!
真是世界之大無奇不有!不過妙有是個獨立成熟的女性,且很有主見,她向來想得開,既來之則安之。
妙有柔聲安慰了将哭不哭的婢女霜兒,好不容易将人哄好。
就在這時,一個肩膀粗圓,頭戴暗紅色纏頭布的婆子端着飯菜進來,啪得一聲,将粗陶大碗和盤子拍在木桌上。
這婆子滿臉橫肉,眼睛被擠成一條細縫,陰陽怪氣道:“飯菜好了,五小姐慢用。”
妙有看了一眼這婆子端來的飯菜,一盤炒成爛泥的白菜帶着湯湯水水,寡淡無油,一碗稀飯,沒幾粒米,一看就讓人沒食欲。
在原身的記憶裏,這惡婆子沒少昧下她的月例銀子,只是原身礙于這婆子是嫡母撥來照顧她的,不好與她撕破臉皮。
霜兒一見這婆子便貓到妙有身後,妙有将她打發出去,見這婆子膘肥體壯,若是幹起仗來,她這小身板必然吃虧,何況妙有本就不愛與人争端。
不過這飯菜是不能吃了,簡直就像是喂豬。
妙有讓霜兒領着她去廚房,看看能不能找些食材填飽肚子。
她們住的院子叫西翠院,原是老侯爺的一位不得寵的妾室住着的,這裏偏僻,遠離前院,不過幸得院中有個簡陋的小廚房。
小廚房有些破舊,不過不礙事,炊具倒也齊全,妙有看了,面缸裏還剩了些面粉,蔬菜雖沒多少,不過兩個女孩子吃綽綽有餘。
妙有叫霜兒把火燒着,她不會用古代的火折子。
霜兒幹事麻利,很快就将火點好,風箱拉得呼呼,火燒的很旺。
妙有往大鐵鍋裏加好水後便從面缸裏舀了幾瓢面粉,開始和面。
廚子是她的本職工作,到了古代人生地不熟,但總歸不會餓死。
妙有挽起袖子,在白面裏撒上少許食鹽,古代的鹽顆粒比較粗糙,不過不耽擱使用,加鹽是為了讓面條更加勁道有嚼勁兒。
面團揉好以後,妙有将其放在案板上,用擀面杖将面團軋成薄厚适中的面片,将幹面粉灑在上面,将不規則的面片兩側對折,然後用刀切成兩指寬的長條。
妙有纖細的手指穿梭着,将切好的長條抖落成粗細均勻的面條,正好水也燒開了,将面條下入開水中,用鍋鏟攪拌開。
面條下鍋了也不能歇息,妙有将鮮木耳、胡蘿蔔、冷豆腐通通切成丁,又扒了兩瓣蒜做翹頭,這些都是她好不容易翻出來的食材,若是有辣椒就好了,可以做油潑辣子。
此時面條已經可以出鍋了,妙有專門接了盆涼水,用撈勺将面條撈進盆裏過涼,這樣會使面條的口感更好,而且不容易坨成一團。
妙有将熱乎的面湯呈了幾勺到湯盆裏,剩下的都舀進了泔水桶。
霜兒已經看呆了,從前只會追在六小姐身後奴顏婢膝的五姑娘竟然還有這做飯的手藝!
妙有看火将鐵鍋燒得夠熱了,幾勺冷油潑下去,見油微微起煙時放入剁好的蒜末炝鍋,用鍋鏟翻炒出蒜香後依次倒入胡蘿蔔丁、嫩豆腐丁和木耳屑,将它們一起翻炒。
蒜末的噴香包裹着胡蘿蔔、木耳和豆腐的清香,四者相互融合,只是最簡單的食材聞着卻異常鮮美。
妙有做的認真,絲毫沒有發現敞開的木門後有一雙冰藍色的眸子在黑夜裏閃着燦若琉璃的精光。
一只毛發上黏着血跡與灰塵的蒼狼餓得肚子幹癟,望着屋內的熱火朝天忍不住抽了抽靈敏的狼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