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她心想:我就是死,也不會去……
觀亭月的目光往身旁輕輕一遞,方晴就先炸起毛,忙不疊地撇清自己:“不是我傳的……”
她擺手解釋,“應該是文嬸嬸他們。
“昨日從伏首山回來,大家都挺感激月姐姐你的,沿途逢人便說,那個財大氣粗的趙公子更是揚言要給你出本傳記。呃,可能,大概,也許是……中間出了點小小的誤會。”
方晴把兩個指頭捏得緊緊的,以證明這“小小的誤會”到底有多小。
觀亭月:“……”
“剛出鍋的雞絲面來了——”老板娘把熱騰騰的兩大碗擱到她們面前,“這叫大難不死必有後福,多好的兆頭……嘆什麽氣呀?”
觀亭月接過竹筷,發愁地搖了搖頭,“照這麽下去,明天我就是‘拳打南山猛虎,腳踢北海蒼龍’的女妖精,要傳到我奶奶耳朵裏,她老人家又該瞎操心了。”
老板娘倒是笑得一臉沒所謂:“嗐,那些離譜的說法大家也不一定當真,左不過是這兩日沒什麽生意可做,只能動動嘴皮子扯淡,自己給自己找樂子而已,你甭同他們計較,過段時間就好了。”
聽她如是說,觀亭月才留意起這周遭的異樣,挑着面奇怪道:“怎麽今天這樣冷清?都開市了,也不見多少客商活動。”
老板娘一邊擦桌子一邊回她:“你昨日沒出門是不知道,現在城裏到處都有天罡營的軍爺巡邏盤問,似乎是定遠侯下的令,嚴查石善明在城裏的內應餘孽,大家害怕官兵,上街的就少了。”
“定遠侯……”
乍然提起這個稱謂,觀亭月目光少見地一動,心裏不知是想起了什麽,喃喃自語,“他也來永寧了。”
“是啊。”賣河鮮的大叔接過話頭,“他長年待在西北,連京城都很少回,想不到居然能在咱們這犄角旮旯裏見到。
“往後我也可以跟人顯擺,說自己是見過定遠侯的人了。”
對方眼中喜滋滋,言語間仿佛甚為得意,觀亭月不禁問:“他很厲害嗎?”
“當然厲害,月姑娘竟不認識定遠侯?”大叔瞧着比她還意外,“你沒去茶樓聽書聽曲兒麽?這兩年全是講他的話本子,精彩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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觀亭月:“……沒去。”
茶樓瓦肆那種地方,進一次即便只喝茶灌個水飽也得消耗好幾個銅板。
她沒錢聽!
“那真是太可惜了——”賣頭面的是個年輕小姑娘,開口時那語氣,仿佛她錯過的不是時興故事,是一整個大綏國庫,“前一陣講他排除萬難,功成名就那段是最最有趣的!你有機會一定要補上!”
觀亭月撇開她險些怼上臉的雞毛撣子,敷衍說:“嗯嗯……有空補上。”
少女兩手托起臉頰,“我小時候就聽爹爹講他的故事,他是寒門出身呢,從前過得可苦了,饑一頓飽一頓,為讨口飯吃才入了行伍。據說混戰時期便棄暗投明,來到今上麾下,但那會兒也沒能嶄露頭角,一直蟄伏着。”
原來他在外稱自己是寒門出身。
觀亭月喝了口面湯,心裏想。
看樣子離開觀家後他便投向了大綏軍的陣營,的确……也不失為一個好去處。
“後來等到天下初定,所有跟随當今的功臣都陸續封侯拜相,平步青雲。他明明可以留在京城安享榮華,卻自行請纓去西北讨伐鮮卑,孤身在塞外吃了好幾年的沙子,先是收複了嘉峪關,再遠征漠北,将後元一路殺到了玉門之外,給自己攢下了一身的功勳,連帶他麾下的天罡軍也聲名大噪,是實實在在憑本事受封的侯爵。”
小姑娘湧起無限小女兒的憧憬,面龐紅得快要冒泡,“我最喜歡這種貧苦少年一步步,披荊斬棘爬上高位的勵志故事了!還長得如此英俊。定遠侯——他簡直就是我的夢中情郎。
“聽說他至今守身如玉,尚未娶妻呢。唉,我若是能嫁給他就好了。”
觀亭月:“……”
不好意思,你守身如玉的夢中情郎貞操已經不在了。
觀亭月沉默地聽着,改朝換代之後她已不那麽關心時事,再加上燕山遠去西北,也難怪自己會對此一無所知。
晨起慵懶的陽光潑滿了邊城低矮的牆,有一隊身着軍裝的将士從眼前肅穆地走過。她視線漫漫的一掠,看到了象征着大綏軍士的火焰紋肩甲。
而舊王朝的甲上是水紋。
這已經是一個新的時代了。
觀亭月迎着朝日微揚起下巴,在心裏無聲的颔首。
不在觀家也挺好的,不用跟着被追亡逐北,樹倒猢狲散。
他從前總想着能有一方安身立命之處,如今成為了受人敬仰的王侯将相,也算得償所願吧。
整整一個上午,沒等來幾個客人,反倒是聽左鄰右舍念了一耳朵的“定遠侯豐功偉績錄”,長到七旬老翁,幼至三歲孩童,幾乎人人提起燕侯都是一臉發自肺腑的崇拜,真不知道天罡營每年給街頭巷尾的說書先生究竟塞了多少銀兩。
觀亭月身在其中,作為曾經對“英雄”吆五喝六的大反派,總覺得有種難以言喻的不自在,索性早早收了攤,趕在午飯前回到家。
巷中的炊煙可以分辨出十來種不同菜肴的味道,混合在一起,便成了一片濃厚的人間煙火氣。
尚未踏進院子,她就聽到奶奶站在江流房門口喚道:“小流兒……小流,正午了,該吃飯了。”
觀亭月放下肩上的包袱,跟着走上前問:“他還沒起嗎?”
老太太擔心地點點頭:“清晨的時候說是不舒服,要再躺一會兒,現在都這個點了,還是沒動靜。”
“不舒服?”
這倒奇怪了,前幾日明明還好好兒的。
她思索片刻,伸手叩門,“江流,是我。”
“你什麽地方不舒服?哪裏病了?”
裏面的人聽到她的聲音,終于有了點反應,隐約傳出輕微的碰響,約莫是在穿鞋。
大概須臾之後,門被人有氣無力地拉開,屋內幽暗一片,江流貼着門縫站着,好似快跟這滿室的氛圍融為一體,像個剛出土的新鮮僵屍,神情裏都充滿了幽怨。
“姐……”
觀亭月見他這副模樣,不由皺眉:“你怎麽了?”
後者無精打采地咳了兩聲,嗓音飄忽忽的:“我也不知道……周身沒力氣,腹中還難受,想吐又吐不出來似的……”
“腹中難受?你吃什麽了?”她拉過他的手腕摸了一陣脈。
江流:“沒呢,我就昨天喝了那碗粥。”
觀亭月扶他進去:“先躺下,我去給你找大夫。”
老先生是永寧城中醫術最高超也最有資歷的一位,他要是說一,旁人絕不敢說二,數年來無人能撼動其地位。
畢竟城中大夫統共就兩個,另一個是他兒子。
老醫師粗略一番望聞問切,朝觀亭月斬釘截鐵道:“應該是中毒。”
觀亭月:“中毒?”
回家不過才兩天,這兩天江流連門都沒出過,又是怎麽中的毒?
老大夫窺着她的反應,也不介意被人質疑誤診,慢條斯理地循循善誘:“你們再仔細想想,有沒有碰過什麽奇怪的物件,吃過什麽不認識的食水,比方說山裏的草藥,蘑菇,溪水……”
江流沖口而出:“當然沒……”
話音還未落,觀亭月卻忽的想起當初在谷底密道之中,那個鋪滿屍首的試藥房外,他興沖沖撿起的一粒半成品“白骨枯”。
像是心有靈犀似的,江流後知後覺地一“咯噔”,底氣不足:“……有吧。”
他拿不準地把她望着,“難不成我摸了一下也算嗎?這毒那麽猛烈,聞一聞就染上了?”
“一群人裏就你一個碰過,怎麽別人沒事,只你病了?”觀亭月說完,懷疑地盯他,“你回家吃飯洗手了嗎?”
江流:“我洗了!”
老大夫在一旁打開藥箱悠悠道:“病是因人而異,各人體質不同,病情便有諸多變數。有的人生來百毒不侵,有的人偏就弱柳扶風,此乃天地造化所致,時也命也。”
被歸為“弱柳扶風”的江流瞬間給噎了個半死,不甘心地用眼神反駁。
觀亭月目光追着他布針放藥的手:“先生,他情況如何,治得好嗎?”
“所幸中毒不深,尚未傷及肺腑。雖是不嚴重,但也得及時解毒才行。”
她從善如流地颔首:“需要什麽藥材?”
“藥材倒是其次。”老大夫挑起一根銀針,對着光比劃,“治病講究對症下藥,我得先知道他中的是怎樣的毒才好一一對應的研究方子。”
說着轉過頭,“聽你們适才那番話的意思,想必是清楚毒物的來由。這就好辦了,勞駕且弄些來吧。”
……
老先生金口一開,管說不管做,觀亭月只得受累,動身再跑一趟伏首山。然而山谷早有重兵把守,天罡營的小将士們倒是好說話,告訴她那些賊匪藏匿的兵甲彈藥全數叫府衙的人收走了,據說還要等省裏的按察使下來一同審辦。
沒辦法,她點了個頭又認命地往回趕。
府衙前的差役比平日增了一倍數量,立在門前的那位聽完,正要開口,旁邊的同伴不知湊到他耳邊低語了句什麽,後者再轉回頭時,視線探究地将觀亭月上下一打量。
“你就是那個永寧戰神?”
觀亭月:“……我不是。”
還有完沒完了。
不知是不是在和駐紮進城的軍隊較勁,這裏的官差可就沒有天罡鐵騎那麽講道理,聞言不近人情地把刀一橫:“叛軍之物也是你說要就要的?你把官衙當什麽地方,菜市口嗎?”
觀亭月只好再解釋一遍:“我弟弟中了石善明的毒……”
對方聽一半便不耐煩地揮手:“有病就去找大夫,跑這兒來幹什麽?”
她:“大夫說,需要一兩枚火/藥以配方子。”
那人火冒三丈:“不是都講明白了不能給嗎?你聽不懂人話是不是!”
觀亭月覺得和此人交流委實有些困難,于是上前一步:“不知管事的主簿,或是知府大人可在?”
差役似乎頗為忌憚她“永寧戰神”的稱號,剛還在耀武揚威,眼見其靠近,登時如臨大敵地手摁佩刀:“你、你要對我們大人幹什麽?”
觀亭月:“我只是想與管事當面談一談借火/藥的事情……”
看她還在朝前走,一幹捕快毛都炸了起來,“站住!你再動一步,我可要拔刀了!”
觀亭月:“……”
她被一排嚴陣以待的刀光逼出了府衙的大門,莫名其妙地站在筆直幹淨的紅牆下。
這永寧州府官差們的腦子裏究竟裝了多少爛俗的話本小說?
觀亭月舉目往大堂內望了一圈,盤算着不如等入了夜潛進去偷一顆,省事省力還簡單。
這個念頭剛起,她便收了視線輕輕嘆氣。
算了,自己如今已是大綏良民,不好做這種藐視法紀的事情。
再說按察使要介入,萬一清點數量時發現不對,也不便收場。
觀亭月一邊走一邊沉思。
守衛不幫忙通報,見不了知府主簿,那現在整個永寧城內,還有誰可以拿到毒藥的配方呢?
想到此處,潛意識裏猝不及防地浮現出一個人來。
她腳步一頓,心想:
我就是死,也不會去找燕山。
酉時初,永寧刺史劉大人府邸前,門房是個六旬大爺,耳朵不太好使。
觀亭月朝他說:“勞駕通傳一下,求見定遠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