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莫非……是認為這招親自己去……

觀長河一旦忙起來, 那是真的人龍見首難見尾,偌大的商會,得由他一人運籌帷幄, 權衡利弊, 更要抽出心神應付官府、鄉紳以及餘氏族中的庶務。

看來巴蜀首富的位子,也不是這麽好坐的。

是以到臨近深夜, 觀亭月才總算在書房外見得大哥一面。

他大約只剛得空喝了口茶,立在檐下兩手攏于寬袖中,眉間微含褶皺,聽手下人彙報事情。

“哥。”觀亭月走過去, “怎麽了?有需要我幫忙的嗎?”

“哦,是你啊。”觀長河身姿不動地分來一個眼光,示意她無妨,“也沒什麽, 只怪我大意了。”

他擡了擡下巴, “老爹給的鑰匙我放在了別院庫房的銅盒裏,倒是忘記那盒子被我上了鎖, 讓這孩子白跑了一趟。”

她聞言寬慰:“沒事,晚幾天就晚幾天, 我們并不急。”

他卻低吟片刻,“我尋思着,此物畢竟要緊, 我還是親自去取來為好, 鑰匙交給旁人到底不放心。”

觀亭月自然颔首:“好啊,那我陪你一起。”

“哥還要你陪嗎?”觀長河聽得笑了,“這乘車趕路枯燥得很,又沒什麽意思, 你呀還是留在城裏好好玩幾日吧。”

說完就像是見了小輩總心生愛憐,不知如何表達的長輩一般,只管從懷裏掏出金銀錢兩來塞給她花。

餘氏商行的管事在這招親之事上可謂是盡心盡力。

将報名之人先在年齡上篩了一回,又從模樣相貌上篩了一回,到第三日才正經開始文試。

滿城的适齡才俊們連夜苦讀,幾乎拿出了科考的架勢,行将入場前,都尚有人蹲坐在廟會牌坊下,喃喃低語地背文章。

嘉定山高皇帝遠,不似京城設宵禁,故而晚上有集市買賣,大半夜不睡覺的青年們臨時抱佛腳,不是挑燈背書就是練琴練曲兒,吹拉彈唱,搖頭晃腦,折騰得比白日裏還喧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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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山已經連着幾天沒能徹底入睡了。

平素替他收寄信件的親兵叫作樛木,打眼見他推門出來,頓時就愣了一下。

“侯……公子,您臉色不太好。可是病了?”

說着把劍一提,“我去找大夫。”

“沒事。”燕山搖了搖頭,“休息得不好而已……我出門走走,透一透氣。”

末了又補充,“不要驚動其他人。”

大清早,糕點和面食攤已開張營業,這小城裏仿佛十二時辰不停休,街上就沒個清靜時候。

他這一走,不知不覺便走到了廟會場的牌樓之下。

如今兩場比試剛剛結束,所剩之人顯然縮減不少,粗略一掃約莫只一百不到。

觀長河那看似不着調的篩選方式還是挺有成效,至少留下來的模樣身形都算過得去,也不會有個什麽樵夫獵戶之流混在其間。

但如此一來,文弱書生卻占了一定數量,下面的武試八成有得苦受了。

他正想着,旁側不經意聽得有人驚訝地一“诶”。

“這不是……這不是燕大哥麽?”

牌樓的陰影當中,白上青那微帶了些許稚氣的團臉被笑容捏得更加圓潤,徑直朝這邊走來。

“你也在啊?”知道燕山不愛搭理自己,他索性話不停歇,“哎,早聽說此處熱鬧非凡,今日得空一見,果然是辦得如火如荼,目下辰時都不到,已經聚了這許多人了。”

燕山難得開腔:“怎麽,你也是來報名的?”

約莫是睡眠不足,他語氣裏含着幾分疲憊,“那你可來晚了,如今已是第三場,比完就會分出勝負。”

白上青留意着他的表情,似乎是從中讀出了什麽,眸中閃過些許意外,随即便又吊兒郎當起來,“大哥,你別說笑了。三場比試,兩文一武,都不用想,這壓軸的一場八成是月姑娘自個兒打擂。”

“活着不好嗎?我幹嘛去找這個死。”

說罷,他望向場中神采飛揚的各路有為青年,突然充滿了同情。

“對了,燕大哥有如此體魄,武功應該不錯吧。”白上青轉回來,仔細一端詳,“眼下既然站在這兒……前兩場想必是沒難住你,那麽比武更加不在話下了?”

“我?”燕山短暫地頓了須臾,仍舊是一副不在意的神情,“我對這個沒興趣。”

“哦,是嗎……”他若有所思地抱臂颔首,接着似瞧見了什麽,“月姑娘!”

燕山當即一怔,幾乎是有些倉皇地回頭。

——身後空空如也。

他額上的一根青筋突突跳了跳,眼前的白上青正好整以暇地祭出一個極為欠扁的笑容來,“不好意思,騙你的。”

燕山忽然覺得從前無端看他不順眼也不是沒有道理。

“你這麽怕她幹什麽?”此人似乎深谙哪壺不開提哪壺之道,偏要不依不饒地把話挑明,“莫非……是認為這招親自己去也不是,不去也不是,兩難又尴尬,所以刻意避着她?”

話音落下,燕山已将眼光投向別處,極不屑地丢給他一聲嘲諷,像聽了個笑話,“我避着她?”

“她嫁不嫁人,關我什麽事,我避她作甚?”

“其中的緣由那得問你自己咯……瞧瞧,你既不曾報名,一大早跑來這裏,圖什麽呢?”

燕山:“你不是一樣?你圖什麽?”

“當然不一樣了,我是‘身不能行,心向往之’,只好來看看自己的情敵們,感懷自身。”他一挑眉,“難道你也是看情敵的?”

燕山:“……”

白上青剛要再調侃,眸色驀地一動,“月姑娘,你來啦。”

他終于不勝其煩地皺眉,“你到底有完沒完。”

背後一個清潤幹脆,分外耳熟的嗓音倏忽響起來:“什麽‘有完沒完’?”

燕山微微怔愣,他松開抱懷的手轉身側目,觀亭月竟真的從數丈開外不緊不慢地往這邊而行。然而此時要走未免過于彰明,他只好立在原處。

“白大人。”觀亭月走近時問了聲好,又奇怪地打量他倆,感覺這二人能湊在一塊兒聊天實屬罕見,“你們方才在說什麽?”

“沒什麽。”燕山率先開口,“随便聊聊罷了。”

然後他貌似很不耐的樣子,帶着幾絲遮掩的意味:“唉,你這個破事到底要折騰到幾時,還啓不啓程了?”

“快了。”觀亭月倒也不計較,“我一會兒去把最後這場處理完,應該今日之內就能結束。”

他聽了沒說好,亦沒說不好,不過很輕地“嗯”了一聲,別開臉錯身走了。

“奇怪。”觀亭月盯着他離去的方向瞧了片刻,“他到這裏,原來不是找我的嗎?那他是來幹嘛的。”

白上青高深莫測地一笑,“誰知道呢。”

她收回視線,“對了白大人,我正想去尋你來着,可惜這兩天總有意料不到的事要忙——那日的命案不知現下進展得怎麽樣?有兇手的線索了嗎?”

提這個,後者無奈地攤手,“說來真是慚愧,我至今還沒什麽頭緒,倒是已派人去城外排查尋訪,希望能得到些有用的消息。”

“若是外鄉的旅人,身上又失了路引,要查案子的确不容易。”她安慰道,“你剛到一處,地方人情萬事不熟,受阻也是人之常情,慢慢來,急不得的。”

“哎,還要你安慰我,實在越發讓我慚愧了。”白上青搖頭,自嘲了兩句,“月姑娘是打算上場嗎?”

觀亭月不明所以:“嗯。”

他隐晦地一眨眼,“那最好戴個面巾,‘美人如花隔雲端’,比武招親麽,自然得遮一遮才夠雅致。”

盡管不太能理解上臺打架需要哪門子的雅致,她進場前猶豫片刻,到底還是找人讨了塊白紗挂上。

“咚”的一聲震耳之響。

擂臺旁的大紅鼓被年輕的商行夥計敲得喜氣洋洋,小青年笑容滿面地拖長尾音:“武——試——開——始——”

白上青揣手于袖內,猶在場外觀戰,鼓聲的餘韻約莫才落下幾彈指的時光,一股烈風裹挾着一個滿地打滾的人從他耳畔擦過,一直滾到了長街的對面,待撞上酒家的招旗才終于停下。

他在周遭如死寂般的沉靜裏悄悄拿食指撓了撓眉心,低語說,“好在讓她蒙了面巾哪……”

燕山出了廟會場。

彼時的坊巷街橋已一改前幾日的慵懶散漫,餘氏商鋪再度活躍起來,這次打的便不是東家夫人壽比南山的旗號了,大小店面裏的小官們正扯着嗓子喊:“為祝咱老爺的親妹妹順利招得良人佳婿,店內所有彩瓷一律買四送一——”

他一個上午漫無目的地閑逛,走了一路就聽了一路。

看樣子觀長河貼告示搭場子,鬧得大張旗鼓,沸沸揚揚,也不全是為了給她招親,借機賺銀錢才是本來的意圖吧。

燕山在一家茶攤前落座,他早晨沒用飯,想着且吃些茶點墊墊肚子。

小二歡快地給他擦桌,回頭朝廚裏報菜名,舉止熱情至極,燕山真怕他下一句就是:“客官,我們店給東家妹妹招夫婿賀喜呢,滿百文能折扣。”

好在沒有。

他就着一杯粗茶,心不在焉地坐等,耳旁卻聽到路人議論。

“這餘老板幾時多了個親妹妹?我在嘉定十來年,竟從未聽說。”

“傳聞是近日裏才認的親,從前走失了。”

大概讓那幾人挑起了話題,茶肆中也陸續有食客閑談起來。

“餘氏商行大東家的血親,真要找夫家那還不容易?何必搞什麽招親大會,就餘老板的人脈,想攀親的大有人在吧。”

“诶。”另一個忽換了語氣,“我聽聞餘大東家的這個妹妹呀,生得五大三粗,麻臉,斜牙,其貌不揚,偏又是個老姑娘,正因為嫁不出去,所以才要辦這麽一出。”

“不信你可現在就去廟會場瞧瞧,她還戴着面紗遮臉呢!”

“原來如此。”對方笑道,“我說嘛,這等好事哪裏輪得到咱們。”

“‘這等好事’也得有福氣消受。”那人肆無忌憚地嘴碎着,“若要求財求前程,可就只能與母夜叉日日相對了。”

繼而便是一陣揶揄的笑聲。

燕山品茶的動作一頓,他眉頭皺了下,一時也不知聽見這些人瞧不上觀亭月,自己心裏究竟是高興還是不高興。

草草吃完兩碟楓糖酥,四周的言論已從比武招親轉移到了如何發家致富,随後落在了哪家廟的神佛更靈驗上面。

燕山起身付了錢,準備打道回府。

因得這兩日天氣晴暖,又是日中時候,沿途行人如織,大多是在橋下賞紅葉,或是在橋上看流水。

他正将視線放到一旁的紅楓樹上,突然從懷裏掉出一物,落在地面清脆有聲。

那是觀亭月之前随手塞給他的,刻了一半的木頭塊兒,難怪動靜這樣沉實。

燕山見狀,本能地彎下腰去拾。

也就是在此刻,遠遠的竟聽到一人驚呼。

——“公子,當心小賊!”

幾乎是在同一時間,一個身形矮瘦的青衣小帽噌地從燕山腰側竄過去。

他并非沒覺察到對方的動作,只是東西也不能不撿。

這偷兒恐怕還是個娴熟的慣犯,盡管不曾練過什麽功夫,腳上的速度卻是極快,捏着他的錢袋一眨眼就沖到百丈外去了。

大概是嫌那提醒之人多事,他還特地拐了個彎,把說話的書生狠狠一撞,方炫技似的想要溜之大吉。

那位年輕人瞧着很是弱不禁風,多半吓一吓就能癱坐在地,更別說被人猛推一把,此時兩手在空中狗刨了半天,就直挺挺地頭朝下往水裏栽。

燕山并不急着去追人,也不着急去救人。

他朝前行了一步站定腳,垂眸踢起一枚石子,勁力十足地沖對方打去。

“哎喲!”

小賊跑得正歡,半途被擊中腳踝,幾乎是蹦起來摔了個大馬趴。

而另一邊,書生的慘叫餘音還未絕。

燕山目光橫掃,緊接着倏忽動了。

他好似原地裏一個縱身便一躍而起,借秋風之勁宛如落葉浮萍般掠出去,将那年輕人的後領一拽,輕飄飄地把他拎在了手裏。

随即足尖于水面一點,只轉瞬間,已穩穩當當地落回岸上。

這輕功,幹淨又爽利,想來也是不輸給觀亭月的。

街市巡邏的官差很快将瘸腿的偷兒給帶走了,燕山撿回荷包,轉身時正驚魂甫定的年輕公子趕緊納頭,對他作揖一拜。

“多謝恩公相救,在下感激不盡。”

“不必言謝。”他倒是顯得随意,“你落水本也是因我而起。”

“丢錢事小,丢命事大,哪能相提并論,這一禮自是應該的。”

燕山只好看着他又恭敬周全地打躬颔首。

“你一個文弱書生,沒事站在橋沿邊作甚麽?這石橋的欄杆修得可不高。”

“……實不相瞞。”後者搓着手,面露赧然之色,“在下方才心思重重,心神恍惚,原是打算投水自盡。”

燕山:“……”

想不到是個腦子有病的。

他輕抱起懷,“這麽說,我還耽誤你投胎了?”

“不不不。”書生連連擺手,羞赧地抓後頸,“此前電光火石之際歷經了一番生死,如今想想,還是活着更好。”

燕山聞言淡笑了一下,倒也并無嘲諷的味道,“說說吧,你無緣無故,因何事想不通,非得尋死不可?”

提及這個,他便九曲回腸地垂首哀嘆,“一時卻不知從哪裏開口。我家中本是做皮貨買賣的,早幾年境況不錯,也置辦了不少良田美宅,然而近來不曉得觸了什麽黴頭,縷縷折本,日就衰敗,等到今年更是入不敷出。

“眼見着虧空與日俱增,家父幾乎愁白了頭。我雖讀書,然而久未進學,對經商之事也是一竅不通,實在幫不上什麽忙,适才不慎因此入了心魔,故而立于橋頭旁……”

燕山聽到此處,總算出聲,“人生在世不如意十之八九。你不想着如何幫你父親渡過難關,一死了之能頂什麽用?除了讓你爹雪上加霜,也就是便宜了棺材鋪。”

書生老老實實地低頭慚愧道:“公子教訓得是。”

“個人有個人的活法。”他破天荒地開導起人來,“與其在這裏自怨自艾,倒不如琢磨琢磨你自身還有甚可取之處能幫到家裏的。”

“是……”書生正慣性地點頭,忽而像被點醒一般。

“啊,對了!”

他目光灼灼地湊近燕山,“在下見公子出手淩厲,想必您也是為‘武林高手’了?”

對方靠得太近,他颦着眉往後退了一步,應答得很含糊。

“小生有個不情之請。”此人這一稽首,簡直快跪到了塵埃裏去,“事關家業生死存亡,請公子仗義相助,替小生打一場架吧!”

燕山眼皮子驟動:“打架?”

“正是!”他眉宇飛揚,“這是我家族起死回生的唯一希望了!”

一炷香過後。

燕山站在廟會場的擂臺下面,看着蒙了面巾的觀亭月一腳将人踹下臺階,額頭上的青筋都快跳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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