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全聚德烤鴨

蜜芽兒真是沒想到, 前幾天她還在農村裏為了一件棉襖被潑上墨水歉疚,幾天後她就在北京要吃全聚德了。

陸老爺子家是有車的,帶着軍牌的公務車, 日産達特桑公爵,還配着個司機。這年頭其實并沒有富人, 所謂條件好的也就是比別人能吃點好吃的,要說私人能買得起車, 那是不可能。所以北京的大街上,是自行車的海洋, 但是很少見車, 偶爾有個車,不是公交車就是當官的公務車。

陸老爺子家的車親自來接了童家人過去, 大汽車嘟嘟響,一路上也不堵車, 沒多久就到了全聚德烤鴨店。

一進去全聚德, 就見裏面挂滿了領袖像, 餐廳裏走廊裏全都是, 還寫着大幅标語“全世界人民團結起來, 打敗美國侵略者及其一切走狗!全世界人民要有勇氣,敢于戰鬥,不怕困難,前赴後繼, 那麽全世界就一定是人民的。一切魔鬼統統都會被消滅!”

陸少雲笑着對童父說:“還記得咱們上次來全聚德吃烤鴨, 那都是十六年前了, 那個時候童韻才十歲,也就和我家奎真差不多大。”

童韻笑了下,望着這周圍的标語。

十歲的時候,陸家請自家吃烤鴨,也是有軍車接送,那個時候烤鴨店裏挂着的全都是字畫,古代名人字畫,牆壁上還有一副北京填鴨的壁畫,現在已經都沒了。

十六年的時間,變的不光是她,還有這飽經滄桑的全聚德烤鴨店。

“現在好了,清淨了,前幾年哪,”陸老爺子不免說起來:“那個時候店裏都有人把守着,一有客人進來,人家就問,你們是什麽出身,連路邊的行人都不敢停下來,結果這烤鴨店連着好些天沒生意!”

蜜芽兒聽了,當然能想象,破四舊嘛,全國比比皆是。

等到了座位上,才發現陸家人也都在,陸老爺子,陸家老太太,陸家老大夫妻,還有個小男孩,那自然是陸奎真。

雙方各自見了,陸家自然是對着蜜芽兒好一番誇,最後終于落座,卻是蜜芽兒挨着那陸奎真。

說實話,她對着陸奎真沒啥好感,也沒啥惡感,就是一城市小男孩子,還有點講究,不太看得起人。這種人,她也不是沒見過,小屁孩兒呗,你和他生氣不值當。

陸奎真顯然也對她沒好感,除了最初禮貌地點了點頭,之後就沒正眼看她,坐在那裏,一本正經,面無表情。

蜜芽兒心說這還高冷上了,誰稀罕誰,于是蜜芽兒低頭看菜單,裝作沒看到陸奎真。

旁邊兩個老太太還笑着說:“奎真,你多照應着妹妹點,這是蜜芽兒妹妹!”

“蜜芽兒也得多向奎真學學,奎真在學校優秀着呢!”

然而蜜芽兒和陸奎真,愣是誰都沒看誰一眼。

最後兩個老太太也無奈了:“孩子家,也真是!”

蜜芽兒充耳不聞,低頭繼續看菜單,這七十年代的全聚德真不算貴,一只烤鴨才八塊錢,鴨骨湯六毛錢,其他的一些菜,比如軟炸大蝦四塊八,油爆鴨丁一塊九,香辣雞丁三塊三,米飯三分錢一兩,荷葉餅一毛錢兩個,可真便宜。

就是全都要飯票。

一般人家肯定不舍得花飯票來吃這個。

不過擡頭看看這陸老爺子,一看就是有身份有地位的,這才舍得來全聚德請客吧?

蜜芽兒這麽胡亂想着,又想起了陸振東好像就是這家的。這麽一說,陸振東家庭條件挺好,比起自己爹來,那真是天上地下。

也怪不得姥姥姥爺覺得自己娘下嫁了,受了委屈。

正想着,烤鴨已經上來了,整個鴨身飽滿圓潤,外皮油亮酥黃,一端上來後,滿桌都是噴香濃郁的烤鴨香氣。

“這個烤鴨啊,它不一般,四年前美國總統尼克松來北京,咱們的周總理就是用這個來招待它的,當時連美國總統都說,你們中國的烤鴨,好吃!”

陸老爺子自豪地向蜜芽兒和顧建國介紹起來這全聚德烤鴨。

蜜芽兒當然是知道這一段歷史的,不過還是禮貌地笑着點頭:“原來還有這樣一個故事啊。”

顧建國哪裏懂得這些,他雖然也上過初中,可環境的限制,他就是知道莊稼地裏的事,再多了他不可能知道。

比如這烤鴨,他怎麽可能吃過北京全聚德烤鴨呢!

所以他略顯拘謹地笑着點頭。

那烤鴨師傅拿了刀,當着大家的面,開始用刀來片烤鴨,這是店裏的大師傅,片烤鴨的技術高明,人家一口氣片了整整一百零八片,片片帶肉,片片有皮,而且片一只鴨才用了六分鐘。

這種手藝,可不是一般人能有的,後來一些片烤鴨的所謂師傅,那都是糊弄事兒,哪可能像現在這樣,一只烤鴨實打實地給你片一百零八片呢。

如今眼前這位才是真正的師傅。

烤鴨片好了,裝到盤子裏,開始吃。

在場的人,大部分都吃過烤鴨,就連蜜芽兒,她好歹有上輩子的記憶,知道這烤鴨怎麽吃。可是顧建國沒有,顧建國他怎麽可能吃過烤鴨呢?

所以大家夥都開始拿了餅皮卷了烤鴨吃,唯有顧建國不知道怎麽下手。

旁邊的童韻自然不能讓自己的丈夫當着大家的面落難看,便自己拿了餅卷,卷好了烤鴨,打算給顧建國:“你看,是這樣的。”

她還一邊教着顧建國。

顧建國笑了下,接過來:“你給我卷了一個,我再給你卷一個。”

說着,他拿起一張薄薄的餅皮,放上蔥條、黃瓜條、蘿蔔條,卷上幾片鴨肉,也給童韻卷了一個。

顯然他是第一次卷,水平并不好,不過看着也算有點樣子。

陸家老太太見了這情景,不動聲色地嘆了口氣,沒說啥。

童母卷了一個烤鴨,遞給了蜜芽兒:“乖乖蜜芽兒,嘗口。”

蜜芽兒甜笑着謝過了自家姥姥,放到了嘴裏嘗了口,面醬的醇厚鹹甜中和了烤鴨的油膩,使得烤鴨的酥軟更加彰顯,吃到嘴裏,地道的全聚德烤鴨,名不虛傳,滿嘴都是酥香。

旁邊的陸奎真,自然也看出了門道,他頗有些鄙薄地掃過了顧建國和蜜芽兒。

他知道,那童韻阿姨就是自己二叔心心念念的人,而這個顧建國,就是個鄉下農村,至于那蜜芽兒,自然是鄉下窮丫頭。

小丫頭長得是有點模樣,可是不管怎麽說,也是鄉下沒什麽見識的窮丫頭,光聽那一口的農村口音,就一股子土味兒。

蜜芽兒就是緊挨着那陸奎真的,她自然感覺到這人的眼神,心裏就有點不痛快,心說之前就當是誤會好了,我也沒說啥。

你竟然還給我優越感上了?不就是會吃個烤鴨嗎?我爹不會吃烤鴨又怎麽樣,會吃烤鴨就了不起?生了個有錢人家會投胎你以為自己了不起啊?

她心裏一動,便故意說道;“老早就聽我奶說過烤鴨的故事,從來沒機會吃,今天多虧了陸爺爺,讓我也吃上烤鴨了。”

陸老爺子聽得驚奇:“這烤鴨裏還有故事?”

蜜芽兒點頭:“是啊,這是一個典故。”

她小臉精致白嫩,小嘴兒嫩生生的紅潤,如今一點頭,兩個小羊角辮靈動地擺啊擺,實在是惹人喜歡。

偏生這麽好看的小人兒,竟然一本正經地說烤鴨是個典故。

這下子大家夥都笑了,陸老爺子更是故意逗着說:“有什麽典故,蜜芽兒說來聽聽。”

旁邊的陸奎真微微皺眉,插了一句:“能有什麽典故!”

那一口的農村口音,聽着就煩。

他這一說,陸老爺子頓時瞪了他一眼。

臭小子,拽什麽拽,老爺子今天請客,看你那臉色!陸老爺子恨不得把這個孫子直接打出去。

陸奎真頓時不敢說話了。

蜜芽兒取得了自己想要的效果,便笑了笑,這才說道:“據說朱元璋在南京定都建立明朝,他特別喜歡吃鴨子,每天都要吃,可是吃多了就膩歪,禦廚們沒辦法,就想出了各種辦法來做鴨子,其中一個廚子就想到了将南京的湖鴨用木炭烘烤,烤出來的味道果然好,于是烤鴨才在明朝王宮裏興起,那個時候還叫燒鴨。後來明成祖朱棣敗逃于北京建都,他帶着的禦廚才把這烤鴨技術帶到了北京,這才有了北京烤鴨。”

她這一番話,聽得大家連連驚奇。

不管這個故事是真是假,裏面可是涉及到明朝朱元璋和朱棣,又涉及到明成祖敗走北京的事,蜜芽兒這麽小,能記住這樣一個故事,那真是很有見識,記性也好了!

“了不得,了不得啊!”陸老爺子連連誇贊:“你陸爺爺我吃過好多次北京烤鴨了,竟然不知道這烤鴨最初是從南京來的,更不知道原來從明朝就有烤鴨了!”

童父童母自然是臉上一片光彩。

在場其他人也是連聲誇贊:“這小姑娘了不得!”

不光是學識淵博,關鍵是當着這麽多人的面落落大方,口齒清晰,說起故事來生動活潑,一點不像是鄉下來的。

陸老爺子忍不住教訓起了自己那孫子:“奎真啊,你看你比小妹妹大三歲呢,你都不知道這些故事,你啊,還得多讀書,要睜開眼多看看外面的世界。不要總以為自己多了不起,人要謙虛謹慎!”

陸奎真也真是無語了,不就是一個典故麽,至于這麽誇這小丫頭?

他有些不屑地掃向旁邊的小丫頭,卻見小丫頭得意地沖他吐了吐舌頭。

我呸……這還得意上了!

就在他心中暗暗吐槽的時候,誰知道腳底下一陣疼。

他呲牙:“啊——”

周圍的大人疑惑地看過來:“怎麽了,奎真。”

他擡頭看過去,只見旁邊的小丫頭片子正聚精會神地包着一個鴨肉卷,然後甜蜜地笑着遞給了旁邊的顧奶奶,顧奶奶笑得那叫一個開心。

他咬牙;“我沒事。”

陸老爺子見了,搖頭:“你啊,這都多大了,還不懂事,你瞧瞧人家蜜芽兒,才這麽小,就知道孝順了!你也學着點吧。”

陸奎真:……

這鄉下來的小臭丫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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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場全聚德烤鴨,蜜芽兒算是出了個小風頭,把那陸奎真壓了一把。不過事後想想,她自己也覺得這事兒太孩子氣,為什麽要和個十歲小孩較勁呢?

為了那公車上嫌棄的語氣,還是後來對自己和自己爹的不屑?

其實想想,這也不是陸奎真的錯。

陸奎真出生條件好,有優越性,注定以後順風順水,以後長大了,靠着家裏的關系,進個國企,慢慢地混估計也是個國企領導人,或者說自己做生意,靠着父輩的門路拓展生意渠道,發大財,這些都有可能的。

這樣的他,算是天之驕子,看不起自己和自己爹這樣的農民,也是情有可原。

自己也沒必要在意什麽,因為在這世上,這種人很多,沒必要非為這種人的看法而不高興。

全聚德烤鴨宴結束,蜜芽兒贏得了一片誇贊之聲,童父童母自豪得跟什麽似的,也是更加喜歡蜜芽兒了。

當初陸家的振東那是喜歡童韻的,本來以為以後可以做親家,誰知道童韻終究沒那福氣,是以今晚見到陸家人,想想自己女婿只是個鄉下農民,他們也是有遺憾和無奈的——當然了陸家人未必沒這心思。

可是現在,蜜芽兒的大方漂亮和優秀,把他們僅剩的那點遺憾沖得煙消雲散了。

沒有那樣的女婿,怎麽來的這麽惹人疼的外孫女?

更何況,在烤鴨宴上,當顧建國接過來童韻手中的卷烤鴨片時,他又反手學着給童韻也卷了一個,這其中的細心體貼,讓童家二老也是頗為滿意。

男人哪,有多大出息有啥樣,還是周到體貼,對自己女兒真心實意好,那才叫好。

顧建國這行為,可不是裝的,是平時肯定就有照料自己女兒的習慣。

童家二老也是滿足了。

看來這輩子,就這麽着了。

人都有命,童韻的命就是這樣,未必富裕,但是至少也生活得有滋有味,夫妻和睦,那就足可以啦。

要求那麽多幹嘛,想想那些十年浩劫下來沒了性命的,你還有啥非不滿意的。

心滿意足的童家二老又特意請了假,帶着女兒女婿游覽了一些名勝,北京夭安門,故宮博物館,八達嶺長城,頤和園圓明園,能去的地方都走了一個遍。

童韻和顧建國在外面的時候,也盡量自己出錢,他們換了全國糧票,可以花,盡量讓老兩口少花費。

不過老兩口顯然不缺糧票,他們還有一些衣服票,都硬塞給了童韻和顧建國。

“我們兩個,買啥新衣服,年紀大了,胃口也不好,平時我看着醫院裏誰家不夠,還送他們。現在趁着你們來了,趕緊買點東西帶回去。想買什麽就買什麽!”

童韻本來不好意思拿的,不過父母硬要塞過來,不要父母都不高興的,只能收下。她私下和顧建國商量了下,自己之前的工資攢着,現在還有一些剩餘。

“拿了我父母的糧票布票,咱們買點東西帶回去,分給大家夥,大家夥也高興。”

“好,就依你說的來。”

于是他們給家裏孩子各買了些東西,主要是運動衣,襯衫,假領子,還有吃的各種特産。當然最後也買了點護膚品,分給家裏的妯娌和顧老太。

如此過了七八天,看看過來北京的日子也不短了,到了回去的時候了。

臨走前,童母哭得像個淚人兒:“怎麽就嫁那麽遠,這是要我的命呢!你和童昭,都離我遠着!”

童韻沒辦法,只好安慰說如今來過一次,熟門熟路了,以後還會來北京看父母。

那邊蜜芽兒也過來安慰自己姥姥:“姥姥,你別難過,等以後我考上大學,考北京大學,我就能天天陪着你!”

這話說得甜軟,聽得人心裏美滋滋的,童母挂着眼淚笑了。

“可真舍不得這小寶貝啊!”

便是再不舍得,也是要離開的,畢竟北京已經不是童韻的北京,也還不是蜜芽兒的北京。

坐在火車上,望着那白發蒼蒼的父母,童韻趴在顧建國懷裏,哭了。

顧建國拼命地哄着童韻:“別哭,咱們明年再來,以後我拼命上工,多掙錢,咱們每年都來一次,不,來兩次!”

蜜芽兒安靜地坐在一旁,看着爹略顯笨拙地哄着娘,她沒吭聲。

她想,娘是需要一些安慰的,來自爹的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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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北京回到鄉下,火車,公交車,長途汽車,終于回到了清水縣縣城裏。

聽多了北京普通話,見識了外面的熙熙攘攘,又遭受過城市裏小朋友小小的鄙視,回到清水縣,重新聽到這熟悉的鄉音,蜜芽兒有些激動,以至于聽着長途汽車站旁邊燒瓶店老爺爺的聲音都十分親切,這是咱清水縣的老鄉啊!

這麽一路折騰,一家人也餓了,顧建國掏出糧票和錢,過去買燒餅。

燒餅七分錢一個,剛從烤爐裏出來,熱騰騰的,顧建國沒猶豫:“來三個燒餅。”

誰知道就在這時,正好見燒餅鋪裏面走出來一個少年,抱着一屜剛揉好的燒餅胚子。

這麽一擡眼,他認出來了:“這不是競越嗎?你怎麽不在學校,在這裏?”

蕭競越也沒想到竟然碰到了顧建國,他視線越過顧建國,便看到了不遠處站在三個大包袱旁邊的小人兒——蜜芽兒。

小蜜芽兒估計是剛下了長途汽車,神情困頓,捂着嘴巴打了個小哈欠,兩只總是活靈活現的小辮子也有些毛躁了。

他微微皺眉:“叔,你這是剛從北京回來?”

顧建國一家去北京的事,他聽說了。同學中有隔壁生産大隊的,提起這事兒來。

“是,剛從北京回來,這不是一路上又坐火車又坐汽車的,可累壞了。對了,競越,你怎麽在這裏?”

蕭競越解釋說道:“我在這裏幫忙做燒餅,可以管我吃飽飯。”

雖然說學校裏也允許勤工儉學,可是書本費,夥食費,這些都要錢,他抽時間在學校外找了這麽一個活,每天抽時間幫着幹點,好歹能管他吃個燒餅。

“哎,你這孩子,別把自己逼得太緊了!也不能因為這個耽擱學習啊!”顧建國對于蕭競越,是同情又無奈的。

“叔,我知道。”

說着間,他和旁邊的老頭子不知道說了句什麽,就拿着一個黃紙包了兩個燒餅,遞到了顧建國:“叔,再拿兩個吧,我看蜜芽兒得餓壞了。”

顧建國哪裏能收這個,趕緊推讓:“不用不用,三個就夠了,夠吃了,這不是很快就能到家了嗎!”

一番推讓後,最後顧建國沒辦法,只好收下了這燒餅。

蕭競越又和那老頭子說了幾句什麽,便直接脫下了白圍裙。

“叔,童昭大哥的自行車留我這裏,給我騎了,你們等等,我騎自行車送你們回去。”

“不用,我們先去蜜芽兒大伯家,走幾步就到了。”

“行李太重了,我送你們吧。”

說着間,蕭競越已經去推自行車了。

蜜芽兒現在整個人是暈車難受想睡覺,昏昏沉沉中,就這麽看到了蕭競越。她平時是覺得蕭競越有點冷冷的,所以看着頗覺得有點不親近。小時候可以随便,現在大點了,反而拘束了。

不過去了一趟北京,見識了城裏小孩的自以為是,随便個熟人都覺得親切,更不要說蕭競越了,那簡直是見到親人的激動。

人是需要比較的。

後來又見蕭競越要送自己燒餅,要騎自行車幫自家拉東西,更是存了感激之心。

蕭競越很快推着自行車過來了,是上海産鳳凰牌二八自行車,八成新,看着眼熟,果然是舅舅之前的那輛。

蕭競越過來幫着顧建國一起把三個包袱都放在了後車座上,于是後車座就一下子摞成了小山。

顧建國不好意思地笑着說:“麻煩你了,競越。”

童韻雖然一向有心遠着蕭競越,不喜讓自己女兒和蕭競越多接觸,不過她倒是也挺欣賞這個人,此時遇到了蕭競越,看他熱心,縱然用的是自家弟弟的自行車,可也心存感激,便寒暄道:“你最近在學校忙嗎?”

蕭競越輕描淡寫地說了現在的情況:“學習還好,不緊,考試也過得去。”

他不想過分地炫耀自己如何如何,但其實他雖然現在很忙,忙着養活自己,可只要看看書,第一是沒問題的。

蕭競越推起自行車,顧建國扶着後車座用繩子綁緊的三個大包袱,就這麽顫巍巍地往前走。

“蜜芽兒累了是嗎,過來上面坐吧?”

蕭競越突然頓住,對旁邊的蜜芽兒說。

“不用了。”蜜芽兒低着頭,沖蕭競越笑了笑。

蕭競越便不再和蜜芽兒說,而是對童韻說:“嬸,讓蜜芽兒坐前面車大梁上吧,我看她累得不輕。”

童韻猶豫了下,到底是心疼女兒:“蜜芽兒,來,坐這上面吧。”

蜜芽兒并不想坐上去,這倒不是她假惺惺客氣,而是她覺得坐在那車大梁上估計會咯屁股。

不過顯然周圍的三個人根本沒有給她多餘的選擇,他們認為即使咯着屁股也比看着她在那裏疲憊地走路強。

于是蕭競越和顧建國扶着自行車,童韻把蜜芽兒抱上去,讓她坐好,扶着前面的車把。

這次換了下位置,顧建國扶着自行車往前走,蕭競越和童韻從後面扶着三個大包袱免得掉下來。

路上難免說些話,童韻沒吭聲,顧建國一個人問起蕭競越家裏的事,比如學校都學什麽忙不忙,比如老師對你怎麽樣,比如以後打算怎麽辦。

當問起以後的時候,蕭競越笑了笑:“我給我姐寫信了,她說礦上以後還會招人,等我念書中學畢業,我就去那裏幹活。”

顧建國點頭:“礦場雖然累點,不過倒是吃供應糧的,不怕餓肚子。”

想起這個,又難免感慨一番:“你姐這是命好,竟然被選中招工招走了。”

來大北莊招工,最近幾年也就那麽一次,偏讓蕭淑蘭給碰上了,大家都說這是蕭淑蘭死去的娘保佑着她,讓她得了這好處。

“我姐這些年不容易,現在能去礦場做工,我也替她高興。”

“你姐吃供應糧了,你日子也好過了吧?這以後不用愁了。”

顧建國尋思着,這淑蘭熬出來了,以後蕭國棟和劉美娟可拿捏不了蕭競越了。

誰知道蕭競越卻正色道:“叔,我姐熬出來了,不過她也有她的日子要過,再過幾年她也得結婚,我一個男孩子家,總不能凡事都靠着她,所以現在我盡可能不用她支援我,争取自力更生,填飽自己的肚子。畢竟我現在十三歲了,按理說應該回去農村上工掙工分了,這麽大如果還要我姐養着,我自己都不好意思。”

這話倒是很有骨氣,童韻聽着,不免多看了這少年一眼。

削瘦的少年,眉眼剛毅,微抿着唇,很是倔強的性子。

她在心裏輕嘆了下,想着這孩子從小在蕭國棟和劉美娟那種人手底下養着,能養出這種性子,出淤泥而不染,算是個有主見的。

貧窮和饑餓沒有壓彎這孩子的脊梁,反而鑄造了他鋼鐵般意志和高潔的品質。

換一個孩子,怕是早就萎靡不振了。

這樣的人,無論到了什麽年頭,到了哪裏,都能混一口飯吃,甚至做出點事業來。

“競越,你是個有主見的好孩子,這樣挺好。不過你到底還小,十三歲,沒成年,不用急着想以後怎麽掙錢養活自己,這個時候還是好好讀書是正經。”

童韻想起了之前自己和父母說的話,他們說接下來中國可能要面臨一些巨大深刻的變化,作為普通人,會有很多的機會來發展。

雖然這句話還是一個口號,距離落實還很遙遠,可是至少這是一個方向,不是嗎?

之前世道渾濁的時候,人們幾乎看不到希望,但是現在不是也一切都變好了嗎?

“嬸……”蕭競越擡頭看了童韻一眼。

他當然知道過去幾年,童韻多少有些遠着自己的意思,甚至好像不太喜歡讓蜜芽兒和自己接觸。但是童昭喜歡他,童昭做什麽都會教他,帶着他一起。

在他眼裏,童韻雖然也是顧家的媳婦,他叫一聲嬸嬸,可是卻很遙遠,是一種高不可攀的距離。

童韻其實也有些累了,累了的她疲憊地沖蕭競越笑了笑。

“好好學習,未來肯定有機會的,無論到了什麽時候,都不要輕言放棄。”

“嗯,我會好好學習的,嬸。”

蕭競越可以感覺到童韻說這話的誠懇和關懷,她是真心希望自己能出人頭地。

心裏微暖,他也沖她笑了下。

蕭競越送顧建國夫婦來到了顧建章家樓下,轉身就要走:“這個自行車,我也怕自己萬一丢了,用得小心,嬸嬸你看你們幹脆騎回去吧,放家裏有用。”

童韻哪能收這個:“這是童昭送給你的,相處了這麽多年,也是童昭的一片心意,你留着騎吧,別和嬸客氣這個。”

說着,她又解開其中一個包袱,從裏面翻出一個小袋子:“這是北京特産,懷柔板栗,你拿着吧。”

蕭競越連忙道:“我不用——”

誰知道他還沒說完呢,顧建國就硬塞了個他:“客氣啥,留着吃吧,也嘗一嘗味兒!”

顧建國說得太堅決,以至于蕭競越不好再說啥,只能是感激地謝過了,之後離開。

離開前,他還特意看了蜜芽兒一眼。

蜜芽兒累得耷拉着腦袋,半靠在她娘懷裏,小小軟軟的一個,想必是累壞了。

顧建國和童韻目送着蕭競越離開,童韻來了句:“這孩子算是個人物,如果有機會,是可以成大器的。就是活得太累,心思太重了。”

顧建國不懂什麽叫活得累,笑了笑:“農村人嘛,下地幹活,哪個不辛苦。”

童韻想了想,也就不說啥了,當下和顧建國一起背着包袱準備上樓。

蜜芽兒提着小包跟在後頭爬樓梯,心裏卻在琢磨自己娘剛說的那句話。

“算是個人物,能成大器,活得太累,心思太重”。

冥冥之中,這算是對蕭競越這輩子的點評嗎?

畢竟,要想做出點事情,哪個能活得不累?輕輕松松的人,也只有那些城市裏的富二代官二代了,可以舒服地有個好前程,一眼能望到邊的坦途。

這麽想着,蜜芽兒再次想起了那位陸奎真。

哎,人和人,真沒法比。

不就個二世祖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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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家三口吭哧吭哧跑到了樓上,敲開了顧建章家的門。譚桂英開的門,她一見是童韻他們,喜得不得了,趕緊把他們讓進去。

顧建章家的住房條件比北京姥爺家差遠了,他們沒有什麽幾室幾廳,就是一個筒子樓,顧建章家占着一個長條的大間,洗碗做飯就在樓道裏,上廁所則是公共衛生間。

以前家裏擁擠得很,現在立偉也去縣委上班了,自己也分配了一個筒子間,于是立強幹脆跟着他哥哥混了,譚桂英這邊的住房才算松快。

兩口子住一個房間,總比和半大的兒子混在一起強。

譚桂英把他們一家三口讓進去,笑着說:“昨天還和建章念叨你們,沒想到今天就來了。”

顧建章見他們過來,就說要出去買點菜,做頓好吃的。

童韻哪能讓他們這麽麻煩:“天晚了,哥你看看找個驢車,把我們送回村去吧,不吃飯了,太麻煩。”

“好不容易來一次,這哪能呢!顧建章你趕緊去買菜!”

譚桂英一錘定音,拉着童韻坐下,又看蜜芽兒這一身穿戴,不免啧啧一番。

“咱蜜芽兒去了一次北京,我都要不認識了,這是誰給你買的,真洋氣!”

現在的蜜芽兒戴着一個紅色羊毛圍脖,身上是一件白毛衣,白毛衣的袖口是绉邊的,看着确實洋氣,在縣城裏都沒見過這種衣服。

“我姥姥給我買的。”蜜芽兒喜歡這個伯娘,笑着說。

“真好啊,見着姥姥高興吧?”

“高興!”

這邊說着話,童韻打開包袱,從裏面取出來一套運動衣,四個假領子。

“這個運動衣是給立勇買的,男孩子穿衣服費,這個運動衣結實。這幾個假領子,是給大哥和立偉買的,你們在縣委裏上班,講究個體面。”

譚桂英接過來運動衣,自然是喜歡,樣式大方簡潔,又看那假領子,竟然不是縣城裏千篇一律的白領子,而是帶藍格子的,這就一下子把之前那些白領子比下去了。

“好看,好看!”

童韻又翻出包北京酥糖和包果脯:“嫂,這個收着,趕明兒帶去給伯父伯母也嘗嘗。”

譚桂英趕緊推:“別別別,你們去一趟北京,才帶多少東西,我哪能收這個!”

這次他們去北京,不知道多少人看着呢,帶的東西難免分散一下,給自己這麽多,還夠分得嗎?

童韻笑着說:“我好不容易去一次北京,帶點東西,怎麽也得讓大家夥都嘗嘗。嫂你就收着吧,帶了多少東西,該分給誰,我心裏都有數。你回頭帶給伯父伯母嘗嘗,他們肯定高興!”

這下子把譚桂英感動得不行了:“童韻你想得可真周到,咱娘也想得周到,這讓我咋說好呢,真是……太破費了!”

童韻又取出一瓶子美加淨滋養霜:“我買了五瓶子,咱娘和咱們幾個一人一瓶子。”

譚桂英看過去,見那雪花膏是個黃色玻璃瓶,上面帶着鋁蓋,還有全英文的說明,洋氣得很,自然是驚喜不已。

“這,這是雪花膏啊?怎麽看着像是外國的東西?”

童韻笑着說:“對,就是雪花膏,不過是外國進口的,只有北京有賣。”

譚桂英打開來,試了試,只見那雪花膏質地細膩清潤,不由驚喜不已。

“這洋貨就是和咱平時用的不一樣,真細!”

當晚顧建章回來,譚桂英做了一頓好吃的,顧建國一家吃了後,外面驢車已經準備好了,坐上驢車回去大北莊。

蜜芽兒靠在她娘懷裏,就在這晃晃悠悠中,不免想着,又回來了,真好啊。

習慣了這小山村,習慣了這晃蕩的驢車,她竟然覺得這才是最好,最親切的。

“蜜芽兒咋不說話了?”顧建國揣着棉襖袖子,對旁邊的童韻問。

其實老丈人老丈母娘也給他買了羊絨衫,可是他沒穿,那玩意兒太稀罕太金貴,他怕弄壞了弄髒了,那就是糟蹋好東西了。

還是棉襖實在,擋風暖和,套上個襖片兒又耐髒。

“睡着了吧,今天這一天,可是把她累得不輕。”

童韻抱着女兒,笑着說道。

顧建國湊過來,伸出胳膊,環住了童韻,也把她懷裏的蜜芽兒順勢抱住了。

“這一趟去北京,我可算是明白了一件事。”

“啥啊?”

“你跟着我,真是委屈大了。”

不走出這大北莊還不知道,原來這世界這麽大,有這麽多稀罕東西,原來人可以過着那樣的生活。

而他的童韻,原本是應該走在那幹淨整齊的人行道上,住在高樓大廈裏,吃着全聚德烤鴨的。

她嫁給了自己,實在是委屈了。

“這有什麽,我早就習慣了。”童韻望着田野裏那點點星光,笑了下:“這就是命,是我們這個時代年輕人的命運。我嫁給你,已經很好了。”

如果不是嫁給顧建國,她也許也會嫁給別人,這就是命中注定的。

比起柯月,比如劉瑞華,她真得已經好很多了。

人貴在知足。

她所求不多,只想安穩地過日子而已。

不過顧建國顯然不這麽想。

“将來有機會,我一定想辦法掙大錢,讓你和咱們蜜芽兒過上好日子,過上天天吃全聚德的好日子!我們要再去北京,過上人上人的生活!”

其實蜜芽兒根本沒有睡實在,她聽着爹娘的話,心裏不免一動。

她知道未來的大局勢,也知道自己家人會越來越好的,所以她也就沒有必要動用上輩子的所知來去改變家人的決定。

根本沒有必要。

可是現在,聽着父母的話,她若有所感,便順勢說道;“爹,娘,我将來是要考大學的,如果你們也能一起考大學就好了。”

童韻一聽笑了:“傻孩子,将來的事誰說得準,你将來大了,也許有機會,爹娘怕是等不到了。”

未來總是會放開的,畢竟世道要變,可是誰知道猴年馬月,他們是趕不上了。

蜜芽兒卻故意含糊地說:“可是爹娘可以平時多學習下啊,沒準以後我考大學,我們就能一起考,都說不準的事。”

顧建國沒當回事,笑着抱過來蜜芽兒:“你先睡吧。”

蜜芽兒不好再繼續說了,說了的話,她沒法解釋自己的所知,只好繼續趴在那裏裝睡。

童韻卻是若有所思:“蜜芽兒其實說得有道理,要不然……等不忙的時候,咱們也複習下吧。沒準呢……”

沒準,用不了多久,他們就都有機會了。

顧建國在這種事情上都是聽媳婦的:“你說準備,那就準備吧,以後我來幹家裏的活,你抽時間好好複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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