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雪中救人

“你咋回來了?外面都被雪堵住了, 你怎麽過來的?”

其實心裏多少有些猜測,不過實在是不敢信, 畢竟這可是剛剛雪崩過, 大北莊通往外面的路幾乎全都被堵住了。

蕭競越緊盯着蜜芽兒, 渾身緊繃, 默了片刻, 才道:“我聽說咱公社裏雪崩了, 就趕回來, 從雪上爬過來的。你沒事?大隊裏的都還好吧?”

“咱們大隊裏被雪埋了幾家的屋子, 不過現在大家夥都差不多救出來了, 就只有劉燕兒, 她娘讓她去山裏拾柴, 沒回來,現在勝利叔還有我爹我娘都去山裏想好辦法找她了。”

蕭競越聽了, 沒說話,徑自過來,接過來蜜芽兒手裏的燒火棍。

這面幾口大鍋燒着熱水, 打算回頭開路的時候, 遇到鑿不開的,就用熱水潑上去。幾個小豆丁, 人手拿着燒火棍那裏燒呢。

蕭競越蹲在那裏,替蜜芽兒燒火, 順便暖手。

蜜芽兒看他臉上冰冷冰冷, 眉毛都帶着冰渣子, 手也通紅,知道他從雪裏爬過來怕是凍壞了,便從兜裏掏出一塊玉米烙餅遞過去:“這個熱乎的,你先吃了。”

蕭競越看了蜜芽兒一眼,略顯僵硬地抿唇,似乎想笑,不過沒笑出來。

他無聲地接過來那玉米烙餅,竟然還是熱乎的,便一口一口地咽下。

他吃得很慢。

“勝利叔呢?”

“也一起進山找劉燕兒了。”

“大隊的莊稼咋樣了?”

“不好……”蜜芽兒輕輕嘆了一小口氣:“怕是被壓了一大片,明年不知道咋樣呢,該不會又要挨餓吧。”

蕭競越一邊燒火烤手,一邊望向蜜芽兒,看她蹙着小眉頭很煩惱的樣子,安慰說:“別擔心,受災的只有咱們公社部分莊稼,縣裏肯定給支援的,我過來的時候,公社書記已經組織人手開始挖雪通道,只要挖出一條道來,他們就能進來了。”

他是越過一個冰山口子進來的,豁出命爬進來,其他人都不敢爬。

一時之間,他想起什麽:“你爹娘,是不是也報名參加高考了?”

蜜芽兒點頭:“是,現在肯定沒戲了,都被這一場大學禍害了。”

蕭競越:“沒事,還能等明年。”

蜜芽兒想想也是:“希望吧。”

現在高考很難,那才真是千軍萬馬過獨木橋,沒有了提前複習的優勢,不知道爹娘有沒有可能考上。

蕭競越抿唇,又道:“我休息下,也去山裏看看。剛才從外面爬過來的時候,我看到一條沒毀的道,可以進山裏。”

蜜芽兒擰眉:“你別去了,我看你身上都是雪了,跟我回家換身衣裳吧,我哥他們的衣裳,你能穿。”

誰知道正說着這個,就聽到那邊有人匆忙跑過來,卻是顧成軍:“不好了,不好了,童會計掉山底下去了!”

蕭競越和蜜芽兒聽到這個,蹭的一下子站起來。

蜜芽兒幾乎撲過去:“我娘咋啦,掉哪裏了!”

顧成軍紅着眼睛喊:“童會計救了劉燕兒,為了救劉燕兒自己掉下去了,快,拿繩子,弄繩子來,要好多繩子!”

顧成軍這一聲喊,大家都吓得不輕,顧老太都急眼了,趕緊讓底下孫子回家拿繩子,各家媳婦也都往家裏跑,很快一大盤一大盤的繩子來了。

蕭競越見了,大步過去,幫顧成軍一起背起繩子:“走,我跟你一起去山裏!”

蜜芽兒望着蕭競越和顧成軍離開的背影,牙齒不斷地打寒戰。

她腦中重複着“掉下去了,掉下去了”這幾個字眼。

掉哪裏了,咋樣了?

她擡腳,就要跟上去。

不看看,怎麽可能安心。

顧老太見了,一把将她摟住了。

“傻孩子,你別去,那裏不是你能去的!”說着間,心疼地摟進這冰冷的小身體:“沒事,你娘會沒事的!”

蜜芽兒當然知道自己奶說的是對的,知道自己去了山裏也白搭,可是她揪心哪,她想到自己娘可能出事了,心疼得喘不過氣來。

她靠在自己奶懷裏,顫聲說:“我娘一定沒事的,一定沒事的,她肯定不會有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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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蜜芽兒在默默地祈禱着童韻能安然無恙的時候,蕭競越正心急如焚地在雪地裏攀爬。他們這些人進了山後,一部分人試圖将繩子從那山崖上往下順,另一部分人則是分頭行動,從側面的山峰上往下爬,試圖去山崖底下找童韻。

而他則是主動要求去山下找的。

他開始的時候和顧建國顧建黨是一條路,後來走到了個三岔口,三個人又分頭行動,約好了互相做記號,之後便分開了。

蕭競越艱難地爬到了谷底,在那皚皚白雪中不知道找了多久,最後幾乎絕望的時候,終于看到前方白雪中好像有一個什麽在蠕動。

他深一腳淺一腳地跑過去,就看到了正在雪地裏爬着的童韻。

“嬸,你腿怎麽了?”他大口呼吸。

童韻擡起頭,便望見了眼前這個挺拔瘦長的男孩子。

“我腳崴了,沒大事。”

蕭競越上前,趕緊扶起來童韻,可是童韻一站立,鑽心疼痛襲來,她根本站不住。

蕭競越見這情況,連忙說:“嬸,我背着你吧。”

童韻搖頭:“天現在黑了,你如果和我一起留在這裏,怕是有危險,你先回去,回去的時候路上留個記號,帶人來救我吧。”

蕭競越看看天,擰眉:“我從外面跑到這裏來,用了大概得一個小時,我來回一趟要兩個小時,萬一這兩個小時裏有什麽意外,那就不好了。”

童韻堅持:“你還小,背不動我,回去叫人。”

然而蕭競越比她還堅持:“嬸,我背得動你,我在學校食堂經常幫着抗米袋子。”

童韻無奈,不忍心:“你——”

蕭競越已經彎下腰去:“嬸,我不可能放你一個人在這裏,蜜芽兒在外面哭呢。”

想起蜜芽兒,童韻心口那裏仿佛有個冰碴子在咯着,她咬咬牙:“好,辛苦你了。”

蕭競越背着童韻,一步步艱難地往前走,他腳踩在雪地裏,拔出來,再落下一腳。每走一步都小心翼翼,畢竟這是在山谷裏頭,又都是雪,你根本不知道下一腳踩下去是什麽。

童韻被這十四歲的少年背負着往前行,自是心中歉疚難當,又十萬分的不忍心,看看這已經暗下來的天色,甚至聽到雪地裏的寒鳥叫聲,心中不免生出凄涼。

她若死了,也就罷了,可是這少年才多大。

他出身不好,為了能掙出一條路,不知道付出多少,怎好因為自己,就此埋葬在這雪山之中!

誰知道正想着,蕭競越腳底下一個踉跄,原來是踩到了一處濕滑的石子,頓時身子一跌,蕭競越和童韻兩個人便狼狽倒在山坡上,那山坡都是雪,又是斜坡,在那驟然跌倒的沖力下,兩個人無法遏制地往山下滾過去。

也不知道多久,他們終于重重地被跌落在谷底。

童韻渾身猶如散架,又冷又餓,身子都仿佛不聽使喚了,手腳也失去了感覺。

如果說之前她還存着一絲信念,把唯一的希望寄托在蕭競越身上,希望蕭競越能帶着她出去,讓她重新見到她的蜜芽兒,那麽現在,這重重的一跌,把她心底那絲渴盼可是摔了個七零八落。

眼淚流下來,是熱的,濕熱的眼淚劃過冰冷的面龐,她咬牙悲聲說:“競越,你自己回去吧,回去報信,你自己能爬上去。爬上去,告訴大家夥我在這了,找人來救我。”

蕭競越也摔得眼前直冒金星,他踉跄着站起來,就聽到了童韻這話。

緩慢地擡起頭看向她,他能看到她眼裏的絕望和凄涼。

他當然明白,現在他們又累又餓又冷,如果自己爬出去,或許有生的希望,可是如果把童韻單獨留在這裏,等到晚上山裏溫度驟然降低,童韻必死無疑。

不要說什麽他去叫人,他們兩個心裏都清楚,他爬出去再叫人回來,未必能找到這個地方。便是找到了,怕是童韻也活不成了。

他站穩了,兩只腳牢牢地踩在雪地裏,高瘦的身影筆直挺拔。

“嬸,來,我背着你,我們一起走出去。”

風雪中,他的聲音帶着濃重的鼻音,還有十四歲少年特有的沙啞感。

童韻閉上眼睛,在那冰冷的黑暗中,她仿佛看到了蜜芽兒在沖她招手。小時候的蜜芽兒,胖乎乎的,一雙小手奶肥,咧開沒牙的小嘴兒,流着晶瑩的口水沖她笑。

她疲憊地搖頭:“不了,你一個人回去吧,回去後,如果将來——”

咬咬牙,她艱難地說:“将來蜜芽兒遇到啥難處,幫我拉她一把。”

蕭競越卻一把緊緊攥住了她的手,冰冷的兩雙手,都是沒有什麽溫度的。

蕭競越攥住:“嬸,你不能這樣,我一定會把你背出去的。”

如果他一個人回去,如果童韻就此埋葬在這片雪山裏,他不知道蜜芽兒會怎麽樣,她那麽小,能接受嗎?她一定會哭,一直哭一直哭。

童韻默了幾秒鐘,突然大聲道:“蕭競越,你走吧!你知道嗎,我一直不喜歡你,我甚至讓蜜芽兒遠着你,因為我不喜歡你的出身,不喜歡你的父母,不喜歡你的家庭,我不喜歡讓我的女兒和這樣的人家有來往!”

“可是你幫過我。”

“我幫你是因為我僞善,我童韻是一個善良的好人,善良的好人不可能看着一個小男孩子受欺負挨餓而無動于衷,可是無論是誰,我都會幫!這就好像我看到劉燕兒要掉下去,就會去救她一樣!這和你是誰無關,這和我不喜歡你也無關!無論怎麽樣,我就是不喜歡你!”

“那我也不會把你扔在這裏。”

蕭競越的眼神倔強固執,他一把攥住童韻的胳膊,泛青的薄唇一字字地道:“嬸,要死的話,我就陪你死在這裏吧。無論如何,我不會一個人走出去!這和你是否讨厭我無關,我蕭競越絕對不會扔下一個對我有恩的長輩自己獨自偷生!”

十四歲的少年,鐵骨铮铮,說出來的話擲地有聲。

然而童韻在定定地望他片刻後,卻是擡起手,給了他一巴掌。

“滾!你給我滾,我不需要你背着我上去!”

她嘶聲低叫道:“如果你同情我可憐我,就活下去,走出去,幫我照顧下我的蜜芽兒吧。”

然而蕭競越卻根本不為所動,他執着地望着童韻,之後彎下腰,伸出手,緩慢地說:“嬸,我背你。”

冰冷的雪花打在他臉上,他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眼神也是如水一般的平靜,可是他的動作卻散發着不為所動的堅定。

他就是要将她背出去,絕對不會一個人走出去。

童韻默了一秒,之後突然捂嘴哭了。

“你還小,将來有大好前途,你——”

“如果我可以為了獨活,把一個對我有恩的人扔在這裏,那我就算有了大好前途,又能怎麽樣?”

他再次向她伸出手。

這是蕭競越的堅持,只有十四歲的蕭競越的堅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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蜜芽兒永遠記得那一夜,格外的寒冷,她蜷縮在奶的懷裏,依然感覺不到溫暖。

她來到這個世界,第一個心心念念的人就是母親,曾經她最眷戀的就是她的懷抱。

假如她有個三長兩短,自己該怎麽辦?

這一刻忽然好恨,恨自己年幼無能,恨自己不能跑到深山裏去尋找母親。甚至在最陰暗的一刻,她自私地想,為什麽娘要進山裏去幫着救人呢,她如果自私點,不去救人,是不是就沒事了?

家裏大人都在外面忙着,牙狗和豬毛陪在蜜芽兒身邊,一向愛和蜜芽兒争長短的牙狗突然哭了,拿出了他的五毛錢。

“蜜芽兒你別難過了,我把我的五毛錢送給你好不好?”

可是蜜芽兒沒吭聲,她聽到了牙狗哥哥的安慰,卻說不出話。

這一夜,對于蜜芽兒來說,注定是煎熬的一晚上。

一直到了半夜時分,沒有表,也不知道是什麽時候,突然間就聽到外面傳來急促的腳步聲,還有人喊着:“小心點,快,先拿棉被裹上!”

蜜芽兒聽到這聲音,一下子從奶懷裏蹦出去,撒丫子就往外跑。

她看到她爹背着她娘,彎着個腰,正往家裏跑,她娘黑色的頭發濕漉漉的,耷拉在她爹脖子那裏。

“娘——”她趕緊讓開道,跑回家,去拿大棉被,最厚的被子。

她娘很快就被放到了炕上,燒得暖和的炕,再裹上棉被。

大人忙活着,她又趕緊撲到廚房,找了半塊姜,切碎了,放進鍋裏開始燒水。少頃她奶來了,拿來一個圓形瓷罐子,圓白的瓷罐子,上面是八仙過海的彩繪,裏面裝着紅糖。

顧老太舀了好幾大勺子的紅糖放進鍋裏:“是競越把你娘從山裏尋到背出來的,兩個人都成冰人兒了,劉美娟那人,肯定說家裏沒紅糖,多煮點,趕緊讓人給那邊送過去。”

蜜芽兒原本在一手燒火,一手拉着風箱,現在聽到這話,那攥着風箱把手的手便停頓了下。

“是競越哥哥救了我娘?”

“是!”顧老太嘆息:“競越那孩子,他知道咱們大隊出了事,竟然從雪山上爬回來了,公社裏的人都沒過來,他就過來了。一聽說你娘那邊被困了,二話不說跟着進山,這不是,幾乎把自個兒的命搭進去,救了你娘!”

蜜芽兒重新開始拉風箱,風箱呼呼呼的,竈膛裏的火苗跳躍,照得她眼前一片紅。

不知怎麽,就在這片紅光中,她又想起那個孤高的背影,冷冷的,一個人站在夕陽下的墳堆裏。

不知道過了多久,她聽到自己說:“嗯,奶,那多煮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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煮好了那紅糖姜水後,顧老太先讓陳秀雲給童韻端過去一大海碗,之後把剩下的裝到了一個搪瓷缸子裏,張口叫喚豬毛:“豬毛把這個給隔壁你競越哥哥送過去。騰出鍋來,我得趕緊再熬點小米粥給他們,那個養胃。”

蜜芽兒聽了,趕緊說:“奶我送過去吧。”

她剛才守着她娘,看她娘喝了紅糖姜水後臉色好多了,她爹正在那裏摟着她娘各種安慰呢,看起來是沒啥事兒了。她不想叨擾她爹她娘,也不想當電燈泡,心裏又擔心着蕭競越,便想過去看看。

顧老太有些擔心:“你還小,可別燙着手。”

其實蜜芽兒不小了,她八歲了,在其他人家,比如劉燕兒家,劉燕兒已經上山割草進廚房做飯了,只是家裏寵着她,沒怎麽讓她幹過,平時也就幫着拉拉風箱燒燒火。

“奶,沒事,這不是有搪瓷缸子嘛,再說又不遠!”

顧老太擡頭看看外面,因為今天大家夥陸陸續續從山裏回來,又得忙着趕緊扒開雪看看救救莊稼,小孩子們也跟着出去幫忙了,家裏真沒人,只好道:“行,那你送過去,小心別燙到手啊!”

“知道的,奶,我會小心。”

蜜芽兒小心翼翼地捧起搪瓷缸子,慢慢地邁着步子,去了隔壁蕭國棟家。

喊門後,是苦瓜過來開的門,他看了眼蜜芽兒手裏的搪瓷缸子,納悶地說:“你來幹嘛?”

蜜芽兒都不太想搭理他,不過蕭競越在這裏,她只好忍忍了:“你哥受了寒,我奶熬了紅糖姜水,給他送過來。”

苦瓜有些意外:“我哥在西屋呢,剛躺下,勝利叔他們才走,你過來吧。”

蜜芽兒點頭,随着苦瓜過去西屋。

誰知道剛走到門口,就聽到正屋門開了,劉美娟出來了。

她一雙眼兒盯着蜜芽兒手裏:“幹嘛呢,蜜芽兒,端着個茶缸子,裏面啥好吃的?”

蜜芽兒笑了笑,只好再次重複道:“這是紅糖姜水,我奶給競越哥哥煮的,他受了寒,讓他喝點。”

劉美娟一聽笑了:“哪那麽多事啊,外面下着雪,誰不是受寒呢,我這剛出去燒火做飯的,也受寒了,先端進來吧,我等下給競越喝了。”

等下?

這話聽着就不對,紅糖姜水當然是趁熱喝,哪有等下的道理。

蜜芽兒當然不樂意。

她收起笑,故意納悶地道;“我競越哥哥在你屋裏睡嗎?”

劉美娟聽了,頓時一噎:“啥意思?”

蕭競越都十四歲了,這麽大的男孩子,單獨住個西屋,怎麽可能和她一個屋睡,農村裏這種瞎話可不能亂傳。

蜜芽兒道:“不在你屋裏睡,那幹嘛送你屋!”

說完這個,一臉天真迷茫地端着搪瓷缸子,就要進西屋。

劉美娟不樂意了;“你這就是給我們家競越送的,怎麽了,我還不能碰了!”

旁邊苦瓜看不過去了,他還挺喜歡他這個哥哥的。

別人知道蕭競越,就是那個年年考第一名的蕭競越是他大哥,都羨慕得很,只可惜大哥總是不回家,害得他不能和大哥說話親近。

現在大哥都躺那裏了,娘竟然還要貪大哥的紅糖姜水。

于是他嚷嚷說:“娘,那是大哥的紅糖姜水!是顧奶做給大哥的!不是做給你的!”

他這話可是說得又響亮又理直氣壯,聽得劉美娟頓時沒話說,噎了半天,最後氣得指着苦瓜的鼻子罵;“你這個吃裏扒外的,你這個小沒良心的,你說我這都是為了誰,為了誰!”

說着随手拿起門旁邊的一個掃帚疙瘩就扔過來,只吓得苦瓜嗷嗚一聲趕緊滿院子跑。

蜜芽兒根本沒搭理這對母子怎麽鬧騰,直接捧着搪瓷缸子進來,進來後還用腳帶上門了。

屋子裏散發着一股發黴的味道,看起來這西屋平時是用來存放閑雜農具的,鋤頭鐵鍁什麽的都在這裏面擱着,左邊靠牆的角落裏還有幾個大缸,估計存放點糧食什麽的。

屋裏的一張炕占據了半個房間,炕上也放着閑雜的笊籬蓋子面盆還有已經缺腿的凳子,破舊的馬紮,還有一個打着補丁的破包袱,裏面不知道包着一堆雜七雜八的什麽東西。

蕭競越就躺在這樣一張炕上,不知道誰在這些雜物中扒出一個窩來安置他。他安靜地躺在那裏,兩唇緊緊閉着,身上緊緊裹着老粗布藍格子的被子。

蜜芽兒将搪瓷缸子放在旁邊大缸的木蓋子上,之後伸手摸了一把炕上,如她所料,那炕冰冷冰冷的,根本不可能有人燒過。

估計生産大隊的人把他送回來安置好後,也就趕緊出去繼續除雪了,以至于根本沒人照料他。

就在這個時候,蕭競越的身子動了動。

她詫異地仰起臉,看向他,卻和他看了個視線相對。

蕭競越擰眉,剛醒來,眼前還有些模糊,他就看到她白淨的小臉兒上,那雙清澈的眸子漾着濃濃的擔憂。

“競越哥哥,你醒來了啊?”她連忙湊過來:“你把這個喝了吧!”

說着間,她從旁邊端過來一個搪瓷缸子。

他嗓子發幹,身上麻麻癢癢的,之前凍得太厲害,現在身體還沒反省過來,渾身都透着酸麻,好像外面那層皮膚不是自己的了。

“這是什麽?”

他艱難地就要撐着炕沿坐起來。

蜜芽兒趕緊一手扶着他起來。

蕭競越感覺到,那雙軟綿綿小手,并沒太大力道,不過卻使出吃奶勁兒扶着自己的那種感覺,他心裏泛暖,想起她喜歡自己笑,便沖她笑了笑。

蜜芽兒站在炕邊上,兩手捧着搪瓷缸子:“這是紅糖姜水,你喝了這個,驅驅寒。”

紅糖姜水,在這寒冷的冬日裏,是多麽大的誘惑,特別是對于蕭競越這個剛從雪堆裏爬出來的人。

他之前已經被灌了白酒來驅寒,可是現在聽到紅糖姜水,竟依然覺得身體在渴求。

當下嘴唇動了動,接過來,捧到嘴邊,咕咚咕咚喝了。

蜜芽兒看着眼前的少年仰臉痛快地喝着紅糖姜水,只見他脖子那裏的喉結随着他吞咽的動作上下滑動。

她這麽看着,忽而間心裏便有點奇異感。

她雖然只有八歲,還是個純粹的小孩子,可是到底擁有上輩子的記憶,男女之間的事情,或者說男女之間的區別,她還是非常明白的。

她想起了好多年前,當自己幾個月的時候,蕭競越他在自己那屋裏洗澡,熱氣騰騰的水霧中,她曾經看到過不該看的。

當時他還很小,一轉眼功夫,都長這麽大了,已經有了清楚的男性特征。

蕭競越一口氣喝完了後,感覺帶着姜味的甜絲絲熱氣一股往下,給身體帶來暖流,頓時舒坦多了。放下搪瓷缸子,卻見蜜芽兒正盯着自己瞧。

那種坦然明亮的眼神,清澈動人,可是卻又仿佛有點什麽其他意思,這給了蕭競越說不出來的感覺。

他身子瞬間繃緊,

“蜜芽兒,怎麽了?”他輕而啞的聲音這麽問道。

“沒什麽!”蜜芽兒趕緊大聲地道。

這麽說完,她也覺得自己反應太激烈了,連忙問道:“競越哥哥,這邊太冷了,你就住這裏啊?”

“嗯。還好吧,習慣了。”蕭競越輕描淡寫地這麽說。

他在這個家,還能有個躺的地兒,已經算是不錯了。

畢竟,別人沒把他當成這個家的一份子,他也沒把這裏當成他的家。

“可是你今天挨了凍啊……”蜜芽兒有些心疼。

他本來年紀就不大,現在正是長身體的時候,又為了救自己娘受了那麽大罪,看他住在這種地方,蜜芽兒怎麽想怎麽不舒坦。再想起劉美娟那嘴臉,都未必肯給他做口飯吃。

她這時候心裏想出個主意,可是又不好開口,再說她年紀小,家裏的事自己不能做主的,當下只好閉口不提,想着回去試探下家裏人再說。

蕭競越卻沒想那麽多,他在最初那說不清道不明的緊繃感後,逐漸放松下來。側首凝視着蜜芽兒那關切的眼神,不免輕笑了下:“我不怕挨凍。”

在他的語氣裏,仿佛這是一件多麽輕描淡寫的事,可是聽在蜜芽兒耳中,卻是更加不好受。

“謝謝你,競越哥哥。”她垂下眼睑,低聲道:“你救了我娘,如果不是你救了我娘,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會怎麽樣……”

重活一世,從那不能自主的小身體開始,她就全身心地依賴着自己娘。她娘是她在這個世上最親近的人,如果她娘出了事,她不知道自己會怎麽樣。

“沒啥。”蕭競越在喝了那碗姜湯後,感覺好多了,到底是年紀輕,火力壯,休息下也就沒事了。

他伸出手,握住了蜜芽兒那綿軟的小手:“人家說,沒娘的孩子像棵草,我不會讓你沒娘的。”

像蜜芽兒這樣的女孩子,白白淨淨的,渾身透着溫暖嬌軟,就應該被好好地捧在手心裏呵護。沒娘了,便是有奶,誰又能那麽精心地呵護呢。

蕭競越就喜歡看蜜芽兒被人寵着愛着,看她活得無憂無慮,永遠長不大。

就好像……她能把他從來沒有得到過的,一并得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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蜜芽兒從蕭家回來後,和自己奶說起蕭競越的事。

“冰冰涼的炕,苦瓜娘根本不管,就是個紅糖姜水,還不想給競越哥哥喝的。”

“就睡在西屋,放雜物的,炕上都是雜七雜八的東西,也就是個扒個窩給競越哥哥,根本不是人能睡的地兒。”

“競越哥哥救了我娘,他,他真好……”

經過蜜芽兒這麽一說,顧老太受不住了。

“劉美娟這人也忒沒良心了,別管平時怎麽樣吧,好歹是一家人,競越那孩子不容易,遭了那麽大的罪,她就不能對孩子好點!”

顧老太摘下圍裙:“不行不行,我得找勝利說說去。”

蜜芽兒從旁阻止了:“奶,咱生産大隊出了這麽大事兒,滿大隊的人都忙活着除雪呢,我看勝利叔根本不得空,要不就別為這點事麻煩勝利叔了?”

顧老太嘆:“不行,我看不得競越那孩子受這份罪。”

蜜芽兒出主意:“這次競越哥哥都是為了救我娘,咱欠了人家情,要不把他接咱們家來養兩天吧?”

顧老太聽了,一愣,瞅瞅蜜芽兒眼中閃亮的期待,不由噗嗤笑出聲。

“你這小人兒,原來是在這裏等着我呢!不就是想讓你競越哥哥先住咱們家嘛,不直接說,還給奶繞圈子!”

蜜芽兒被奶戳破了心思,也是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奶,我這不是想着住咱家幾天,好歹也能吃得好點,有個熱炕睡嘛!”

顧老太笑呵呵地點頭:“行,行,我去和那邊說說去。”

當下顧老太去找了劉美娟,劉美娟哪有不樂意的事,畢竟蕭競越回來了,人家蕭競越又是救了人的,連陳勝利都誇他了得,她能說不給飯吃餓着嗎?哪怕只給半個窩窩頭那也得給個是吧?

她心疼啊!

如今顧老太說要讓蕭競越去他們家,劉美娟頓時喜得合不攏嘴:“行,我看行!”

說着間她又想起了什麽:“其實哪,競越也是為了救建國媳婦才摔到的,确實應該你家來管!”

顧老太聽着她這話,自然覺得不中聽,不過這人一向如此,當下也懶得搭理,就從街道上招呼了幾個人,算是把蕭競越接過來了。

她正屋那一排北方,西屋有個炕,是預備着顧建章他們過年回來住的,如今正好騰出來給蕭競越用了。

蕭競越搬過來顧家,自然是被照料得好,好湯好水地照料,顧老太還把自己家裏那個老母雞宰了個炖湯,給家裏的傷號來吃。

蜜芽兒這邊,真跟個小蝴蝶一樣,跑來跑去地忙活。

大人們出去除雪,她在家,一會兒給她娘遞水,一會兒過去蕭競越那邊送湯。

童韻其實主要是腳踝腫起來,不能活動,需要慢慢養着,是以遲遲不能自己下炕。

蕭競越那邊,摔了幾下子,當時看着身上慘得很,不過到底少年孩子的,正長身體,活力大,恢複能力也強,幾天功夫就沒事下地溜達了。

傍晚時候,蜜芽兒和牙狗在那裏追着家裏幾只雞,要抓起來塞雞窩裏去,蕭競越就坐在門臺上看。

蜜芽兒穿着一身藍棉襖,鼓鼓得像個小棉花包,腳上是童韻親手做的花棉鞋,依然是如同往日那般紮着兩個小羊角辮子。

她追着那幾只雞,跑來跑去,最後只捉了一手的雞毛,可是她拿着個小棍,依然追得帶勁。

蕭競越從旁看着,都忍不住想笑。

這個時候,蜜芽兒好像聽到了他笑,回過頭來說:“等過年,宰了它,我們吃雞肉!”

落日的餘晖中,蕭競越就這麽凝視着她。

當她說到“吃雞肉”的時候,眼睛裏迸發出動人神采,像是油燈偶爾噼啪出的火花。

她真得很饞,是個小饞蟲。

如此過了幾天,公社那邊的支援隊也都過來了,當地派出所甚至都加入進來,組成一支隊伍,前來救援。很快大北莊的雪都除得差不多了,一切都重新恢複正常,只除了那些被雪砸了的莊稼今年是白搭了。

不過公社裏說了,他們已經把這件雪災的事上報到了縣裏,縣裏再往上報,争取把受災公社的公糧給免了。這下子大家夥總算松了口氣,畢竟受災的莊稼只是一部分,如果真能免掉公糧,那反而是沾光了。

如此又過了三五天,陳勝利騎着自行車來到了顧家門前,歡快地喊道:“嬸,喜事來了!”

顧老太正在屋裏看《支部生活》的雜志呢,聽到這個,透過窗戶問:“咋啦?”

陳勝利興奮地道:“嬸,童韻,還有競越,被評為救災英雄啦!有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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