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夜幕下的街道顯得格外冷清，那條鋪着水泥的道路上只有路燈挺立，明黃色的燈光下一團模糊的光圈把上村百合子的影子斜斜地拉長。少女一步一步走得緩慢無力，制服鞋在地面上發出嗒嗒的聲響，冬末寒冷的風呼呼而過，吸入的空氣讓上村百合子的喉嚨都感到冰冷。

這大概是上村百合子這十五年來，除了自己的父親被警視帶走那次外，最糟糕的一天。

紅腫的眼眶還不斷地有溫熱的淚水在湧出，少女就着羊毛的制服開衫往臉上擦了又擦，最終只剩下變得有些髒兮兮的袖口和臉上因為擦了太多次後隐隐作痛的一大片紅色褪皮。

刺骨的夜風把上村百合子的發絲吹起，劉海下的那雙黑色眼眸已經分辨不清任何情緒。就這麽渾渾噩噩地走到公寓樓房，雙馬尾的少女走上樓梯時甚至踉跄着朝前沖了一大步，險些從鐵質的樓梯空隙中摔下去。拍了拍身上沾染灰塵的制服裙，上村百合子卷下高筒襪後發現膝蓋處果然已經起了一大塊烏青。

揉了揉自己摔痛的地方，少女正準備撿起制服包，随後又像是想起了什麽一樣，轉過身坐在了樓梯上。雙手抱住自己的膝蓋，冰涼的鐵皮階梯透過制服裙把上村百合子的體溫一起拉低。她的腦袋擱在膝蓋上，目光放空似乎是在回憶什麽，過了很久才有所動作。階梯上的少女突然低下了頭，把臉全部埋進臂彎和膝蓋圈起的那個小小區域裏，仔細看的話還能夠看出肩膀那邊細微的抖動，大約是哽咽時透不過氣而帶動的幅度。

二月末的天氣原本就不算溫暖，夜裏的溫度更是讓人瑟瑟發抖。上村百合子緊緊地抱住自己的膝蓋想要汲取一些溫暖，臉上已經風幹的淚漬讓皮膚感到有些幹板和刺痛。

少女不知道如果自己現在回家，母親看到她這幅狼狽哭慘的模樣會有什麽反應。如果她詢問起來的話，自己又該用怎麽樣的話語來應對。上村百合子喜歡了這麽多年的人，就是造成她變成如此處境的元兇，這件事情少女不想承認也不想讓別人知道，特別對象如果是自己的母親的話，怕是對方的心情不會比她好受多少。

失魂落魄的少女到現在都還記得國小的時候，自己用天真無邪的笑顏和母親說着喜歡上了同年級的一個小少年，那時的上村亞美還是體态年輕的議員夫人，雙手沒有布滿繭子發鬓也沒有銀灰發絲，賢淑的女性輕柔地拍着她的腦袋，說着“百合子喜歡的那個人，一定是很優秀的男孩子吧”。

是啊，沒錯，真田弦一郎确實很優秀。

優秀到，親手把她的父親送進了監獄。

她還記得自己從那之後每每有什麽情感上的事情都會和母親訴說，上村亞美每次都是微笑着靜靜傾聽，她的母親見證了她對真田弦一郎情感的點點滴滴，自己也在母親面前說盡了對方的好話。而現在，就是這個她口中毫無缺點的少年，導致了她們母女生活如此艱辛。

這種事情，讓她怎麽開得了口。

夜風吹在身上已經沒有了寒冷的感覺，身體就像是麻木了一樣感覺不到任何。上村百合子不知道自己在這邊坐了多久，擡頭望的時候就連階梯頂上的燈源也已經亮起。

“咔擦。”二樓樓道的裏側有開門的聲音傳來，上村百合子還沒來得及回頭就聽見自己母親略帶着急的聲音，“怎麽還沒回來，千萬別是遇到什麽事情了……”

伴随着上村亞美話語的，是她那匆忙的腳步聲，上村百合子回頭的時候看見對方滿臉擔憂的模樣站在樓梯口，背着光的夜裏只能夠看清一個大概的輪廓，但那雙眼眸裏盛滿的着急卻是如此顯目。

少女就這麽呆愣地看着自己的母親，說不出一句話語。她想她現在應該解釋一下自己為什麽這麽晚還沒有回去，反而坐在公寓外側的樓梯口吹冷風，但是所有的話到了嘴邊就像是哽住了一樣說不出來，只有淚腺開始慢慢運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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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村百合子覺得，自己此刻的模樣一定是既狼狽又糟糕。沾染了灰塵的制服和髒兮兮的袖口，紅腫的眼眶和不斷吸着鼻子的表情。

雖然很想對着母親說一句“我沒事”，但這怎麽看都不像是沒事的樣子。

出乎少女的意料，上村亞美既沒有詢問也沒有說任何，只是默默地從階梯口走到她的身邊。對方脫下了身上的外套，輕輕地披在了上村百合子的身上，随後拍了拍她的背脊。

“回去吧。”女性的聲音在夜風中顯得有些不太清晰，但上村百合子知道這是她僅剩的唯一港灣。

一直到吃完晚飯，少女都沒有說過一句話，這樣子沉默的氣氛明明不是她想要的，但是卻什麽話都說不出來。不想讓自己的母親擔心的，但是“我沒事”這句話在這種情況下，實在是太過于欲蓋彌彰。

上村百合子對着鏡子拆開自己的雙馬尾，一瞬間松開的頭發顯得有些亂糟糟的。少女用梳子順了幾次都沒能夠梳通發尾纏繞在一起的小結，最後用手在發絲間從上往下用力滑過，随着頭皮的疼痛感一起的，是手上被強行扯下的五六根黑發。她對着手中被拉得有些變形的頭發看了良久，才像是終于反應了過來一樣，伸手将它丢進垃圾桶。

所有的言行舉止都像是受到了巨大沖擊般變得遲鈍好幾拍，上村百合子覺得自己已經失去了任何應對外界事物的能力。初涼雪不止一次在對話中用手在少女面前晃了又晃，但除了上村百合子笑容勉強的“抱歉我走神了”以外，再也沒有任何其他解釋她如此反常狀态的回答。

“百合子，真的沒事嗎？”再一次這麽詢問着少女，初涼雪覺得對方的狀态一點都不像她自己所說的那樣沒有事情。

“沒事，初涼，”搖了搖頭，上村百合子撐起一絲弧度，“昨天晚上沒睡好而已，不用擔心。”

“可是……”看了看上村百合子隐隐泛紅的眼眶，初涼雪不知道自己該不該戳破對方哭了整晚的事情。

“只是有點累而已，我真的沒事。”淡淡地朝初涼雪笑了笑，上村百合子的聲音有些有氣無力。

知道對方不願意說明，初涼雪也沒有再繼續追着詢問下去。整整三天過去，上村百合子依舊沒有任何好轉的跡象。

如果說完全沒頭緒倒也不是，少女這幾天太過于反常的言行讓初涼雪多多少少也能夠猜到是和真田弦一郎有關，對着班級的同學解釋着說“百合子最近好像重感冒了所以沒精神”的話語，初涼雪自己也不知道照這樣子下去，這種蹩腳的借口能瞞住班裏的人多久。

昨天這個一直都開朗直率的女生突然趴在課桌上，雙臂交疊把臉埋住時，初涼雪的心瞬間驚了一下。當時班中的人不算太多，但也有五六雙眼睛同時朝着上村百合子的方向看來，看着上村百合子有些抖動的肩膀，初涼雪慌張地站到了少女的身前把她的身影遮擋住，對着其他人撓了撓臉頰，笑容勉強着說“快要考試了，百合子好像複習過頭太累了”。

盡管大多數人都鑒于上村百合子平日裏優秀的成績而相信了初涼雪的話語，但也有那麽一兩個人依然用疑惑的目光看着初涼雪和她身後的上村百合子，似乎是想要探出究竟。最後替少女解圍的還是仁王雅治，那個銀白發色的少年故意把手裏的筆盒掉落在地發出巨大聲響，然後半開玩笑着道“大家都看着我女朋友的話，我這個正牌男友可是會吃醋的啊？”。

初涼雪這幾天一直替自己隐瞞異常的行徑上村百合子并不是不知道，但就是怎麽都無法走出那抑郁的心境。明明上一秒還在微笑着和別人聊天，但是下一秒就能夠毫無征兆地哭出聲來，這一切說到底還是因為她沒有真正地想通放開，無法接受這讓人崩潰的事實。

她覺得自己需要一個發洩口來把這些糟糕的情緒都放空，但又不想讓那些她所重視的人擔心。這樣子的情緒愈演愈烈最終就快要把上村百合子壓垮，任憑她再怎麽明曉事理，終究不過只是一個國一即将升國二的十五歲少女而已。

那天的體育課，所有女生都換上了運動服準備到操場去做準備活動，上村百合子和初涼雪也跟着大家的步伐一起往教學樓外走去。突然，系着雙馬尾的少女轉過了身，在衆人不解的目光下朝反方向跑去。初涼雪還沒來得及反應過來，就看見真田弦一郎從她正面走過。

那個帶着帽子的黑發少年在看見上村百合子的身影後明顯頓了一頓，但臉上堅毅的表情卻是沒有多大的變化。和他走在一起的還有C組的幸村精市，鳶紫發色的少年有些不解地看着上村百合子跑開的方向，似乎是不明白為什麽一直都纏着真田弦一郎的那個少女會在看見真田後轉身排開。

看着真田弦一郎出現在自己的眼前，初涼雪算是明白了上村百合子剛才行為的緣由。幾乎是沒有思考就邁開步子追了上去，後面的女生還在喊着“初涼桑，快要上課了”，女生卻是一句話都聽不進去，只想着快些找到那個最近總在逞強的少女。

之前一直都以為上村百合子的反常只是因為告白被拒而已，但是現在看到真田弦一郎的反應後，初涼雪覺得一切可能并不是她想象中的那麽簡單。上村百合子并不是那種會因為告白被拒就失落消沉這麽久的人，一定是有什麽更加深刻的原因讓那個少女失去了原本的活力和開朗——她不能把百合子放着不管。

一直追着上村百合子到了二樓最裏側的女生廁所，敲響的上課鈴讓所有人都回到了教室，廁所裏只有上村百合子一個人哭泣的聲音。初涼雪站在門口頓了好幾秒，最終還是選擇了走進去。

站在那邊的女生哭得傷心，沙啞的喉嚨發出哽咽聲響。初涼雪心疼地看着上村百合子，走到對方面前，把她緊緊地摟到自己懷裏。比黑發少女高了整整半個頭多的上村百合子窩在少女的頸間，淚水一點點把她的制服打濕。

初涼雪一邊輕輕拍打着對方的背脊，一邊把手覆在上村百合子的後腦勺上，她不知道自己此刻應該說些什麽來安慰她，況且由她這個正和仁王雅治談戀愛談得火熱的人來安慰上村百合子，或許本身就是一種糟糕的諷刺。

懷裏的少女還在不斷地哭泣着，初涼雪能夠感到對方緊緊抓住自己的肩膀，腦袋的重量盡數擱在了她的肩頭，低垂下了頭似乎是不想讓自己看見她哭泣時的模樣。

上村百合子一直哭了很久，才漸漸地沒了聲音。初涼雪感覺到對方的身體不再有那種哽咽時的顫動，慢慢收緊了雙臂把上村百合子更加摟緊，她臉上的表情從心疼難受變得稍微舒展一些，用輕柔的聲線在上村百合子耳邊說道，“乖，百合子，已經沒事了。”

“……對不起，”上村百合子就這麽靠在初涼雪的肩頭，沉默了很久，才用沙啞的聲音開口，“讓你擔心了這麽久，對不起。”

女生漸漸地柔下了眉眼，輕輕搖了搖頭，“沒關系。”她的表情像是因為好友終于想通了一樣，一點點放下心來。

那天的後來，上村百合子把所有的事情都和初涼雪說了一遍。她想她确實需要有個人讓她能夠傾訴一切，而不是勉強自己把所有的難受都獨自吞下。

自從父親迫不得已離開了自己之後，上村百合子覺得自己變得越來越喜歡把一切藏着掖着，做出一副你好我好大家好的模樣讓別人知道上村百合子是一個性格好成績好且堅強開朗的人，卻忽略了那些願意傾聽自己不堪的過往，替自己分擔負能量的人們。

這一年的二月，最終在大多數人哀嚎而少數人卻志在必得的考試中結束，從入學以來便穩坐年段第一的上村百合子也并不理想地落到了年段第三。

拿着立海大發的獎學金，初涼雪還在擔憂地看着少女似乎不知道要說些什麽，而身側的上村百合子則是輕松地笑了笑，在對方之前開了口，“不要露出這種奇怪的表情啦，有得拿總比沒得拿好，我之前還以為肯定掉出年段前三了呢。”

“可是百合子說過原來想用這筆獎學金交國二的學費書本費的吧……”初涼雪的表情顯得有些糾結，似乎是想要說下去但是卻不太好意思繼續開口。

“嘛……只能另想辦法咯。”聳了聳肩，上村百合子知道對方是在擔心自己，于是匆匆結束了對話內容，換了一個話題繼續，她的食指點在下巴上，表情故作無奈道，“說起來柳生這家夥成績越來越好了呢，學生會也是他盡出風頭，真是……果然男生比較聰明嘛可惡！”

看着上村百合子終于恢複了活力的模樣，初涼雪不禁笑了起來，“撲哧。”

“嗚哇，初涼你竟然還笑我！太過分了吧？”沒想到身側的少女竟然會直接笑出聲來，上村百合子誇張的瞪大了眼睛，撅起嘴巴有些不滿。

“可是那個柳生君的确很有名啊，而且又是年段第一，說不定真的比百合子聰明哦？”初涼雪這麽說着，捂住嘴偷笑起來。

“這次英語又挂紅燈的人沒資格這麽說我啦！”氣不過的少女伸出手捏住了初涼雪的兩側臉頰，用力向外拉扯。

“救……百合子住手！我錯了啦！！！”

“現在承認錯誤已經晚了！哼！”

教學樓外面的天氣依舊寒冷無比，哪怕在這個已然邁入春季的三月初也沒有任何改善。蒼白色調的一大片讓人覺得沒有任何生機，哪怕是走道的窗戶上也依然蒙着模糊的一層冰霧水汽。

上村百合子覺得自己應該是讨厭這種刺骨的時節的，畢竟每一次颠覆她生活的事情都是在這個蒼白的季節發生，但是看着外面那顆櫻花樹上孕育出的，小小的、小小的櫻花花苞，少女不知道為什麽，突然又在這凜冽的天氣中感到了一絲溫暖和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