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面前的那個黑發少年此刻穿着淺色格子條紋的和服大褂,俊朗的臉龐上帶着一些皺眉的模樣。上村百合子強撐着笑容想要緩和一下此刻的氣氛,但真田弦一郎卻是毫不領情地一言不發。

“那個……大家要久等了,我們先上去吧。”見對方不回答自己,少女攏了攏自己的和服袖擺,故作鎮靜地把笑容恢複到了一個溫和的弧度,假裝之前什麽事情都沒有發生。

上村百合子就這麽直直地越過了站在自己面前的真田弦一郎,木屐踩在冬季青灰色的臺階上發出清脆的聲響。直到兩個人背對背離開了大約有三四個階梯的距離,一直沒有出聲的那個少年才閉了閉眼,沉穩下了聲音道,“逃避什麽都解決不了,只會讓你越來越局限于自己的世界。”

“我知道。”停下腳步的少女并沒有回頭,只是略微底下了眼簾,勾出一抹苦澀的笑容,“清見子說的我都懂,所以真田君不必再重複一遍。”

聽着上村百合子的腳步聲逐漸走遠,真田弦一郎在袖擺下握緊的拳頭更加用力。她根本什麽都不懂,也從沒想過去正面地坦然面對他們之間存在的矛盾。每當這種時候黑發少年都很想搖着上村百合子的肩膀讓她現實一些,不要總是躲在一邊不肯面對,但當真的站在那個少女面前時,真田弦一郎又什麽都說不出,只能夠看着兩個人的關系處于這種半僵不僵的奇怪狀态。比朋友近,比戀人遠。

到達山頂神社之前,真田弦一郎從沒想過打破上村百合子這層壁障的人,竟然會是平日裏看上去和誰都不肯親近的竹內清見。那個淺棕發色的少女不知道為什麽突然就發起了火,他才剛剛踏上最後一階階梯,就聽見對方刻薄刺人的話語在清淨的神社庭院裏響起。

竹內清見指責發怒的對象明明是中川美惠,但真田弦一郎卻是看見站在一邊的上村百合子臉色越來越差,這麽一對比少年才仔細聽清了那個少女口中的話語,帶着一些遷怒的語氣不難聽出竹內清見真正生氣的原因并不是因為中川美惠,而是看不得上村百合子如此自欺欺人的逃避态度。

等到竹內清見終于收口的時候,才意識到自己做了什麽沖動的事情,那個少女先是怔愣了一下,随後像是考慮到身邊柳蓮二的處境,堪堪低下頭為自己方才的刻薄怒火道歉。

真田弦一郎看見上村百合子低垂着腦袋,似乎是在懊惱又像是在沮喪。眼看網球部的人已經準備去錢箱那邊祈福,黑發少年遲疑了片刻,最終還是牽着上村百合子的手朝神社後方的小道那邊走去。

一路走到偏僻無人的角落裏,少女都沒有發出任何聲音,只是順從地跟着真田弦一郎的腳步。人群熙攘的聲音漸漸變得很遠,等到黑發少年終于停下腳步的時候已經幾乎聽不見前來祈福的人們的聲響。

真田弦一郎回過頭的時候,上村百合子依舊是一副低垂着腦袋不讓人看見臉龐的模樣,對方有些一抽一抽的肩膀似乎是在哭,少年猶豫了一會兒,最終還是掏出了手帕遞給那個少女。

接過手帕往自己的臉上擦抹,真田弦一郎這才确定上村百合子确實是在哭泣。他不知道竹內清見和上村百合子之前在階梯上究竟說了什麽,也不知道那之後神社那邊發生了什麽事情,但是單從竹內清見在人群衆多的地方遷怒發火這件事而言的話,無論怎麽說都是那個淺棕發色的少女行為太過欠妥了一些。

“竹內桑她……”真田弦一郎的話還沒說完,就被上村百合子帶着一些鼻音的話語打斷。

“清見子說的沒錯。”一直低着頭的少女此刻終于擡起臉龐,那張哭紅了眼的臉上挂着無奈的笑容,“她說的沒錯。”

“我父親是貪污犯,這件事我一直都耿耿于懷着。”上村百合子的笑容逐漸變得悲哀,“我一直都以為自己接受了這件事情的,但是直到被清見子說了,我才知道自己根本就還沒有接受。”

“他一直都是我心裏的那個,笑得很溫柔的男人,我不相信他會做出那種事情。可是直到清見子說了我才知道,父親在政場上的那些作為,哪怕是在北海道的清見子都有所聽聞。這樣子的父親真的是我印象中的上村田一郎嗎?恐怕不是的吧……他只留給了我最溫柔的那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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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能夠接受犯了錯的父親,所以也不能夠接受你做的那些事情,自欺欺人地覺得逃避下去的話就能當做什麽都沒發生,假裝自己什麽都不知道或許就會輕松很多。”

“但是啊……”上村百合子對着真田弦一郎說了很多,最後終是目光直視着那個黑發少年的眼眸,“發生了就是發生了,再怎麽騙自己也沒用。”

“真田君其實也和清見子一樣吧?不止一次想要把我罵醒讓我看清這個現實,所以我決定了——”這麽說着,少女的眼神變得堅定了起來,“要從那個蝸牛殼裏走出來。”

聽見上村百合子的話語,真田弦一郎心裏有些五味交錯。他所知道的這個少女一直都在成長,但是每次促使她成長的代價似乎都有些過于沉重。他曾經擔心像竹內清見這樣子性格偏激且又冷漠淡薄的人,會不會讓上村百合子的心态變得更加消極,但是現在少年覺得他必須為自己當時那屬于偏見的第一印象道歉。

“不過在那之前,先陪我去一個地方吧?”原本還有些嚴肅的少女突然就勾起了一個輕快的笑容,似乎是想要緩解之前的氣氛一樣,走上前來湊到真田弦一郎的面前說道。

“哪裏?”看着上村百合子在自己面前的臉龐,真田弦一郎有些臉紅着別過了頭,不動聲色地咳嗽了一聲。

“嘛,秘密。”食指豎在嘴前,少女有些俏皮道,“總之陪我去就是了,自己一個人的話有點勇氣不足。”

“我知道了。”嘆了口氣,真田弦一郎終是拗不過面前的人。

和上村百合子一起走在街道上,黑發少年起初還以為是少女走錯了路,但當那個地方終于地出現在他眼前時,真田弦一郎才明白對方所謂的一個人去會勇氣不足的地方是哪裏。

銅牆鐵壁的牢獄,上村田一郎被關的地方。

“到這裏就可以了。”站在門口,上村百合子對真田弦一郎說道。

“不用陪你進去嗎?”黑發少年似乎是有些擔心,然後又意識到這麽說有些不穩妥,再次開口加了一句,“我可以在房間門口等你。”

“不用了。”搖了搖頭,上村百合子露出了一抹笑容,“連進去的勇氣都沒有的話,我會看不起自己的。”

眼看那個身穿和服的少女在看守人員的陪同下走了進去,真田弦一郎看見對方腳下的是一條長長的昏暗廊道。這條廊道的盡頭有着可以探望被關者的房間,而他現在所能夠做的,只有在這裏等她回來。

推開了略顯冰冷的門板,上村百合子坐在椅子上,靜靜得等待着自己父親的到來。她還記得自己第一次來這裏的情景,那時上村田一郎才剛剛被抓,她也根本不相信自己父親會犯貪污受賄的罪行。那時她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來這個地方,那之後無論上村亞美怎麽說,少女都沒有能夠再次邁出前進的步伐——而現在,是時候面對事實了。

終于出現在自己面前的那個男人,比她印象中得要蒼老了許多。比母親還要灰白的鬓角和頭發讓人看不出對方只是一個四十出頭的男人,反倒像是五十多歲的老頭般令上村百合子感到心疼。時間帶走了上村田一郎太多太多的東西,現在留在那個男人臉上的只有深刻的皺紋和歲月的痕跡。

六年了。

她已經有整整六年,沒有見過自己的父親了。

看着坐在自己對面的男人,上村百合子此刻無比地想要伸出雙手,去撫摸對方臉上的皺紋。冰冷的玻璃把兩個人的距離隔開,少女的手緊貼着透明的隔閡,直到此刻她才知道,自己這六年的躲避究竟是多麽混蛋的作為。

“變得漂亮了呢,百合子。”玻璃對面的那個男人什麽責備的話語都沒說,只是靜靜地微笑着,用溫柔的眼神看着她,“和服很合适你。”

“嗯,媽媽說這套和服是你特地定做的,所以想穿過來讓你看看。”表面上撐起微笑和自己的父親這麽說着,上村百合子心裏卻是不斷地受着煎熬。她寧可自己父親此刻像竹內清見那樣子對她發怒,問她為什麽整整六年都不願意來見他一面,也不希望對方像現在這樣用充滿溫和和諒解的目光包容她的一切任性。

父女兩個人就這麽聊了很久,直到看守人員說時間到了,上村百合子才依依不舍地準備離開。起身的前一秒,少女聽見自己父親在話筒前說了最後一句話,僅僅只是一句話,便讓上村百合子忍了很久的淚水瞬間爆發。

“你能來看我,我很高興,百合子。”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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