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陳年烈酒澆過心頭,漫長歲月裏沉寂的塵埃被滌去,池霧的心燒成一團火,眼睛更加明亮。
他熱烈地擁抱,将程硯和月光一起擁進單薄的胸膛裏,聽見經年等待之中久違的心跳聲。
他擡頭看程硯,發覺程硯的臉龐和世界鏡裏沒有任何不同,眉底眼裏仍然鐘情,握着的手心仍然熾熱。
程硯永遠是程硯。
流光逝川,白日落海,無論生死輪回,他仍要回到池霧身邊。
池霧在程硯手心裏不輕不重地揉了一下,将臉埋進溫暖的胸膛裏,用很小的聲音說:“謝謝你遵守承諾。”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程硯愣怔着。
時間長到讓池霧意識到,他們的記憶是有偏差的。
現在的程硯沒有他們現實世界的記憶。
池霧不着痕跡地松開一點懷抱,用手描摹程硯的臉,摸到程硯胡茬的時候,他用額頭磕了磕程硯的下巴:“好像看上去很憔悴。”
程硯眼睫順着收回的目光往下垂,像是在短暫的時間裏接受了這件事,但依然不太能夠适應新的身份,他沖池霧笑了笑:“有幾天沒收拾自己了。”
“幾天?”池霧訝異。
“你睡了很久,”程硯想準确地說出時間,但發現自己甚至沒辦法分心去計算,就誠實道,“三天,或者四天,我自己也記不清。”
池霧眉頭輕蹙了一下,沒有立刻和程硯讨論這件事的緣由,他從床上下來,拉着程硯走:“去洗個臉。”
程硯看着他和池霧之間牽住的手,池霧的手很小,卻抓他抓的很緊,因為不夠高,牽起了一條傾斜角度的弧線。
池霧擰了毛巾給程硯:“擦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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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硯要接,毛巾忽然往回縮了一下,池霧看他的臉,手召了召:“低頭。”
高大的身影如他所願低頭,池霧捏着毛巾,在他臉上仔細擦了擦,要擦另一邊的時候,程硯将毛巾搶回自己手裏。
“等你擦完,天都要亮了。”他說。
池霧嘴角翹了翹,來自世界鏡的幻想有些破滅,推了程硯一把:“愛擦不擦。”
程硯笑着擦了臉,在熱水下沖過毛巾,用手掌撐着蓋在池霧小小的臉上,本以為池霧要和平常一樣掙紮的時候,池霧卻沒有動。
“好了嗎?”毛巾下的聲音甕聲甕氣,“怎麽不動了?”
程硯手頓了頓,才用柔軟的毛巾擦拭池霧的臉。
池霧乖巧地站在原地,任他搓扁揉圓。
毛巾拂過池霧的眼睛,遮住他下半張臉,程硯盯着他,等到那雙圓圓的眼睛睜開,靈動地看着他。
池霧在程硯的手掌下屏氣眨了眨眼。
下一秒,程硯擡起另一只手,在他額頭上彈了一下,池霧登時唔了一聲。
但沒還手,破天荒的好脾氣。
毛巾揭下,程硯帶了幾分笑意問他:“池霧,在你心裏,我現在是不是地位特別高?”
池霧“嘁”了聲:“想的美。”
程硯将毛巾晾好,問池霧會不會餓。
“你一說好像有點。”池霧說,“家裏還有吃的嗎?”
“還有。”程硯翻冰箱,“昨天顧燃和聞泊剛去買了菜。”他響起來,叮囑道,“上去和他們說一聲你醒了。”
“哦。”
等程硯洗完米,準備備菜的時候,轉身一看,池霧還在廚房門口,一只手扒着門框,活像望夫石。
“怎麽了?”程硯問。
池霧摸摸鼻子:“沒事,再等一會兒去。”
“為什麽?不想和他們說?”程硯問。
“不是。”池霧瞟程硯一眼,沒有将原因說出口。
程硯卻懂了。
他這是舍不得。
“我又不會跑,你從樓上回來,我還在廚房。”程硯說,“不然我上去和他們說一聲。”
池霧嘴唇一努,說程硯讨厭,然後跑出去上了樓。
程硯看着他背影笑了幾秒,嘴角又慢慢回落,抿成一條直線。
他是高興的。
收到池霧的愛意,如何不高興。
但他是不那麽高興的。
他并沒有屬于“世界鏡裏那個人”的記憶,于他自己而言,他人生的起點是從進入天梯開始的,所以無法在聽到池霧說“世界鏡裏那個人”等于“程硯”的時候,感同身受,擁有同等的雀躍和快樂。
就好像——
我喜歡的人,終于向我奔跑而來,卻呼喚着另一個人的名字。
池霧沒有在樓上待很久,大約是迫不及待要下來,還叮囑了不許顧燃和聞泊下來打擾,回家的時候大門關的砰砰響。
他跑進廚房,在門口喘氣:“吃什麽?”
“炒雞,肉沫豆腐,”程硯指了指另一邊竈臺,“順便炖一盅魚湯,還想要吃別的嗎?”
“這些就夠了。”
“那等着吃飯吧。”程硯說。
說話間,池霧已經挪到程硯身邊,頭親呢地偎在肩側,程硯翻動鍋鏟,他就虛虛靠着,程硯站穩不動了,他就悄悄貼上去。
“池霧。”程硯喊他的名字。
“怎麽了啊?”
熱氣升騰上來,程硯捏了捏他的臉頰:“有點粘人。”
池霧搓搓手指站直:“那我走了!”
程硯拉住他的手:“走是不能走的。”
他把池霧安置在一邊,不容易被油煙沾染,才繼續慢條斯理地做菜。
躺了幾天,池霧本來就餓,加上程硯的菜香,足足吃了三碗,吃完肚子脹得在客廳裏來回走消食。
程硯收拾完碗筷:“我過去隔壁一下。”
“過去幹嘛?”池霧跟在他後面,“我也要過去。”
程硯挑眉:“我過去洗澡,幾天沒換衣服了。”
池霧揪着他衣服後背:“那我也要去。”
“行。”
到程硯房門前的時候,池霧才想起來進入天梯前他和程硯還處在半冷戰狀态。
他望着陌生的房間,情緒冷靜下來。
他很久沒有進過程硯的屋子,裏面很多擺設都換了位置,除了替自己保管的那些道具留在原地。
程硯添了很多生活必備的物品,廚房裏也有開火的痕跡,陽臺上挂着幾天前晾曬的衣服,在風裏輕輕搖晃。
陽臺門口塞了一封信,信舌上是一枚鮮豔的紅色唇印,池霧拾起,指腹在上面壓了壓,聞到淡淡香味。
看來在這段時間裏,程硯在第三世界裏相當受歡迎。
池霧把信收了,放在客廳茶幾上,兀自坐下,閉上眼睛。
他是在世界鏡裏想起來一切的。
上一階世界鏡的結尾讓池霧萬念俱灰,他懼怕再次看到程硯倒在自己面前,始終沒有走上世界鏡的階梯,直到四周的黑暗越來越強烈,幾乎要将他吞噬,他才不得不進入。
世界鏡沒有繼續上一次回憶,而是一個陽光明媚的下午,池霧坐在玫瑰花園的秋千上。
程硯在他面前,手裏拿着杯水,問他:“你是這家的小少爺?”
所有屬于他和程硯的,來自現實世界的記憶在一瞬間灌入腦海。
那些昏暗的、明亮的畫面,和曾被留意的細枝末節,如時空倒回,将空洞的記憶缺口填滿,契合無誤。
世界鏡什麽時候結束的池霧不知道,他陷入無盡的混沌之中,睜眼閉眼皆是回憶在耳邊心口卷風狂奔。
他重新擁有程硯。
老式房屋的隔音效果都不好,浴室淅瀝的水聲一直作為背景音在耳邊,池霧向緊閉的浴室門望過去,發覺了這半天裏不對勁的地方。
池霧起身,在門口敲了敲。
蒙着霧氣的聲音響起:“怎麽了?”
“程硯,快出來!”池霧同他說,“你有一封情書!”
“你扔了就行。”程硯說。
池霧:“你出來!”
裏間安靜了一會兒,再聽到聲音就是門打開,程硯冒着一頭濕發,腰上綁着浴巾站在門口,問他:“哪兒呢?”
池霧眼睛鼓圓了,瞧完他的臉,又偷偷往下看。
程硯用手捂住他的眼睛,濕漉的手心觸池霧眼睫:“出來了,情書呢?”
他說完,感覺到柔軟事物踩住自己雙腳,接着被他捂住眼睛的人在他腳上,盡力踮了腳尖,往他唇上親了一下。
池霧的眼睛被擋住,呼吸卻輕吻程硯的指尖。
“情書在這裏。”他說。
等程硯重新洗澡再出來,池霧已經把程硯家所有改動的地方全都找到,盤腿在沙發上看他的一本手劄。
旁邊位置壓下重量,程硯身上洗幹淨的肥皂味道籠罩在溫暖的濕氣中,讓人安心舒适。
池霧指甲在手劄上按了按,側目看程硯:“洗了好久。”
“你存心不讓我好好洗澡,我還能怎麽辦。”程硯伸長手,拿了桌上那封紅唇情書,兩面翻了翻,“就是這封情書?”
他随手放進垃圾桶裏。
池霧默默收回餘光。
程硯往後輕靠,笑的很淡:“今天情書指标已經完成了,這封就算了。”
他發梢的一滴水落在池霧肩頭,被池霧用掌心按住。
“我沒醒的這幾天,你都在哪裏睡的?”
“在你家客廳睡的。”程硯用毛巾擦幹頭發。
“睡了多久?”池霧抽過他的毛巾,直起上半身給他擦頭發,“每天都有睡嗎?”
程硯:“差不多吧。”
“那就是沒怎麽睡覺。”池霧摩挲他的頭發,“程硯,你是不是有點不開心啊?”
“怎麽可能。”程硯嘆了口氣,“你真的是,好不容易醒過來,我差點以為……”
他拍拍池霧的手,讓他不用擦了。
“我說的不是這件事,”池霧攥着毛巾,“我記起以前的事。”
程硯的目光和他交觸,沒有說謊,誠實地告訴他:“我不記得,所以不能理所當然地接受新的身份,和你的愛意。”
他認真地問:“沒回想起來之前,你喜歡我嗎?”
毛巾被抓出褶皺,池霧說:“我當時說的那句話,是真心的。”
那句被程硯抓住的證據,和池霧否認過的——
“我接受不了和你在一起的時候,心裏還有放不下的人。”
“反過來也一樣。”
“你是我放不下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