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程硯眼睛裏起了層水汽,讓他看不清池霧臉上的表情,只能感覺到懷抱裏的池霧仍然是溫熱的。

審判者的子彈對任何天梯世界的人都管用,無論異能多厲害,無論經歷多少階天梯,只要被子彈碰到身體,都沒有任何區別,都是灰飛煙滅,精神能量永遠消失。

池霧換不上氣,連咳了幾聲,心頭血不受控制地從喉嚨裏反上來,他費力地擡手,想要碰碰程硯的臉,但只搭得上他的胸口,程硯握着他的手,幾次開口,都沒有發出聲音。

“哥哥……”池霧艱澀地開口,“我好痛……”

程硯給他按住傷口:“哥哥在這裏,吹吹就不痛了,不痛了……”

“好想……”池霧眼皮半阖,瞳孔擴散,“好想……回離島……”

“哥哥帶你回去,帶你回去……”程硯額角抵着池霧的臉頰,“我們回離島,回莊園,如果玫瑰花園還在的話,我們重新紮一個新的秋千,再把亭子也修一下……”

池霧眼皮阖上,輕輕擡起嘴角,他的尾音緩慢下落,停在荒蕪的風中:“要做成玻璃的……”

“霧霧!”顧燃順着程硯的手接住池霧,卻在接住的一刻,感覺到餘光裏飛速閃過的身影。

程硯對着路景園背心一記飛踢,被路景園牽着的路媛原地摔遠出去,一邊吐着血一邊變成了紙符小人。

審判者的槍被路景園死死握在手裏,程硯踩斷他的指骨,将槍拿出來,對準路景園,扣下扳機。

第三聲槍響起,被塞住嘴巴的躲在牆角的路媛終于抖落了隐身衣,吐出嘴裏的破布:“剛才那個人……你在哪兒?誰開槍了?”

路景園轉過頭,看着角落裏無助的路媛,用手指在沙地上艱難地寫:祝你開心。

心字的最後一點沒有來得及寫完,路景園就成為黑色的殘影,再過兩秒,消失在空氣中。

“祝你……”路媛辨別那不成型的字,緩慢念出,“開……心?”

她沒有理解這句答非所問的話,但還是禮貌地回應:“謝謝。”

“我來了我來了,”老韓被蘇令盟扯成一道閃電,停下來的時候原地撲到地上,手包住池霧,“別怕,老韓在這兒,老韓頂頂靠譜。”

他擡頭想和程硯說句話,卻發現程硯拎着槍蹒跚地走來,他單膝跪在池霧面前,手掌溫柔地撫摸池霧的下颌,眼圈裏沒有消失的恨意和悲恸變成鮮豔的紅色。

聞泊用了十分力氣,擰住程硯握着槍的那只手:“你別做傻事。”

“池霧這……”他兩只手都蓋過去,皺着眉,“怎麽讓中兩槍了,倒黴孩子……”

顧燃抱着池霧:“老韓……池霧他已經……”

“已經啥已經啊,”老韓嘴角抿得死緊,好半天才說,“能給我換個地兒不,治好他起碼得兩天。”

程硯終于有一絲松動,他的手輕輕搭在老韓手腕上,聲音沙啞得不成樣子:“治好……”

“你這死了老婆的樣子是怎麽回事?”老韓嫌他妨礙自己,甩他的手,“又不是中了審判者的兩槍,他疼暈過去了而已,我能治,不會死,放一萬個心,就是時間久一點而已。”

在場的人臉上神色均是怪異,顧燃眼角挂着淚水,木着問:“你剛才說什麽?”

老韓說了很多,不知道哪句才是要重複的,伸着脖子說了句最重要的:“不會死。”

程硯眼眶原本紅的一圈變得晶瑩而熱烈,他将眼睛壓在池霧的肩頭,抱着池霧的肩背,奉獻所有喜極而泣的眼淚。

顧燃又哭又笑,趴在聞泊肩頭:“吓死我了!真的吓死我了!”

老韓:“你們這是不相信我還是怎麽?”他甩甩手,“來,快給我倆挪個地兒,我可受不了一直坐在地上,池霧也受不了。”

聞泊拍了拍顧燃頭側:“不哭了,”他看了眼程硯,估摸着他恢複情緒還要一段時間,便還是對顧燃說,“你帶老韓他們安置。”

顧燃吸了吸鼻子,擦掉眼淚,點頭:“外面那些人……路景園都已經死了,再打下去沒有意義。”他看着角落裏的路媛,微微嘆了口氣,“送她回去吧。”

天梯世界和現實世界維持原狀,他們暫時也無法回到第三世界,一行人回到之前呆過的別墅,池霧被蠶絲被包裹着,臉上血色很淡,像白瓷一樣脆弱。

老韓兩宿沒合眼,握着池霧的手,清晨陽光灑進來時,老韓松開手掌,撐着床沿起來,一下沒站穩,腳軟地摔下去,被剛好進來看望池霧的五裏路扶住。

老韓擺擺手:“我沒事,就是缺休息,”他說,“樓下還有沒有特別重傷的?”

“沒有馬上要死的,你先休息吧,”五裏路說,“你太辛苦了。”

“那我休息兩個小時,”老韓剛想起來,就被程硯盯住,他笑着回應他懇切的眼神,“池霧沒事了,但不知道什麽時候醒來,你……應該也不舍得休息,不如給弄點清淡的粥,你喝些,他醒來也喝些。”

他頓了頓:“給煎倆雞蛋,好下粥。”

程硯點頭:“多謝。”

“等回了第三世界送點錢給我就行,聽說你倆可富了。”老韓堅強地開完最後一個玩笑,被五裏路扶着出門。

屋子裏只剩下程硯和池霧,陽光從窗外照進來,空氣裏的飛塵變成熒亮夢幻的星光,輕輕柔柔的飄散。

程硯用棉簽潤濕池霧的嘴唇,溫暖幹燥的手掌撫摸池霧的額頭。

“小騙子。”

說過要同生共死的人,現在自己躺在那裏一動不動,算什麽承諾。

他一直懼怕回憶自己離開池霧的那十幾年,當時為池霧擋下那顆子彈的時候他沒有選擇,一切都是下意識的動作,甚至到死之前的一刻,他仍然希望池霧可以好好活下去。

那麽精心護着,寶貝着的小孩,人生才剛剛開始,他怎麽舍得池霧死,可是輾轉十幾年後,當他重新回憶起一切,見過世界鏡裏後來的池霧,卻悔恨莫及。

午夜夢回時,失魂落魄的池霧成為了他永恒的夢魇。

在他羽翼下成長的池霧像可愛的天使娃娃,單純而不谙世事,抱着哥哥說喜歡,說想要,而無論什麽東西,只要池霧提,程硯就不遺餘力地為他得到。

實現池霧的夢想,是程硯的習慣。

而之後在現實世界的七年,第三世界的十幾年,池霧所有的被迫成長和改變,都來自于程硯的抉擇。

無可否認的是,當時程硯沒有更好的抉擇,但即使這些他心知肚明,也仍然不願意原諒自己。

池霧知道他的心結,要他答應自己無論生死都要在一起,但真當生死來臨的一刻,他們還是要為對方付出生命。

程硯握着池霧的手放進被子裏,在他額頭落下一吻,然後按照老韓建議的,下樓煮粥。

甜甜在門口等了一會兒,見到程硯的時候小聲問:“池霧醒了嗎?”

“還沒,”程硯問,“要進去看他嗎?”

甜甜從門縫裏偷看一眼,活像鬼鬼祟祟的小貓,他搖了搖頭:“我還是等他醒來再看吧,我不擅長應對這種悲傷的場面。”

程硯在甜甜頭上揉了揉:“跟我下樓吧,給你炸幾條小魚幹。”

給甜甜炸魚幹的時候,程硯出門買了一盒肉松回來,然後端着餐盤上樓。

門打開,他剛擡眼,就看見在床上睜着眼睛的池霧。

他們隔着半米的距離,看着彼此。

池霧很勉強地笑了笑:“我醒了。”

他的聲音帶着細沙,有點像破音了,說完程硯快步過去,手裏的餐盤都沒放穩,粥翻出去一些。

池霧還想說些什麽,就被俯下身的程硯攏住。

男人的肩背溫暖而寬厚,池霧從被子裏伸手抱住程硯,卻感覺到自己肩頭薄弱睡衣有溫熱的液體。

池霧拍拍他的背:“我好着呢。”他帶着程硯的手放在自己心髒上方,“一點痛都沒有,也沒有留疤呢,老韓好厲害。”

程硯的身體仍然在發抖,池霧就靜靜呆着讓他擁了一會兒,等程硯再擡頭時,眼睛裏除了紅,也看不出什麽。

“這麽大年紀還哭呢,”池霧在他鼻梁上刮了刮,然後靠過去,和他抵着鼻尖,笑話道,“羞羞臉。”

程硯揉着他後腦勺被壓扁的頭發,輕柔地問:“真的沒事了嗎?”

“沒事了,真的,不然你讓老韓再上來給我看看。”

本來只是說着玩,沒想到程硯真下樓了,池霧想拉他都拉不住,只好嘆了口氣,從床頭櫃上端粥過來,餐盤裏兩個太陽荷包蛋精巧可愛,還有一小盤肉松,池霧低頭笑了笑。

門開了絲小縫兒,咕嚕嚕的圓眼睛往裏瞧:“你醒了?”

“怎麽不進來?”池霧問。

甜甜推開門,看池霧的時候眼睛有些閃躲,池霧還沒見過他這樣,問:“你怎麽了這是?”

甜甜在床沿邊坐下:“你……好了吧?”

“嗯,全好了,就是有點餓。”池霧舉了舉勺子,“你想喝嗎?”

甜甜搖頭,他松了口氣,低頭有些難過:“我真的以為你死了……”

“我這不是沒死成嗎?”池霧低頭,看他的眼睛,“你為什麽不敢看我?”

“你……”甜甜抿了抿唇,“你是我的偶像!”

池霧:“啊?”

“我覺得你可帥!”甜甜往前蹭了兩步,“可厲害!”

池霧幹笑兩聲:“哦……我倒是不知道什麽時候被你給崇拜上了。”

甜甜摸了摸後腦勺:“那你喝着吧,我先……”他想說自己先出去了,但是還挺想看着池霧,“你喝吧,喝吧!”

池霧眼珠子轉了轉,皺着眉:“好像身上還是有點不舒服……”

“哪裏不舒服,我現在下去給你找老韓!”甜甜風風火火的,池霧懷疑,如果他變成小貓的話,現在身上的毛都該随風撩起來了。

池霧攔着他:“程硯已經去找老韓了,”他沖甜甜招手,“快讓我摸摸頭。”

甜甜不是太願意,池霧就說:“我分明看到你是只貓,而且能變成貓。”

“……”甜甜咬唇,“變成貓又不能說話,有什麽意思。”

“能摸啊,”池霧搓搓手,又耷拉着眼皮,“難受……如果有只貓現在能給我撸一撸……”

床沿上的人咻一聲,變成一只通體雪白的曼基康矮腳貓,他有些羞澀地在床沿上用小短腿前前後後走了一下,最後用圓溜溜的眼睛看池霧,然後爬到池霧腿上輕輕卧下來。

池霧哪能讓他離自己那麽遠啊,一把抱過來以後放進懷裏,所以程硯帶老韓上來的時候,看見的就是這悠然自得的一幕。

“你看他這樣兒像是沒恢複嗎?”老韓打了個哈欠,在啥都沒有的手腕上比劃,“才睡了一個小時五十八分鐘呢!差兩分鐘!”

程硯還是讓他給池霧看看,老韓裝模作樣看了半分鐘:“沒事了,真的沒事了,我死了他都不能死!”

池霧揉揉甜甜的腦袋,笑着和程硯說:“你讓老韓歇會兒吧,不然他真的要猝死了。”

“就是,怎麽這麽不懂疼人呢。”老韓手一搖,又打了個哈欠下樓了。

屋裏就剩程硯池霧……外帶一只小貓咪。

“這是哪兒來的貓?”程硯把床頭櫃上的粥端起來,拌着肉松喂池霧喝了一口。

池霧舉着小貓,湊到程硯面前:“你瞧瞧是誰?”

程硯看了一會兒,猜測道:“甜甜?”

“是啊,”池霧把甜甜抱回身上,“多可愛。”

程硯對這種二人世界還多出一只貓的場面并不滿意,他在甜甜腿上扒拉一下,想他能無師自通明白自己的意思,沒想到做人的時候挺通透,做起貓來就黏黏糊糊的,被扒拉一下還撒起嬌來,爬進池霧懷裏,得意洋洋地挑釁程硯。

程硯:“……”

池霧努了努嘴:“還沒吃飽。”

一碗粥下肚,池霧暖洋洋的,抱着甜甜眯着眼睛靠在床頭。

程硯的目光就沒從他身上離開過,他們沒有說太多的話,只是看着彼此,良久,池霧才問了一句:“答應我的事要記得。”

“什麽事?”

“回離島的事。”池霧說,“我可記得呢。”

程硯連貓帶人抱進懷裏:“記得的。”

池霧在他肩頭上磕了兩下:“沒有什麽事想問我的嗎?”

“問什麽?”程硯現在沒有腦容量來想其他事,池霧說什麽他就順着說什麽。

池霧和他分開,目光從自己腳掃到上身:“我為什麽沒死啊。”

“別亂說話。”

“那我換個問法,我為什麽還活着。”池霧嘚瑟地戳程硯腦門,“快開動一下你的腦筋。”

程硯嘆了口氣,努力猜測:“你是審判者。”

“啊這……”池霧沒趣地翹起嘴角,“怎麽一猜就中啊……”

“能被審判者的槍擊中還不死的,除了審判者自己,再沒有別人了。”程硯說,“但我也好奇,為什麽在路景園還沒死的情況下,出現新的審判者。”

池霧在甜甜後背上撸了一把,心滿意足地娓娓道來:“不是新的審判者,而是——審判者從來都是我。”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