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年關将近,天氣也漸漸變得冷了許多。

宮裏的人又忙碌了起來,平日裏不忙的時候喜歡動嘴皮子,有的忙了就收斂了不少,宮外農事也告一段落,宮裏的慶典準備正如火如荼,誰都不會去注意原本茶餘飯後話題的裏一帶而過的角色。

雪花紛紛揚揚地在風裏飛旋,楊柳一般依依戀戀,打着卷兒緩緩落到地面上,地上已經積累了淺淺的一層雪,這年的雪下得早,下元節過去還不到一個月,天氣就驟冷了下來。

執廢裹着棉衣,母妃新改好的,比去年的要長一些,這兩年在長身體,衣服也有很多穿不上的,拆了小時候蓋的棉被,塞進冬衣裏,起了一層保暖的作用。

在冷宮,是沒有人用得起狐裘的,執廢也不在意,只要暖和,棉衣和狐裘又有什麽分別?

寒風拂面,凍得有些僵硬的手指揪緊了衣領拉在一處,不讓夾着雪花的風漏進脖子裏。

地裏的瓜果蔬菜早經過了霜凍,死的死枯的枯,一片荒涼。松軟的土地上踩出深淺不一的腳印,執廢從記憶力慢慢摸索出一條路,沿着不熟悉的長廊走下去,時不時停下來搓搓手。

不遠處,似乎有人的争吵聲,執廢習慣性地皺了皺眉頭,聽人吵架不是他的喜好,正要轉身離開,卻聽到了熟悉的聲音。

“不可能!”

堅定又中氣十足的聲音,怎麽聽怎麽像是沐翺的。

既然沐翺在附近,跟他一同回去似乎也不錯。執廢這麽想着,就朝發出聲音的方向走了過去,還沒見到沐翺的臉,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一張和沐翺有幾分相似的臉孔,比沐翺樣子要老成些,那人穿着盔甲,卻不像宮裏常見的帶刀侍衛。

沐翺背對着執廢,背影顯得有些蕭索,有些孤傲。

“你再好好想一想……跟着七殿下是沒有前途的!”那人深深地皺着眉,語氣裏有些迫切,似乎極力想要讓沐翺轉變心思。

“我再說一遍,不可能!要我背棄殿下投奔你們是不可能的!”沐翺幾乎是用吼的,然後不顧在場的男子一躍跑走了。

第一次見到這樣的沐翺,跟別人産生了争執卻沒有拔劍相向,這是不是說明,沐翺也變得穩重不少呢。

執廢想着,卻沒有發現那人站在了他的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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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誰?我們剛才說的話……你都聽見了?”有些威脅的危險目光在打量着執廢,執廢縮了縮,一是被人這麽盯着不舒服,二是天氣确實冷。

執廢還在想着剛才他們之間的對話,沐翺的樣子很奇怪,讓他有些擔心,執廢急于去找沐翺,只對那人搖了搖頭,那人見他不像是會說謊的人,也就沒有刻意與執廢為難。

出了長廊,就看見沐翺坐在石階上。

嘴裏叼着不知從哪裏拔下來的草,沐翺看着天空,像是在自言自語,“他是我哥。”

執廢良久才反應過來,“啊……”一直以為沐翺是個孤兒,沒想到他還有個哥哥的。

坐在沐翺身邊的石階上,森森的寒意從下往上竄,沐翺像是陷入了很久以前的回憶裏,目光有些呆滞,“原本以為再也不會見面了……沒想到他們都還活着……”

風呼嘯着卷起地上碎屑般的雪花,卷成一個個的圈,混着落葉。

“我也是今天才知道,他們立了軍功,跟老将軍回了皇都,今天是進宮面聖的……他們,現在是大皇子的人了。”

啊,這也就是沐翺好不容易見到了親人卻又跟他們争執起來的緣故吧。

執廢看着思考中的沐翺,沐翺卻歪過頭對他露出了一個幹淨的笑容,“殿下,說好了,我不會離開你。”

那個時候的沐翺,像是在做一個莊嚴的承諾,偏偏又用那麽随意的口氣,仿佛理所當然一樣。

過節的氣息,似乎也感染到了冷宮,綠芳忙裏忙外的打掃屋子清洗衣物,聞涵說是放假回家,卻還沒在家過了節就回來了,用他的話說就是,“等過節那天再回去不遲,反正那裏也不像一個家。”

執廢搖搖頭,不置可否。

綠芳本來在院子裏忙着的,聽她叫叫嚷嚷的就知道有人來了,不客氣地推開了執廢的房門,還沒來得及放下卷起的袖子,便對執廢說,“你絕對猜不到來的人是誰。”

綠芳笑眯眯的,不知道那客人是不是給了她什麽好處,執廢想着,腿已經邁開步子來到了廳子,一名身長玉立的少年背對着門口站着,身後跟着兩名穿着盔甲的侍衛,表情嚴肅。

執廢看着其中一名侍衛只覺得眼熟,仔細觀察了一會才發現哪天見過他。

“大皇兄……”執廢恭敬地對那少年說道。

執仲轉過身,面無表情地點點頭,他一向神情嚴肅,很有兄長的風範,有時候讓人感覺不近人情,一雙明亮的眼睛,寶相莊嚴,很正直的感覺,這也是執仲一貫的性格,對什麽事情都一絲不茍力求公道。

這些年執仲的面部線條變得深刻許多,人也深沉了許多,褪去了年幼的稚氣,已經成長為合格的王者繼承人,舉手投足間渾然天成的帝王風範。

過了年,執仲也要到十八歲了,如果那時候父皇還不宣布太子人選的話,執仲就要搬離皇宮在宮外建府受封王爺稱號,但這應該不是執仲想要的,他從小到大的奮鬥目标都是那個唯一的寶座。

執廢不懂他們那些勾心鬥角,也不想懂,政治上的東西都很模糊,一旦被卷進去,就再難以脫身,可以的話,他還是離得遠遠才好。

執仲扯出一個生澀的笑容,“快到冬天了……”随即用眼神示意那兩名侍衛,兩人立刻從角落裏拖出一袋袋的棉絮和錦被,交到綠芳手上,然後站回原來的位置,不動聲色。

執廢看着綠芳高高興興地抱着他們送過來的被子棉絮進了房,眨了眨眼,又疑惑地看向執仲。

而執仲卻什麽也沒說,不願多作停留似的寒暄幾句就離開了。

經過前院的時候正看到沐翺從外面進來,與執仲身後的兩人對視一眼,便不再看過去,徑自走到執廢身邊。

“大皇子的新侍衛,楊甫議,楊甫思。”聽不出沐翺的語氣,是歡喜還是悲傷,“他們……都是我哥。”

執廢看着沐翺,有些好奇,但更多只是随便問問,“那你呢?你原先……是叫什麽的?”

沐翺笑了笑,“現在就叫沐翺,以後也還是,原先的名字早就丢了,有句話不是叫‘道不同不相為謀’來着?”

“殿下要是想知道的話……”

“啊,不用了,不想說的話不用勉強。”

沐翺滿足地笑着,像一只心情大好的貓。

大皇兄前腳走了沒多久,後腳就有太監請執廢去莊椿宮。

莊椿宮是三皇子執語的宮殿,執廢統共也就去了那麽兩次,一次是賞菊,一次是賞雪。

年關逼近,過了年許多事情就該塵埃落定了。

三皇兄一向待執廢不錯,執廢也就沒推辭,事實上,也容不得他推辭。

莊椿宮離太學院很近,都會經過一段長長的走廊,漆紅柱子外的景色卻顯得蕭條,小步跟上太監的腳步,不多時就到了。

執語正在廊下一方木桌上沏茶,招呼了執廢過去,執廢脫下鞋子坐了上去,清香袅娜的水汽渺渺暈開,執廢只覺得心情都舒爽了起來,問那是什麽茶,執語笑而不答,倒了一杯給他,只見杯中淡色的茶湯上飄着幾枚粉色的花瓣,若有若無,更覺得清淡幽雅。

“桃花?”

執語笑着搖了搖頭,用手點了點執廢的腦袋,“現在什麽季節,哪裏有桃花?”

執廢低着頭,臉頰被水汽蒸出了些許不明顯的紅暈。

伸手指了指庭院中栽種的盛放中的植物,執語說,“喏,是那個,梅花。”

雪一般的顏色卻散發着淡淡的幽香,花瓣裏蘊着絲絲點點的瑰麗顏色,那就是梅花,清麗而高潔。

梅花茶也是這般清淡高雅的味道,回甘無窮。

“好喝嗎?”

“……嗯。”執廢點頭,确實從來沒喝過這樣的茶,對于桃花梅花都分不清的自己來說,是不是有點牛嚼牡丹的感覺?

“三哥你跟他談什麽茶道,他哪裏會懂,簡直是焚琴煮鶴!”不知從哪裏冒出來的八皇子纏在執語身邊,一把奪了執語的杯子往肚裏灌,咕嚕嚕一口氣喝下去,才滿足地嘆氣,“好喝……”

執語也不生氣,寵溺地摸了摸執彥的頭,“你這般的喝法才是不懂茶道吧?”

執彥努着嘴,“剛急急的過來,渴了!”說罷又殷勤地動手煮新茶,眼角瞥過執廢,有些得意,趁執廢愣神的時候,隔開了執語和執廢,坐在了兩人中間,從詩詞說到策論,全挑了執語愛聽的話說。

執廢看着滿園的梅花,另外兩人讨論着什麽完全沒聽進去。

臨走時,執語包了一包梅花幹給執廢,“想喝茶的話再過來。”

執彥也在旁邊附和着,“比二皇兄的茶葉好喝多了……”

只能不明所以地點點頭,轉身沿着來時的路再走回去。

冬風吹着衣角獵獵作響,呼吸全成了白霧,擴散在空氣裏,校場上競相策馬狂奔的幾人互不相讓,許久才緩緩停下稍作休息,場上的幾位皇子是頭一次比賽馬術,就連執語也參與其中,相比常年都在鍛煉的幾人,自然是落了個最後,但也沒有人會小看他,畢竟三皇子的策論比起其餘皇子要高出一籌。

執廢跑了個第四,算是個不錯的成績,他前面有執仲、執秦、執清,執鑄只跟他相差了幾尺,算是險勝。

累得倒在了地上的執廢眯起眼看着晴朗的天空,調整着呼吸的頻率,半晌,覺得渴了,伸手去摸挂在馬上的水囊,可一打開,卻發現喝完了,連一滴水都沒留下。

不遠處的執秦見了,勾起嘴角,解下了自己的水囊扔給他,“喝我的吧。”

執廢有些驚訝,手忙腳亂地接過水囊,看向執秦。

執秦不似幼時那般豔麗無雙,卻出落得更加英氣俊美,比起幼時的柔若無骨,現在的美麗是屬于一個真正的男子的,眉眼之間依舊張揚着魅意。

執廢不做多想的打開了水囊的蓋子,咕咚咕咚幾口喝光,緩了一會兒,只覺得暈暈乎乎,意識的最後一絲被剝離之前,執廢苦笑了下,“二皇兄的茶果然不好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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