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那麽,帝王壽宴那天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執廢眼裏寫着疑惑,還不待他說話,殷無遙伸出一指按在執廢唇上,指尖輕觸,便能感覺得到少年的微微顫動。

殷無遙一覺醒來,不見執廢,一股從未有過的慌亂席卷而來,不顧手腳僵硬行動不便,掀開錦被便急急忙忙翻下床,這一系列動作過于激烈,還生生扯開了背後已經結了痂的傷口,根本不在乎疼痛。

只希望醒來看見的人是小七,像往常那般皺着眉,一張小臉寫滿了愁緒。

然而聽見響動而進來的人卻是十九。

看着跪在地上不敢逾越半分的紅衣女子,殷無遙沉聲道,“小七去了哪裏?”

十九如實禀報,四周寂靜無聲,只女子帶着哭腔和害怕的細弱聲音,斷斷續續地将一切都告訴了殷無遙。

殷無遙如何不知道十九的私心,可方圓幾百裏,能解迷夢醉香的人就只有她一人,一時疏忽,居然讓小七受了這樣的苦。

殷無遙擡頭環視着簡陋的小屋子,泥糊的牆,下雨天會漏雨的房頂,一方書案,兩三把椅子,桌上是陳舊粗陋的茶具,幾本厚厚的賬冊和筆架,簡簡單單一覽無遺。

雖然知道執廢能吃苦,可是看到這樣的情景,殷無遙還是被揪住了心一般,有些懊悔和自責。

拔天寨上的探子不止十九,從藥廬出來後,帝王召集了潛伏的舊部,從各人口中聽到了目前所了解的這些。

戎籬欲與拔天寨勾結,沈榮枯态度不明。

十九也是這麽轉達執廢的話的,那孩子不僅盡心盡力,而且心思細膩。

……越來越想将這個人留在身邊。

殷無遙看着執廢,目光變得深沉。

執廢以為殷無遙會直接告訴他,卻沒想到對方開口說的第一句話竟然是,“小七還記得江左七策嗎?”

帝王的唇勾出完美的弧度,衣袍雖然沒有在宮裏時那般華麗,素淡普通的衣裳卻被殷無遙穿出了王者之風,語調平淡,可從帝王的表情上卻能看到身為王者的自豪。

執廢點頭,看了看殷無遙,不明白他到底要說什麽。

“江左七策,是奇策。”殷無遙淡淡地說,目光又深沉了少許,望向執廢,帶了些探詢的意味。

想起挑燈夜談的情景,記憶鮮明得就像是昨天發生的一樣,“這七條奇策讓觊觎大周的亂臣賊子們慌了手腳,本以為可趁我們天災搶險亂作一團時改朝換代,卻沒想到朝廷還有條不紊,倒讓他們亂了陣腳。”

殷無遙輕聲笑着,“所以他們打算先下手為強……亂臣加蠻夷,如今若再添個山賊,便是朕,亦要頭疼不少。”

可他一點都沒有頭疼的樣子,反而樂在其中的感覺。

執廢暗自嘆了嘆氣,“那天宮裏,到底發生了什麽?”帝王收起了笑,“小七那天,為何沒有直接回宮?”

“大殿裏空氣污濁,想出去透透風,和沐翺逛着逛着累了,坐下休息了一會。”

執廢張了張嘴,像是想到了什麽,“該不會……”

殷無遙伸手環住執廢,下巴貼在他的發絲上,癢癢的,幸好執廢猶自思考中,并沒有注意到殷無遙的舉動,“怎麽在宮裏沒見到小七這般聰明呢……”

想了想,殷無遙的臉色沉了沉,“秦兒來找你,怕是不知道已經被算計了,若非朕早你一步去了端居宮,只怕中毒的便是小七了。”

“三皇兄為什麽要對我下毒呢?”平日裏執語對執廢還算不錯,溫和有禮,君子謙謙,從下元節的燈會,到他送的花茶,執廢都能感覺得到是出自真心,并非假意啊。

如果這些都是假的,那只能說執語的演技實在太好了。

殷無遙一邊順着執廢的發,一邊沉吟,“唔,大概沐家的事情他也知道,不希望你卷入其中吧。”

執廢悶悶地皺了皺眉,“用得着這麽大費周章的麽……”

殷無遙笑着将手收緊了些,“這些,待我們回去再問你三皇兄吧。”

門外一陣稀疏的聲響,執廢推開殷無遙,猛地站起身,卻被對方一把扯回來,“先不要出去!”

執廢不解地看着他,只見殷無遙臉色沉重,雙眸裏寫滿了堅定,“戎籬非是易于之輩,力瓦沒能談成合作之事,只怕不會善罷甘休。”

想起審訊力瓦時當年那個陰狠頑固的少年,殷無遙更是皺了皺眉頭,為了不讓執廢擔心,放輕了手上的力道,轉過身背對着執廢,偏過頭對執廢笑了笑,那笑容,邪魅中帶着溫柔,蠱惑人心。

殷無遙緩緩扯開衣帶,将單薄的長袍褪至腰間,一手從背後繞過脖子,将耳後的如墨般黑發撈起,撥至胸前,原本光潔勻稱的背整個的露在執廢面前。

“這裏的傷,朕只讓執廢包紮。”

雖然皮膚白皙,卻并不會讓人覺得纖弱病态,光滑的背上,左肩往下三寸,鮮血混着舊痂,裂開的傷口泛着淡淡的血腥味,洞狀的傷口看上去十分駭人,新長出來的肉呈淡淡的粉色,而結了痂的地方則是烏黑的疤痕,說不出的猙獰。書香門第執廢有些難過地用幹淨的布條沾了溫水,輕輕地觸上去,殷無遙的肌肉抽動了一下,仿佛那一抽動所承受的疼痛全過到了自己身上,執廢嘆了嘆氣,“怎麽又裂開了……”

殷無遙但笑不語。

好不容易包紮完了,門外的聲響也漸漸變小了些,執廢收拾了一下,端着混着血色之水的銅盆走了出去,剛剛倒了水,就見一道黑影從眼前掠過。

從執廢所在的山頭,可以看見不少的山頭都燃起了狼煙,空中袅袅升起一道道濃煙,在連綿的山體上形成一種壯觀的景色。

那人有些不安地看着目光深遠的執廢,跟執廢并肩站着,能感受到這些日子以來少年氣質上的變化,武功還是沒有長進,身高也沒怎麽變化,卻讓他覺得執廢渺遠了不少。

毫不客氣地屈起指節敲上執廢的後腦勺,大大咧咧地扯了笑容,“小鬼!你在看什麽?”

執廢回了回神,看着身旁的男子,一身精神的黑色短打,再見故人,執廢高興地笑了笑,“丹鶴!”

“老子東躲西藏地走避沐家的追殺,你倒好,上山落了草,做了逍遙的山賊?”丹鶴雖然這麽說着,大手揉着執廢的話,眼裏滿是欣慰,“躲得這麽深,可讓老子好找!”

執廢想起屋內的殷無遙,躲過丹鶴的手就回頭看去,只見殷無遙已經穿好衣服站在了門邊,看向兩人時皺了皺眉頭。

“這是誰?”丹鶴指着殷無遙,轉過頭問執廢。

執廢撓撓頭,不知該如何向丹鶴解釋,看到丹鶴越發疑惑的眼神,執廢不自在地笑笑,“他是……”

瞥了眼殷無遙,那人正看好戲似的看着執廢。

“我父皇。”執廢的聲音不大,已經足夠讓丹鶴聽見的了。

只見丹鶴的笑容僵臉上,神色複雜地看了眼殷無遙,見殷無遙好整以暇地回看了他,剛毅的臉上多了些厭惡,“小子,他不是去祭山嗎?”

執廢攤了攤手,“你看我也沒去祭山啊。”

而且,殷無遙也跟丹鶴相處過一段時間,只是丹鶴沒發現而已。

執廢正想着要不要告訴丹鶴,其實殷無遙就是馬夫,可看到丹鶴本能地對殷無遙産生的排斥,搖搖頭還是算了。

恐怕在丹鶴眼裏,殷無遙是那個搶走了姐姐的男人吧。

果然,丹鶴冷笑一聲,“會把姐姐打入冷宮的,也只有這種冷血的人才做得到!”用身體隔開了殷無遙與執廢,丹鶴一手護着執廢,一手在袖中緩緩蓄力,“那晚我能如此順利地潛入皇宮,如果沒有他的默許,老子又如何能劫走一個大活人?!”

執廢扯了扯丹鶴的衣袖,眼裏平淡無波,再看看殷無遙,也是一副這樣的表情,丹鶴不可置信地看着執廢,“我不明白!為什麽你一點都不生氣!為什麽你還能這麽平靜!”

雙手扣住執廢的雙肩用力地搖了搖,丹鶴的呼吸變得紊亂,執廢被晃得有些暈,就見殷無遙擋下了丹鶴的雙臂,順勢将執廢攬在懷中。

“朕與小七之間的事,輪不到你插手。”

執廢看着帝王一臉的堅定,原本也有丹鶴一般的疑惑,現在執廢卻想聽他對自己說出來。

殷無遙低頭對執廢笑笑,“小七……也并不是這麽讨厭朕的吧?”

“這裏不是說話的地方,随朕來。”殷無遙一揮衣袖,運起了輕功,帶上執廢,起落間仍然十分輕巧,丹鶴緊随他們,神色複雜。

三人來到一處長長的草叢遮蔽住的洞穴,殷無遙點燃了一支火把,将執廢護在身邊,帝王低沉而不容抗拒的聲音在緊窄的洞穴中響起,“小七,朕是默許了沐丹鶴闖入宮中,卻并沒算出他會劫走你……你信不信?”

執廢看着殷無遙手中火焰跳躍着的火把,緩緩點了點頭。

看着執廢雖然疑惑卻仍相信他,殷無遙勾起唇,邊走邊回頭看了眼臉色鐵青的沐丹鶴,“小七怎麽不問,你舅舅是如何進了寨的?”

特意加重了“舅舅”二字,殷無遙故意讓丹鶴難堪,觸及丹鶴不願回想起來的往事,滿意地看到丹鶴僵了僵,“我……”

接觸到執廢的目光,丹鶴原本的氣焰全消失無蹤,“山下亂成一片,老子趁亂摸上來的。”

還想說什麽時,眼前一亮,山洞到了盡頭,三人撥開雜草,往前走了幾步,就看見十九的藥廬了。

執廢擡頭看了看殷無遙,卻沒見到殷無遙臉上有任何表情,十分淡漠的樣子。

十九的藥廬前站着許多漢子,不似以往的互相調笑,每個人臉上都籠罩了一層灰色,有的人輕聲啜泣着,有的人低下頭,看不到他們臉上的表情。

有幾個是第八洞的兄弟,好幾具人體躺在藥廬前,身上蓋着薄薄的草席。

哭得最兇的是韓大力的得力部下,短短的眉毛都要皺到一塊去了,尖嘴猴腮的臉扭曲到了一起,哇哇地哭嚎着,身邊的人見了,猶自沉浸在自己的悲傷中,并沒有人上前安慰他。

那安詳地躺在地上血跡斑斑的臉,棱角分明的輪廓,怒睜的雙眸,讓執廢倒吸了一口冷氣。

那人曾經對執廢說,“子非!等哥回來!哥有話跟你說!”

那人曾經熱情地帶着執廢去吃寨主的筵席。

那人曾經豪爽地答應執廢帶回筆墨紙硯。

那人曾經紅着臉,只想多看執廢一眼。

……

然而現在,他回來了,卻再也聽不到他說的話了。

“啊……”執廢腳下一軟,往後倒去。

“小心!”殷無遙和丹鶴一起叫出聲來,但是殷無遙的動作還是快了一些,将人攬在胸前,大手按住執廢的腦袋,牢牢地貼着自己的胸,殷無遙慌張地安慰着,“不要看……沒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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