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阿普從一洞的聽風堂出來,就看見執廢抱着一摞厚厚的書冊迎面走來,走得有點急,額上有幾點汗珠,少年清秀的臉龐上微微泛着淡紅色,阿普眼色微沉,待少年走到門邊時,伸手攔住了他。

“子非?好巧好巧,可是去找尊寨主?”舔舔唇,阿普略帶些玩世不恭的語氣。

執廢淡淡地看了一眼面前掩飾着焦躁情緒的戎籬二王子,微微颔首。

阿普湊過去,靠近執廢,目光不純,身高比執廢高上許多的阿普在執廢站在面前便能感覺到一片陰影,執廢微微皺着眉,不着痕跡的往後退,阿普走近一步,執廢退開一步,直到退無可退,踩到了一塊突起的石頭,踉跄一下,手上的書冊全因慌張而遭了秧,散落在地上。

阿普笑眯眯地俯身去撿散落的書冊,也不去扶執廢,而是一頁一頁地翻閱着那些書冊,一條條賬目清晰地擺在眼前。

執廢愣了一下,然後迅速搶過阿普手上的賬冊,又将散落的那些賬冊收拾好。

阿普笑着眯起眼睛,陽光灑落在執廢身上,衣衫上鍍了一層淡淡的金,想要去幫執廢收拾地上的書冊,手邊的書都收拾好了,一冊一冊壘好,又變成一摞書,穩穩當當貼在懷裏,不再讓阿普碰一下。

自讨沒趣,可也并不覺得生氣。阿普看了看日頭,又回頭看了看空蕩蕩的聽風堂,然後依然保持笑容跟執廢說,“子非小弟,你看,日頭已經這麽大了,沈兄還未起身,本王子可不想再跑一趟,就先在堂上坐着,你代為通報可好?”

說着,還用手擋了擋眼前的陽光,好像真的怕曬似的。

執廢看了阿普一會,微微嘆了口氣,點了下頭,也不說什麽,抱着賬冊往裏屋走去。

得到守衛的許可,執廢才緩緩進了屋,一股茶香撲面而來。

沈榮枯并非尚未起身,已經穿戴整齊的壯碩男子正坐在桌旁,手上拿着一只紫砂的茶杯,細細品着杯中淡色的茶湯,聞着茶香還微微眯起了眼,表情很是享受。

聽見執廢的腳步聲,也沒有朝執廢看上一眼,而是沉吟了一會,才慢慢擡起頭,目光幽深,“子非……山賊都是重誠信、講義氣的,你我的契約尚在,我便稱病不見阿普了。”

嘴角隐隐的笑意,與其說是自得,更像是嘲諷。

沈榮枯在這種時候叫執廢上一洞絕不是只為了查看賬簿,在聽風堂前看到阿普的時候執廢就知道,這老滑頭的山賊向朝廷妥協還要賣個人情。

如果不是這段時間以來需要思考的地方太多太多,身邊幾乎每一個人都不可信,只有依靠自己的判斷并伴着強烈的戒心,執廢或許還會像在宮裏一樣沒什麽心機,被沈榮枯算計了還要感謝他。可現在的執廢不再是以前那個閑适清淡的皇子了,太子的重擔壓在肩上,殷無遙有形無形的君王論潛移默化着,曾經平靜的心也被打亂。

沈榮枯利用執廢平衡山寨、朝廷與戎籬之間的關系,站在中立的立場上,不是最容易受傷的那個,就是漁翁獲利的那個,端看個人的能力和手段。在這一點上,雖然執廢有些後知後覺,但也看得出來。

有時候,坐在山頭上看日落,夕陽的餘晖将天空渲染成層層疊疊的紅,雲朵像是要燒了起來,恬淡的風輕輕吹拂着額前的碎發,剛眯了一會,殷無遙就會坐下來,跟執廢說說話。

“雲層的背後是什麽呢,小七知道嗎?”略帶慵懶而惬意的聲線,泛着淡淡魅惑的感覺。

“是天空嗎?”

一陣暖意貼上執廢的頭頂,殷無遙有一下沒一下地撫弄着,“嗯,是啊,是天空。”

那人看着遙遠的天際目光漸漸沉澱,“無論雲彩如何美麗,太陽如何閃耀,都離不開這片天。”

所以,小七……天子才是這天下的主宰。

眼睛被炫目的落日照得有些發暈,索性閉上了雙眼,想着殷無遙的那句話,想着它的畫外音,漸漸地,有點理解了。沈榮枯撚着胡子,又呷了一口茶,高大壯碩的漢子和清淡雅致的茶實在不搭調,看起來多少有點滑稽。但是沈榮枯喝茶的樣子又實在認真至極,享受地眯起眼睛,喉間還發出了輕微的嘆聲。

突然想到了一個詞,狐貍。

這位将欲擒故縱之術發揮得淋漓盡致的寨主,狡猾如狐貍。他一方面應承和執廢的約定,一方面又不願去應付戎籬,将燙手山芋就這麽丢給執廢,還作出一副受盡委屈的樣子,戲倒是演得以假亂真。

不知道為什麽,執廢對沈榮枯一直懷有很大的戒心,或許是因為這個寨主在面對下屬的死亡時還能鎮定地用弟兄們的傷亡來權衡利弊,選擇合作的一方,這種冷血,讓執廢極為厭惡。

然而這樣的人,往往更能成就一番事業。

說到冷血,殷無遙似乎也是這樣的人……但又有什麽地方不同。

想着想着,執廢困惑地皺起了眉。

“……子非?”

恍然回神,發現沈榮枯正笑裏藏刀地看着執廢,“我若是有心取你性命,只怕子非此刻已經不在這人世了。”

說完連笑兩聲,示意執廢坐下,沈榮枯親自為執廢倒了杯茶。

突然想起來,阿普還在聽風堂外等着,沈榮枯以還未起身為由閉門不見。可沈榮枯這時又叫執廢上一洞,明顯是要執廢去打發阿普,但,阿普若是這麽好打發的人,沈榮枯也不會假手執廢了。

那位神色無辜而笑眯眯的王子,對侍女們柔情溫和的男人,是計劃了一場騷動而推進時局演變的陰謀家。

用殷無遙的話來說,就是“蟄伏在陰暗處的豺狼”。

能毫發無傷地取下韓大力這樣的壯漢的性命,代價不過是一件飾物,泛着斑斑血跡的金飾被戰敗者牢牢攥在手心裏,到死也不服輸般地不肯放開,可見阿普并非單純的戰鬥狂,而是有着極大野心的人物。

戎籬三王子游說失敗,阿普自信滿滿地上了山寨,寨子裏多少弟兄對他的性命虎視眈眈,可阿普仍舊每日嘻哈玩樂像個纨绔子弟,只有眼神偶爾會露出虎狼之色,氣勢逼人。

殷無遙說,對付阿普要用“拖”,可為什麽拖,怎麽拖,帝王卻沒有告訴他。

沈榮枯對兩方的态度也是“拖”,他拖得巧妙,既賣了人情給執廢身後的朝廷,又不讓戎籬失了面子。

執廢還在二洞整理賬冊的時候,殷無遙也閑着無聊翻看過幾本,修長的手指點在某一頁上來回摩挲,指腹抵着紙張,略作思考,然後推到了執廢面前,“小七可看出什麽來了?”

賬簿上的條目清晰地寫着,就在這兩三個月,拔天寨的物資急劇囤積,看上去和去年過冬的數目差不多,可現在才七月份,這麽早就儲備物資過冬,有些說不過去。

殷無遙嘴邊微微的笑意,看着漸漸思考出神的執廢,也不出聲打擾他,少年認真思考的樣子別有一番靈氣,特別是黑如曜石的雙瞳彙聚着睿意的光華,鮮明生動得讓人怦然心動。

“是不是……拔天寨已經預感大周和戎籬之間的戰争不可避免,在為戰争做準備?”

殷無遙點點頭,又指出幾條賬目讓執廢看,“小七看這些條目,若是無心參戰作為防備,不必大量打造這類兵器的……”

賬冊上還附帶了兵器的圖畫,畫面上多是适用于進攻的兵器,拔天寨占有地利,易守難攻,打造大量适用于進攻的兵器确實有異。

帝王微微嘆息着,“看來拔天寨也有不小的野心。”

“三足鼎立……”執廢突然想起這句話,那是這個時代沒有的一段歷史,卻突然從腦海裏冒出來。

帝王有些驚訝地看了看執廢,随後嘴角噙着笑意,緩緩念着“三足鼎立……”,眼睛微微閉上,再睜開時已是霸氣沛然,“朕不會讓它成真的,這世間,真命天子有一個便夠了。”

那王者自信的笑容,印在執廢腦子裏久久不去。

心中激蕩着某種感情,血液沸騰,只因為帝王的一句話。

這樣的帝王,是會讓臣民甘心俯首的帝王。

沈榮枯說話間,執廢想起了許多和殷無遙在一起時的細節,帝王的思考方式對執廢的判斷産生了一定的影響,不過兩三句話,執廢已經聽出了弦外之音,面對沈榮枯灼灼逼人的眼神,也能不動聲色地喝着面前的茶而不發一語。

果然,沈榮枯提到了阿普,“外面的戎籬王子……”

眼神帶了點懇求,沈榮枯嘴邊的笑意卻依然沒有溫度,執廢露出了為難的神色,“子非怕是不能應付二王子的。”

“哈哈哈!”沈榮枯笑得大聲,震耳欲聾,估計前廳也能聽到這般放縱的笑聲,執廢不适地蹙着眉,沈榮枯輕慢地笑着,“子非小弟,為兄怎麽可能讓你去應付這頭豺狼……”

話鋒一轉,沈榮枯的态度也變了許多,讓人捉摸不清,前一刻還想要将燙手山芋抛給執廢,下一刻便主動攬起了棘手的事情,沈榮枯是個精打細算的人,不會做沒有意義的事情,這番話讓執廢很是不解。

既然沈榮枯說了戎籬王子交給他,執廢也毫不客氣地讓他去做,比起自己來,沈榮枯這老狐貍的手腕更顯成熟。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