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衛兵長腆着一個長年喝酒而消不下去的肚子,将身上的金屬铠甲繃得緊緊的,他邁着極富旋律停頓一致的步子走向執廢,臉上看不出是什麽表情,兩只藏在頭盔下的眼睛不動聲色地打量着面前的少年,嘴唇周圍濃密的胡子動了動,然後似乎是從喉嚨裏擠出來一句話,“随下官來。”
這是第一次有一種心裏突然繃緊了的感覺,像是走到講臺上做演講的那種的窘迫,這種感覺執廢已經好多年都沒有切身體會過了,名為“緊張”的情緒。
有時候,恍然不覺得是在活着的。在冷宮裏跟母妃她們過日子,在皇宮裏偶爾出現的小打小鬧,執廢總是局外人一般置身事外淡淡地看着一切的發生,卻從沒想過要改變什麽,根深蒂固地認為這是別人的生活,他能做的,就是站在一個點上,看着這些人慢慢成熟、長大,然後呢?然後,似乎他根本就沒想過這麽多。
所以當殷無遙問他到底是為了什麽而活着時,他覺得似乎有一盆冷水兜頭往自己的身上倒,毫不留情。其實,他知道,這還不夠。
無論是母妃、沐翺、甚至是殷無遙,都在不同意義上地保護着他,讓他過上想要的日子,從來沒受過什麽大的委屈。冷宮不該是如此溫馨美好,皇宮也不該是這麽平和,底下洶湧着的波濤執廢看不見,從前他是當做看不見,而現在卻不得不面對。
直到出宮,經歷這許多時,他才發現,其實活着,不管有沒有意義,只要你願意,總能發現很多你能做并且你樂意做的事。
不再強迫自己看不見,不再恪守心裏的那點不适感,不再拒人于千裏之外,不再惶惶然不知終日。
雖然漂泊在外,卻能切身體會到自己的心是踏實的。
那種感覺就像是還沒做好準備就已經被老師點名起來回答問題一樣,很久以前常相離也點過執廢一次,略顯不在意的表情和同學或有或無看好戲的目光,讓執廢有一瞬間的不知所措,卻不會有“緊張”的情緒。
因為,他從不覺得,就算他能回答出常相離的問題,會有什麽實質性的回報,那種回報,在別人看來或許不重要,甚至執廢自己也覺得不需要,卻曾經在心裏這麽渴望過。
在殷無遙說出“你便是大周的太子”時,那種悸動,或許與殷無遙本人的魅力有關,卻不得不承認,那份來自高傲冷漠的帝王的認可,分量是那麽的重。
所以他無法拒絕殷無遙溫暖的擁抱,時而親昵的動作,和比平時都要來得溫和的話語。
跟在衛兵長的身後一步步踏着臺階登上城樓時,執廢想到了很多,心裏莫名的緊張感也消退了不少,他笑了笑,在衛兵長的示意下找了個幹淨的座位坐下。
城樓頂上的守閣寬敞而明亮,裏面置一張比較大的八仙桌,四邊各配了一條長椅,軍情緊急的時候将領們多半要在城樓上集合,共同研究退敵策略,正好就可以選在這個地方。從守閣的窗戶往下看,還能看到城牆上挖得深度整齊的垛口,偶爾還能看到五六人一隊的巡邏兵。
衛兵長姓馬,摘下頭盔後帶着一種只有邊關将領們才有的趾高氣昂,他們有軍功,有真功夫,自然不會把一般人放在眼裏,執廢對他而言,更是為了王府賞金而揭告示的居心不良之人。
被人一見面就貼上了标簽,執廢若是知道,定會苦笑,但他就觀察衛兵長的神态也能看得出這位将領并不怎麽待見他,長話短說跟對方表達了他根本沒有要揭告示的意願。
馬衛兵長微微眯起眼睛,渾圓的眼珠還是大而黑,近着看,有些吓人。衛兵們的眼神多是冷漠而兇狠的,這跟他們長年與外敵交戰而養成的習慣有關,但接觸這類人很少的執廢還是不禁往旁邊縮了縮,這讓衛兵長看來更加不屑。
“這告示,不是你想揭就揭,不想揭,就不揭的。”
說話時胡子一動一動的,聲音也飽含了威脅力,冰冷的目光夾雜着輕慢,讓人無法産生好感。
“可是……當時風太大了。書香門第”執廢盡量心平氣和一些,他不擅長跟這類人打交道,殷無遙不在身邊,心裏有種不确定的惶恐,沒有目的地跟別人談判,執廢還不能做到說話收放自如,在陌生人面前還能表現得從容不迫。
馬衛兵長瞪了眼執廢,“這告示就這麽剛好吹到你手上?別做了又沒他媽那個膽,慫!”
執廢掙紮地皺着眉,一瞬間湧起了那麽一股怒氣,既然如此,那就去王府看看又何妨。
可是,他不能。他不能貿然應承這件事,殷無遙秘密來信都就是為了不驚動信王和地方官府,如果這個時侯貿然做了別的事,說不定會給帝王的計劃帶來風險。
“那就說定了,明日午時城樓下會有王府的人來帶你進去。”
執廢還想再說什麽,已經被衛兵長不耐煩地瞪了回去。
苦笑了下,有些事情,就是這樣明明有拒絕的餘地,卻被人弄死了規矩,凡事都按照別人規定好的路去做,也只能這麽做。
執廢惡意地想了下,是不是明日午時不乖乖地等在城樓下,就會被全城緝拿?
這麽想着,執廢覺得有些累,倦意襲上,昏昏沉沉,回到客棧的時候已是華燈初上,飯香四溢。
隐隐約約還記得衛兵長問了他一些不甚重要的問題,他也不記得自己是如何回答的了,煨在小泥爐上的熱茶泛着令人眷戀的香,到底是秋,天晚時就算隔着衣裳也能感覺到絲絲的涼,滲入皮膚,無跡可尋。
執廢推開房門,只想一頭栽在被子裏好好整理一下思緒。比如強橫的衛兵長,比如性情古怪的王爺,比如來到這座城池的原因。
他知道殷無遙已經不會再将他當做棋子一般使用,會照顧他的情緒,會在危急的時刻親自救自己。不能說不感動,父親做到這個份上,還是生長在天家,換做一般人,真該捂着被子偷着樂了。而且有的時候,面對殷無遙,執廢覺得那不單單是父皇,而意味着更多的什麽,他還沒來得及好好想。
能感覺得到,會在城樓遇上這麽一出,多少不是偶然的。
一直處于自己情緒中的執廢沒有注意房裏早就有一個人坐在桌邊等他回來,直到少年直接越過桌子,渾渾噩噩迫不及待地紮進床上的時候,他才危險地眯起眼睛,少年那雙略微渙散的雙眼讓他心裏驀地一緊。
“小七,你怎麽了?”
執廢擡起頭,聚焦了好一會兒,才慢慢看清還沒有點燈的房間裏多了一個人,那人有着高大勻稱的身材,光線不足的地方只能看到他衣着的款式,卻不能很好地看清他衣袍上繡着的華美卻簡約的紋飾,身影散發着隐隐的煞氣,那種煞氣加上那人銳利的目光往往刺得人體無完膚。
看了好久,執廢嘟哝一句,才緩緩将頭又埋在了被子裏,疲憊地閉上眼睛。
殷無遙以為執廢在思考什麽,動作尚算輕柔地走過去,可剛剛靠近少年,耳邊卻傳來的均勻的吐息聲,再掀開被子一看,執廢已經渾然睡去,香香甜甜。
帝王有些氣急敗壞地笑罵着,“好不容易趕回來,居然聽到的第一句話是‘吃飯了再叫我’,小七啊小七……”
影衛的回報詳盡地列出了執廢一天中做過什麽事,見到哪些人,甚至連他說過什麽話都能調查出來,帝王當時在信都城郊,聽了這些話後只略作沉吟,便快馬加鞭地趕了回去。
殷無遙覺得心疼也不是沒有理由的,這孩子也不知是不是天生的,總會陷入莫名其妙的死胡同裏,還特別愛走神,比誰都固執,也比誰都淡漠,比誰的心防都強,好不容易将他心上的那道門打開了一點,卻發現自己也陷進去了。
直到客棧樓下的客人們都吃得差不多了,樓下響起一片收拾碗筷的聲音,估摸着店裏差不多也該打烊了,殷無遙讓人現做了一些小菜,送到了客房。
執廢還在睡,呼吸綿長,像是沉到了海底一般寧靜安詳,唇線勾起點點的弧度,讓人不忍心去打擾少年的清夢。
然而帝王還是無奈地掀開蓋在執廢身上的被子,涼意襲來,令執廢皺了皺眉,但眼睛仍固執地禁閉着,殷無遙低沉的嗓音在他耳邊響起,“醒醒,吃飯了。”
似乎是聞到了飯香,執廢不清不願地睜開了眼,迷茫地看着殷無遙,那般漆黑幽深的眼眸,泛着淡淡的濕意,顯然還沒有完全清醒過來,像個小動物一樣,任人牽着走,又無辜地看着你。
殷無遙喉頭緊了緊,随即咳了一聲,“再不起來,飯菜都涼了,父皇也還沒有吃飯。”
執廢順着帝王的視線看向桌上三四道還冒着熱氣的菜肴,點點頭,從被窩裏爬出來,用手攏了攏頭發,随便用根發帶便束在了腦後,長長的黑發如同雜草一般滑稽地耷拉在執廢腦後,和少年一貫清秀整潔的形象毫不相符。
不過,反正這個樣子的執廢也挺可愛,殷無遙勾着唇角,一邊為執廢倒上溫茶,一邊對已經漸漸清醒了的少年說,“小七是不是遇到了什麽,臉色不太好。”
執廢擡眼看了看殷無遙,停下了手中的筷子,“這話要問父皇,父皇是不是知道了什麽?”
有些驚訝,毫不客氣地質問對方的執廢,帝王還是頭一次見,笑容加深,帝王回應着執廢的視線,“父皇知道,小七揭了信王府的告示……”
執廢點點頭,沒覺得驚訝,帝王的影衛神出鬼沒,何況城樓下發生的事也有不少人看到了,一傳十,十傳百,怕是明日老百姓們的話題就有一部分是關于一個傻子又揭了王府的告示。
“沒想過揭告示的,好巧不巧,就讓兒臣碰上了……”也不知是不是在拔天寨裏待過一段時間,執廢說話、做事也不如從前那般斟酌得體,只順着最直接的感覺去走。
殷無遙微笑的同時,也注意到了執廢細微的變化,“那,小七要去嗎?”
“父皇希望兒臣去信王府嗎?”
“希望。”
帝王直白地看着執廢說。
回答得似乎過于簡潔,接觸到執廢帶着疑惑的目光時,帝王又補充道:“于公于私,朕都希望你去看看。”
那是一段充滿了灰色的記憶,黑與白不甚分明,空氣裏常常彌漫着血的鏽味,就算大口大口地吐出胸腔裏的空氣,嘴裏還是充滿了鹹澀的味道。
在殷無遙還是個皇子的時候,宮裏的爾虞我詐遠比執廢想象中的還要可怕,宮裏一夜之間無端消失一兩名宮女,大家都當做稀松平常之事,只在無人的時候內心惶惶。皇帝昏庸無道,沉迷酒色,朝中大臣們結黨營私,腐敗朝政,就連皇都之內,也是紙醉金迷,烏煙瘴氣。
當今年輕的帝王,那時不過是個可有可無的皇子,太子之位早就定下,是皇後所出的嫡子五皇子。五皇子從小嬌縱慣了,和他那位昏庸的父皇一樣,沒有治國之才,獨會虧空國庫,揮霍無度。殷無遙的母妃不過是個有點姿色的妃子,背後沒有半點靠山,沒有過硬的背景,常常被其他妃子們刁難欺負,從小看着這些你死我活的宮廷鬥争,年幼的皇子心裏下定決心一定要逃出皇宮,到一個沒有污穢的法度與肮髒的人心的地方。
殷無遙确實在宮外生活過幾年,期間走遍大江南北,結識了不少人,學到了不少東西。直到重返宮廷,皇都裏傳出了老皇帝病逝的消息,頓時腥風血雨彌漫了整個皇都,太子的專橫跋扈與不得人心,各個皇子們集結手中權勢躍躍欲試,那個遙不可及的皇位就成了風雨飄搖中的戰利品。
為什麽帝王會到宮外生活,又是怎麽回來的,期間經歷了什麽,殷無遙都沒有詳細地說,只知道,當時少年的母妃已經為先皇陪葬,腐朽堕落的制度讓殷無遙忿恨,悲憤交加的皇子這才走上了血腥變革之路。
“是不是有點枯燥?朕也不知道,原本該跟你說說六皇兄的,結果扯到這段往事。書香門第”殷無遙若無其事地為自己倒了一杯酒,塵封的記憶雖然遙遠,卻依然清晰,十五歲登上王位的男子,在他成為皇帝之前,也有一段不為人知的往事。
執廢搖搖頭,他從來沒有聽過殷無遙談論自己,或是說起從前的故事,總覺得說出往事的殷無遙雖然從容依然,眼底卻多了不少波動,如湖面泛起的漣漪,一圈一圈,更為柔和生動。
殷無遙笑了笑,“其實六皇兄無非是在朕最需要的時候幫了朕一把,論才幹,當年的六皇兄也不差,可惜……”
眼神黯了黯,帝王沒有再說話,而是提起筷子夾了一口菜,緩緩嚼着,也不知道在想什麽,視線似乎是洞穿了時空,回到過去。
信王的事情,執廢了解的不多,除了在國宴上見過他一次以外,對于信王爺的記憶,就只有“王爺”“木偶”“皇帝的兄長”這類的只言片語,拼拼湊湊而成的信王卻跟殷無遙一時興起講述往事中的信王差很多,那個曾經才高八鬥性格溫和的王爺與如今的活死人真是同一個人嗎?
可是,想再追問為什麽信王會變成這樣的時候,殷無遙也說不知道。
時間會改變一個人,在經歷過生命中重要的事情之後,或許會往好的方面走,或許會變得更糟,有時候不能全然取決于心态,周圍的環境也很重要,但無論如何,心态還是最重要的。
聽到不同的人講述他們心裏不同的信王,無論是店小二眼裏的惋惜,還是趙慕簫的近乎崇拜,或是殷無遙極為複雜的情感,執廢忽然覺得自己一下子跟那位王爺走近了許多,他們是相似的,卻也有着根本性的不同。
他們同樣是經歷過什麽而受到了重創,都沒能站起來的人,都将自己隔絕在外;而執廢選擇在心裏築一道牆,信王則是躲在了生活中的屋子裏,足不出戶,不見天日。不同的地方在于,執廢覺得現在自己已經能夠站起來了,至少在回憶過去與面對現實的時候,他不再是逆來順受,全然不把自己的命當做一回事。
雖然相似,執廢卻從沒把信王當做從前的自己,受傷跌倒的人不需要同情和寬慰,而是讓他看到一條能走的路,生的希望。
“小七,你又走神了?”殷無遙好笑地看着執廢,手中的酒已經不知是第幾杯。
執廢皺了皺眉頭,看着桌上幾乎沒怎麽動過的飯菜,“方才是父皇先走神的……”
還會頂嘴了啊,帝王心裏漾起一絲暖意,見執廢不碰酒只喝茶,知道自那次失了神不慎喝了酒以後執廢便不輕易再碰酒,想起兩人相處的一點一滴,又是一陣心猿意馬。
根本不知道殷無遙在想些什麽的執廢将思緒回溯到走神之前,有些疑惑地看着帝王,“為什麽說于公于私,都希望兒臣去看看呢?”
“這個嘛,小七到時候就知道了……”殷無遙魅惑地笑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