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第廿三回 [貳]
木船一條,載着山中的濃霧,水上煙波浩渺,潛鳥低飛。
遠山仿佛被淡墨勾勒,呈現出泛青的乳色,雨将至而未至,船從平闊的水上經過,行至清澈湍急處才停,兩人付了銀子下船,到吹桐軒近處。
桐樹不是常青的,此時,正飄着枯黃的葉子,腳下也有許多,打掃不淨。
顏修未求徒子通傳,便帶着陳弼勚向裏去,陳弼勚穿淺色薄紗的煙灰深衣,問:“來幹什麽?”
“見我的師父。”
陳弼勚轉了個身,将四周各景看完,他又問:“然後呢?”
顏修不知該如何答他,二人向裏去,又過一處曲折的廊道,便見平闊屋室,伴着香煙絲縷,四處是霧,烏色的天壓下來,細雨開始落了。
雨打着檐下輕晃的燈籠。
進房中去,看到兩盞油燈在燃,葉盛子也在,顏修立即在他案前跪了,磕一個頭,說:“自落見過師父。”
葉盛子一襲白衣,是個讀經、占蔔、教書、行醫之人,他擡起薄眼皮,瞧着陳弼勚,再看向顏修,說:“去裏面坐。”
又穿門進了一處寬敞的廳室,那裏燈火通明,有雅致的陳設,有些木質的精美桌椅,徒子端了茶進來,共三碗,用白瓷的器具盛着。
“你們坐。”葉盛子說。
顏修卻未立即坐下,他作揖,說:“師父,這是陳公子,我帶他回來,想住些日子,休養身心。”
“見過……師父。”陳弼勚也随他問候,可不知道該如何稱呼,略微低頭,卻斜着眼睛往顏修臉上瞧,難堪地皺了皺鼻子。
顏修囑咐他:“叫夫子就好。”
“夫子。”陳弼勚不自在地,再次作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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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後,兩人就在桌旁落座,茶是春麒山茶,暖潤微澀,葉盛子見沒人再開口,就說:“陳公子,我知道你的,久仰大名。”
陳弼勚暗自籲氣,嘴邊挂着微弱的笑意,點了點頭。
他茫然,沒了過人的聰穎,又局促,可基本的禮節不會沒有,辨別是非的天賦從未消失,只是在顏修身邊時調皮一些,顏修在應葉盛子的話,陳弼勚便捧着茶吞兩口,安靜聽着。
“自落,許久未見你了。”
顏修回話:“去年去了泱京,過年後才回來,又有些忙事處置,因此拖到現在才來拜訪。”
“更盛怎樣?”
“還那樣,日子在過着,有了妻女,難免更穩重些。”
“他還記着尋仇嗎?”
陳弼勚不喝茶了,一手擱起,輕微斜着坐,這樣子不拘謹又不随意,他看着顏修的臉邊。
顏修道:“他自然還記得。”
聲音裏染上了艱澀,顏修視線一滞,轉了話頭,說:“可陳公子不記得了。”
顏修并沒低估葉盛子洞察推斷的能力,方才,他确實一眼看出陳弼勚是不俗之人,當知道他的姓,那便更明了了。
雨逐漸打起來,室外四處的樹葉在承受,聲響細碎,燭光映動的室內,顏修和陳弼勚起了身,他們不多叨擾,再說幾句後,便去往住處。
陳弼勚舉着一把灰上帶紅的油傘,他說:“夫子的眼神很怪。”
顏修便笑他,說:“要是和旁人都一樣,那他也成不了夫子了,我兒時與更盛、探晴逃來扶汕,是他帶了我們回吹桐軒,又教我繼續學醫。”
“你一直住在這裏?”
“就在後面。”
繞了路,又穿橋過廊,一片碧樹後有一幢灰牆的房子,匾額上書“而今”。
兩個人鑽在一把傘下,顏修的住處僻靜,又有些暗,因此更為隐蔽,有徒子在房中灑掃,被褥也剛換了新的,一張很闊的床,裝飾素淡。
“顏公子,夫子說只清掃此處,是否再備一間給這位公子?”徒子作了揖,問道。
顏修說:“勞煩你,不用了,他也睡這裏。”
顏修從不想在小處遮掩,恨不得閑時綁了陳弼勚在身上,可他是個冷淡矜持的人,因此,在人前得克制些。
徒子便告辭離去,雨還在落,待在着房裏,如同被關在山外了,只有一盞蠟燭在桌上,為這個陰暗有雨的白晝照明。
顏修去撫熟悉的家具,看牆上挂着的題字,他說:“我那時候覺得日子比水還淡,下了課就回來,看醫書,總是熱天,因此将窗開着,蛾子飛進來了,停在書上。”
陳弼勚對架子上的小豬撲滿有興致,他伸了手指,小心地摸摸,問:“你那時候想不想出去玩兒?”
“你除了貪玩,就不想別的。”
顏修自然沒有怪他,這話聽着着實像在責怪,可全是因為喜愛,陳弼勚轉過身,兩個人險些撞上。
“哪裏是你的家?”
顏修看着陳弼勚張動的嘴,再看向他好奇發亮的瞳仁,搖着頭,輕聲道:“沒有家了。”
“我也沒有,我不知道,我一醒來的時候就在床上,不知道發生了什麽……”
話還未說完,陳弼勚忽然被緊緊抱住,顏修告訴他:“不過現在又有了,因為我去找過你,你又來找我了,所以就有家了。”
顏幽是親人,蕭探晴也算是的,可是對顏修來說,陳弼勚那麽不同,他在威嚴下溫和,在老練裏稚嫩,又在年輕後沉穩……他沒有防備,不求回報地來愛他。
雨聲把什麽都封存起來,留下漂浮在天地間的許多殘影,人們躲在暗處,沉思。
“如果雨停了,說不定,我能想起過去的事。”陳弼勚學會了擁抱,他不再木然地站着,而是柔和又剛勁地,将顏修的肩攬着,他撫摸顏修涼而絲滑的頭發,拍他的脊背。
顏修問他:“你是不是知道你找的就是我?”
“當然知道。”
“那……為何來找我?”
陳弼勚陷入深思,又似乎豁然開朗,他抿了抿嘴,笑出聲,說:“我也不知道,或者就是,喜歡你,才找你?”
顏修輕聲問他:“知不知道什麽是喜歡啊?”
頓時,一切變得不尋常起來。
身體緊貼的時候,觸感警覺,溫度傳遞,呼吸撒在彼此的頸部,陳弼勚能夠感覺到心口處有一面鼓,有個擊鼓的小人兒。
喉嚨都開始顫抖了,在燙熱了。
陳弼勚的眼睛合着,念:“不知道,不明白。”
“那時候冒冒失失的,”顏修嘆氣,手臂禁锢着陳弼勚精瘦的腰,說,“你就來桃慵館找我,我們幹了,幹了那事。”
“何事?”
風掀動樹葉,更大的水珠噼裏啪啦,聲音摻雜進雨裏。
顏修頰上有些泛紅,他埋下臉,口鼻觸碰陳弼勚的衣料,他不知怎麽答,又想答。
陳弼勚叨念:“你應該說些我能明白的,你知道我記不起來,還刻意地尋我開心。”
“哪裏敢尋你的開心啊,”顏修說,“你是小祖宗。”
抱得愈久,兩個人愈發地分不開,有什麽快從陳弼勚喉嚨裏蹦出來了,他深吸一口氣,再深吐一口,閉上眼,再睜開。
後來,顏修去廚房裏找了吃的,用個半舊的食盒拎來,雨落在他的頭發上,挂了幾粒透亮的水珠,陳弼勚便伸了手,來摸他的頭發,說:“冷壞你了。”
他像是擔憂,又似乎在賣弄可愛。
拿來的有燒鴨、菜餅、粉果,還有放了肉絲的稀粥。
“此處吃得原本就不豐盛,只有這些,也并非吃剩的,是鍋裏沒分完的。”
陳弼勚搖了搖頭,說:“很好啊,我又不挑嘴。”
于是,兩人圍桌坐下,吃過簡單一餐。
黃昏不若往常那般,是淡黃或者血紅;雨天的黃昏只是更暗的白晝,是更亮的黑夜,大霧還在,陰雨不住,顏修未再去打攪葉盛子,他和陳弼勚撐着傘,去吹桐軒前,看雨裏掉落的桐樹葉子。
圍牆就在身後,人被樹木遮擋起來,像是在進行着躲藏和尋找并行的游戲。
陳弼勚歪着頭,嘴邊笑得頑劣,問:“帶我出來,有何事?”
“吹風,看雨看落葉,”顏修伸出手,正有泡了水的葉子掉落,粘在他指尖上,他說,“等隔天雨停了,就去山裏別處玩耍,不怕找不到路。以前,每次快開飯了,更盛還不回來,我和探晴就去找他,他總和貪玩的孩子逃出去,回來就被師父罰,在門前跪着抄書。”
陳弼勚聽完,爽朗地笑出了聲,笑畢,忽然不服氣,說:“他這麽調皮你都不管,我去摸魚你都管。”
“他那時候七歲,你幾歲?”顏修用眼尾瞟他。
天更暗下幾度,黃昏要墜向最深的黑色裏。
陳弼勚問些傻話:“你喜歡更盛,還是喜歡我?”
“重要嗎?反正你願意讓你的夫人生孩子,還想多生幾個。”
話一開始是重的,後面,語調上揚,聲音變得很輕,吹桐軒門前的燈亮了,因此,人臉上有一絲薄光。
天還是亮的,至少看得清人的神情樣貌,顏修近牆站着,陳弼勚挪到他面前來,盯着他看。
陳弼勚說:“不是,不是,是探晴說的,我亂應的,我……”
太慌亂,陳弼勚擡起手撓着頰上不癢的地方。
顏修低聲問他:“你想怎麽樣?你從泱京找來這裏,我已經在你面前了。”
桐樹高聳挺立,憑空造一座房子,遮蔽下兩個人影,陳弼勚睜着黑亮的眼睛,從顏修的眉頭看到下巴,他忽然湊得再近些。
顏修整個人快貼到牆上去。
陳弼勚似乎長得高了些,他挺拔的身體侵斜,顏修的脊背觸碰到圍牆上的水珠,冷意襲來,人身燥熱,因此,像雪落進一團通紅的熱炭裏。
他們彼此注視,心口起伏。
落葉掉在傘面上,發出輕緩的聲音。
陳弼勚不知廉恥地去撞顏修的鼻尖,半合着眼,低聲道:“我要做壞事了。”
親吻是猛烈的,嘴唇撞上嘴唇,陳弼勚在貪婪地吮他,像餓壞的野狼,他不似以前那樣精妙狡猾,甚至還有些笨拙,有些蠻橫。
弄得顏修快要喘不過氣了。
啃食下唇的軟·肉,再去咂啄嘴角,還要逗弄舌頭……吻出了口中透亮的液體,下巴被沾濕一片,人喉嚨裏發出細而急促的“嗯”聲,像是什麽野鳥兒好歌,一個曲子挑上天際。
陳弼勚的手使力,将顏修的腰攬得更緊。
顏修亦是在回複他的,甚至算是激烈的回複,人軟得似水,要化進冬雨裏,又是藤蔓,脆着,可擁有來自根須的力量。顏修的手把陳弼勚的衣裳掐着,背上的布料皺成了一團。
鳥藏在暗處,還在伴唱。
而油傘成了個屏障,如此擋着,便什麽都瞧不見,即便有出入的徒子看見,也能用平常的話搪塞。
更何況,他們的事情到如今,也不用搪塞了。
[本回完]
下回說
顏更盛劍落春麒嶺
蕭探晴信留扶汕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