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第廿八回 [壹]

暖雨沾足人遇白夜

冷酒過喉話隔陰陽

——

秦绛差人選了只竹絲雞,是清早殺的,又加了龍眼肉和川丹參上鍋,炖了些湯。天上下霧,路上的一切朦胧不可見,林紅若已經病了三十多日,她心血虛衰、憂郁心悸,到午後,還在床上睡。

近日倒是不哭了,秦绛特地告假,回來盯她一會兒,說:“信送出去了,你爹娘應該在路上了,他們定然很挂念你,你要保重。”

林紅若眼下挂上了重重的青烏,原本不羸弱,如今卻薄得像紙,腮上縮進去了,如今的天不涼,她穿的月白色絲綢寝袍,要撐着身子爬起來,一邊說:“我覺得好多了,能吃下東西了,湯也吃過了,謝謝姨娘的照顧。”

“我也是女人,我懂你是怎麽想的,你不該埋怨自己,你從未做錯。”

林紅若爬起來了,由秦绛扶着她的胳膊,二人相視,林紅若用帕子捂着嘴,咳了幾聲,道:“我知道的,我只是氣憤。”

“若是我知道得多,我便不指你們認識了。”秦绛有些自責,嘆氣,說道。

林紅若又倦乏起來,她的薄眼皮向下蓋,又猛地擡起來,她說:“姨娘,我就不該學醫的,若是沒有學醫,他或許就不覺得我和那個人像,也就不會喜歡我了。”

“說了不埋怨自己——”

秦绛遞了盛水的杯子到秦绛嘴邊,她看她咽下幾口水,嘆了口氣,又說:“若是你真的不想學,就不學了,住在我這兒養好身子,咱們再找個別的學。”

林紅若舔了舔嘴角,聲音帶着顫抖,她說:“我得見他一次,我一定要見他,把話都說清楚,無論他是何等深情的,可于我,總歸算個壞人。”

她有獨特的個性,在富貴家中長起來,人接受了書上的許多東西,又不卑微,總歸是關愛自己的,她知道愛曾經有過,但到如今,只剩愈來愈無法丢棄的恨了。

秦绛答應了林紅若,她寫了信,派人送去仲晴明家。

到了第二日,不下霧了,是個好晴天,綠柳生着最暖軟的翠色,在微風裏晃晃蕩蕩的,仲晴明是快近黃昏時才來的,她進了門,立即與秦绛作揖,道:“秦大人,我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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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绛才從宮中回來,她打量他幾眼,說:“仲公子,要說的都在信裏說了,紅若從不是無理之人,你對她的虧欠,旁人也看得明白。”

仲晴明穿得簡單,他頰邊還沾着汗,說:“信是午後才看見的,我原本在姐夫府上,他們周折一番,轉送過去,所以花了時間。”

秦绛沉默一陣,對他說: “進去吧,去看她。”

穿廊過橋,仲晴明進了林紅若在的小院,這季節,院前牡丹樹泛起厚紅,在斜陽下一片帶霧的豔色。

房門沒開着,仲晴明擡手扣門,他今日連劍都忘了帶。

林紅若呼吸一滞,她就在桌旁坐着,今日穿得清淡雅致,看着冷傲,她未答話,也沒有起身去開門,而是擡起手,把酒斟進盅裏。

“紅若。”仲晴明喚她。

林紅若這才緩慢地起身,她挪着步子,到了門邊,說:“這麽晚才來。”

“我原本在姐夫家,信是一番周折才拿到——”

“你近日過得很好吧。”

女聲的調子擡高了,說着話,林紅若把門打開,她嘴角挂着一絲笑,妝上好了,花簪蟲釵、寶石墜子都戴着,輕說:“進來吧。”

仲晴明全不是那時在宮中當差的樣子了,不束袖,穿得随意松垮,連個像樣的發冠也不戴,看着倒愈發有俠道之氣了。

他說:“近來過得不好。”

門再次發出“吱——”的聲響,林紅若又将門關上了,她引仲晴明來桌旁,坐下,說:“我的話不多,也懶得與你撕皮掉淚,我不是什麽大善人,你或許早就知道。”

林紅若放平了挂笑的嘴角,她從衣袖裏拿出個瓶子,放在桌上,也在圓桌旁坐下。

仲晴明的臉色不太好了,他說:“即便我和趙喙間還有許多沒說清的話,但我對你,沒摻雜別的。”

他嘆一口氣,又說:“我知道,沒人信我。”

“嗯,”林紅若笑着點頭,問,“還有呢?還想留下什麽話?”

這時候,太陽更斜了些,因此房中很暗,林紅若的面色過分病态,在妝下,細看不太搭調,也或許,不搭調來自她毫不僞裝的表情。

仲晴明着實怕起來了,他的手攥緊了,他試探問道:“為什麽要……留下?”

林紅若拿起了桌上的瓶子,她蔥白的指尖撣動着瓶身,白色的藥末就飄下來了,雪一般下在仲晴明面前的酒裏。

她說:“君子優先,如果你不喝,我就喝了。”

藥是泛着苦味的,但想想,酒氣應該能壓去藥的味道,林紅若面色沒有大動,她像是不在意什麽了。

“我告訴自己未做錯事,一生該學書中之禮,可如今,我也說服不了自己了,是什麽錯,又錯了多少……”仲晴明低聲叨念,盯着那杯酒,他擡起頭,用透紅的眼睛看着林紅若。

從她的臉上,再也看不到趙喙的樣子了,而是個活生生的閨秀,是明豔的,是狠厲的。

仲晴明的一滴淚挂在了頰下,他拾起杯子,仰頭,當高束的發絲飄散,這一刻,和他平日豪邁的飲酒無什麽兩樣……

與泱京相接的黔嶺不是遠地方,陳弢劭微服到此,路上也未花太多的時間,他暫且掩蓋着君王身份,要在此游歷,看查官府軍營,又能了然些民情。

城中的風貌與泱京不同,少了些精巧,多了些绮麗,也有牧族的豪邁,但在此處,亦有其他的族人,因此什麽都是多樣的。戰事當下,工商自然衰退些許,可城中防守尚好,暫時并不十分混亂。

至府衙,出示了自備了朝中文書,受了接待,陳弢劭自稱是特使黎大人,因此由知府帶着參觀。

“此處是戰事中要受軍法處置的,暫時關在此處,行蹤是保密的。”

建在地下的監牢,有一處牆上點燈的地道通達,密閉的空間裏泛着腐味,也有潮濕的黴氣,陳弢劭與随行的侍衛同走,他問:“此處的犯人是什麽吃食?”

“有吃的就不錯了,黎大人,他們可都是叛國通敵的重罪,如今糧草短缺,原來吃的糙米粗面湯,現在換了野菜面湯,春季了,野菜多。”知府說着話,幾人穿過了漆黑的廊道,轉個彎朝門內去。

陳弢劭說:“野菜弄不好會死人的。”

“吃不死,牧民常吃的幾樣,咱們沒什麽辦法,正常當差的也缺糧食,犯人就将就吧。”

陳弢劭忽然停住了腳步,他皺着眉轉身,看着知府的臉,低聲道:“你當心些,說不定關着的裏邊有朝廷的線人,要是真的弄死了,你也死了。”

只是個謊話,知府的臉頓時變成灰色,他有些怕,問:“真的?”

陳弢劭盯着知府看,随即,便仰頭大笑,他用折扇拍了拍知府的肩膀,道:“我吓你的,我只看查我管的東西,別的一概不知啊。”

他英俊,眼底含光,轉了頭,便看到了監牢裏的栅欄,很粗,也很密。

那後面倒沒有太多的人,陳弢劭大致掃視過他們髒污陌生的臉孔。囚犯穿的一身黑衣,倒能掩蓋下一些髒破,他們不是癫狂的,而是在睡覺或者靜坐,還有一些向來人投射無神的目光。

“太壓抑了,得換個有窗的地方,人瘋了還想審出什麽呀?”陳弢劭緩慢邁着步子。

知府答:“這些多數都是要定罪的,只是輕重的問題。”

不說長久在此的人,陳弢劭走了一陣,都覺得胸悶了,他視線掃到一處隔間,看到了一雙很亮的眼睛。

很漂亮,是低落且沉默的,人就靠着牆,坐在一堆稻草上;那人把眼睛睜得更大了,走廊裏的燈正巧有一盞在對面,因此陳弢劭看得很清晰,他的心一沉,他訝異、疑惑。

他能确認那個人是曾經得寵的侍禦師,是那個在朝中背負了罵名的顏修。

陳弢劭不得不朝前走,他一手扶住了欄杆,掃視着裏面的陳設,他問顏修:“怎麽在這裏?”

或者,顏修沒有認出他,或者是不信任他,總之,答案是沒有的,陳弢劭被知府引着,往更深的地方去,他一直看着顏修的眼睛,顏修也在看着他。

直到誰都看不見誰。

到達軍營已經是幾日之後了,陳弢劭仍然以特使的身份待下,還得了個不錯的帳子,此時,營地北遷,換了個傍水的地方,湖邊生青草,與藍天映襯,風景算是不錯。

侍衛出去了一陣,又進來了,他作揖,道:“黎大人,你的病可能是風寒,他們讓你去軍醫的帳中看看,那是個名醫,或許會很快好的。”

陳弢劭的确太陽穴處疼痛,也會流涕,他道:“這就去吧,現在閑着。”

隊伍還未回來,營地裏只有零星打雜的人,待到了軍醫帳外,陳弢劭先是碰上了顏修的幫手,他掀了簾子往內,侍衛在身邊護着。

桌前有個背影,穿了綢緞氅衣,挺高瘦的,他略微回頭,問:“何事?”

“軍醫,我是京中來的特使,可能有些風寒了,得勞煩你幫我看看。”

“坐吧,過來坐。”

他忽然轉了身,嘴角還是有笑容的,他去桌子裏側,坐下了,又重複了一次:“坐。”

“哦。”

陳弢劭的震驚只停留了一秒,他坐下了,他淡聲地應着。

一切都那麽蹊跷,見一次顏修已經足以叫人驚訝,可在兩處地方見兩個一樣的、境況不同的人,實屬怪事,診病的時候,陳弢劭細致看一番顏修的臉,他說不上有什麽不對的地方。

後來拿了藥,便回帳子裏去了。

陳弢劭無處讨論和傾訴,因此無法更好地剖析此事,他還有其他要做的事情,因此,只能暫不思慮這個,直到第二日,與隊伍裏的小官交談,卻聽說了些別的。

陳弢劭問他:“軍營中是否一切公正?”

“并非一切公正,大人,”那人作揖回話,說,“這是許多人不知道的事情,扶汕來的軍醫殺了個傷兵,原本要被處置,可後來不了了之了。”

疑雲布上心頭,陳弢劭皺着眉思索,他與身邊的小官圍着帳中的小桌,坐下了。

陳弢劭疑惑:“不了了之?”

“的确是,據說原本要押去牢裏關着,可後來平安無事地回來了,誰都不敢揭發他,這種情況,一看就有了不得的勢力支持。”

陳弢劭問:“你怎麽揭發他?”

“不算揭發,只能算說了個故事。”

熱茶漸漸溫了,陳弢劭再次思慮起關于顏修的一切,他甚至想快些趕回牢裏,看看那個人到底是不是顏修。

[本回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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