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第廿九回 [貳]

醴水湖畔,黃花挂枝,紫藤垂瀑,初夏至,是最适宜出行的時候。

亭樓二座,設了能賞景的茶肆,一座在水邊,名曰“麟鴻閣”,一座要往遠些,距離街上已經很近了,叫“偷滴春”。

有些年輕的小姐公子在,他們或是生得富有,也未愁苦于生活的難處,整日過得自在奢靡些,或是上橋,或是蕩船,或是進了酒樓茶肆,便到黃昏才回。

風飄過來,挑得發絲亂飛,顏修将手上的扇子合了,他回頭,不見陳弼勚在,于是就再等他一陣。

這幾日都無事可做,顏修自己也過得奢靡,因而無法批判四周的小姐公子們,顏修腰帶上沒佩什麽,那只由陳弼勚送的杜英陀螺儀,早在兵營中弄丢了。

是有些懊惱的,顏修一旦想起此事,就暗自難受,他再擡頭,忽然被人從後攬了腰,陳弼勚揚揚下巴,說;“讓你等久了。”

“做什麽……”顏修倒覺得如此親密不雅觀,他臉皮薄,有些扭捏,說,“到處都是人。”

陳弼勚卻硬是攬他的腰,一邊往前走,一邊打着折扇,說:“也沒錯攬別人家的,我才不怕看見。”

顏修知覺到,陳弼勚還是适宜生在此處,适宜過此般生活,如此,是不失真的,是極其和諧的,他的頑皮樣子回來了,打扮得風光,頭洗得挑淨,又梳得齊順,人高了不少,也精健了不少。

陳弼勚那只睡蓮陀螺儀還在腰上墜着,看起來就知道是個便宜貨,但兩人都喜歡。

“去年上元,我就在此處,現在又在此處了。”

“我知道你還是最喜歡泱京,”顏修臉上寫滿了然,他在闊袖子下攥了陳弼勚的手,說,“我也喜歡這裏,有我的小時候,也有我的親人,有後來和你相識的日子,我全部的美好都留在泱京了,所以,我也要留在泱京。”

二人拾級向岸邊樓臺的高處去,與身旁幾人擦肩,陳弼勚任由顏修拽着手,連忙點頭,道:“對,你才不是扶汕人,你是泱京人。”

提起顏修的兒時,那些悲慘總是無法忘懷的,可于他們,這早已不是值得在意的事情了。

扶欄而眺,可見醴水湖上銀波翻湧,能聞周遭細小的嘈雜,能見天淨與地闊。

“我更像扶汕人,憑什麽說我是泱京人,你們泱京人,皆是官家子弟,也有肥富巨賈,學文習武者衆多,知曉天下之事,我怎麽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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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大抵是玩笑之語,顏修說完,便得意地瞟着陳弼勚,等他怎麽回話。

陳弼勚哼笑一聲,湊近了,低聲道:“那的确,你不如泱京人。”

這般雅致如畫的景色,讨打算不得樂事,顏修倒懶得和他鬧,他看着湖面,說:“咱們原本就合不來,那時候,你記不記得?”

“合得來。”陳弼勚也不大聲說,他十分篤定地吐字,畢了,盯着顏修的臉側看了半晌,接着,手上繪了雙魚戲荷的折扇擡起來,陳弼勚就在這陰影下,攬住顏修的肩膀,狠狠将他的臉頰親了一口。

顏修未反應的時候,陳弼勚就這麽在近處盯他,再次篤定地說:“合得來。”

顏修只是作勢要兇他,然而并未真的生氣,盯着陳弼勚帶着委屈的臉,看了半晌,忽然就笑出來,然後有些內斂地湊上去,把一個吻印在了陳弼勚嘴上。

顏修悄聲道:“當然合得來。”

風卷了袖梢與衣角,湖上有不具名的水鳥在飛,眼中映下的,卻只有眼前人。

想的是什麽呢?想的有過往,過往中,多的是悠閑和無慮,也想着近況,想着那麽些驚險和離別,想未來的日子,想在一起過很久。

“不能老在赫王府住着,”陳弼勚像在透露什麽秘密,“咱們将會有一處獨自的宅子,我已經在想辦法了。”

顏修皺了皺眉,有些擔憂,說:“咱們總要做事吧,不能閑着,不能成天玩樂,我倒是能找個藥局坐診,那你能做什麽?”

“我什麽都能做。”陳弼勚開口就是大話。

“要是去鋪子裏找活兒,人家問你以前做過什麽,你怎麽答?做過皇帝嗎?”顏修看他可愛,就伸手拽了拽他的耳朵,過後,又覺得肉麻了。

陳弼勚看他高興了,就伸着耳朵任他拽,答:“我好歹也是皇親貴族吧,怎麽可能去鋪子裏呀,至少得自己開一家鋪子。”

“嗯,看你還有什麽花樣。”

終于從一切未知的境地裏走出來了,顏修起先擔憂在泱京生活不安全,可陳弼勚十分淡然,他說:“要是真的要抓我,我連城門都進不了的。”

兩人在湖周四處待了許久,他們好似那些入夜幽會的男女一樣,沒忘記在少人處做兩件羞事,到快傍晚時才回去。

因為記得饒煙絡的叮囑,要趕回王府用晚飯了。

已經進了院中,四處沒兩個人,屋檐下的燈卻早亮了起來,陳弼勚将顏修的腕子抓着,轉眼就将他按在了牆上,高挺的鼻尖湊上來,象征性地在顏修臉上蹭蹭,說:“改日不想出去了,什麽都做不了。”

顏修笑他,沉聲說:“也不能總想那些吧。”

鼻尖碰鼻尖,天正要黑,适宜不顧及一切,正當陳弼勚着急地伸了手,向顏修腰裏摸的時候,饒煙絡領了個丫鬟過來,她就在不遠處站着,也不說話。

顏修羞得快要出走了,手不知擺往何處,還是恭敬地作揖,喚了“王妃”,陳弼勚說:“嬸母,我們回來了。”

“回來了,”饒煙絡深吸一口氣,她倒是真的拿他們沒轍,但還是得提點些,便道,“進出還有下人,有來修園子的外人。得了,能進去吃了,王爺在等咱們。”

顏修覺得自己的臉是熱的,他怎麽也想不到饒煙絡會突然出來,幾人去了吃飯的廳裏,淨了手臉,陳弼勚給陳懋請了安,顏修也道:“見過王爺。”

也不是什麽嚴肅正式的局,幾人自在地坐了,菜上來,許多葷的,如溜雞脯、板栗萬福肉,也有些菜蔬、小點、甜湯,魚是燒的,蝦做成“黃葵伴雪梅”……

陳弼勚假裝忘卻方才的窘事,他親自布菜給桌上的人,子女們也不在此處居住,近日才真正熱鬧起來,陳懋說:“流怨啊,你不必客氣,坐下吃吧。”

“我有事情要說。”

陳弼勚此話出口,顏修也是訝異的,陳弼勚從未告知過這一出,他甚至猜不到陳弼勚要說什麽。

饒煙絡勸他:“你坐下,跑了一天,先填飽肚子再說別的。”

“嬸母,叔父,我知道你們都知道了,我也知道你們以為我和顏修只是短暫的鐘情,甚至,你們以為我會再與他人成家,但我想跟你們說,我這輩子就他一個人了。”

四周還有侍候的家仆,有布菜的丫鬟,可陳弼勚才不顧這些,他沒有莽撞,而是深思熟慮過的,實則,他的生活全不在陳懋和饒煙絡的操縱裏,但他還是想告知。

這種好事,得叫信任的親人知道。

顏修暫時埋着頭,什麽話都不敢說,他頰上再一陣燙紅,過後,便恢複了以往的神情。

陳懋叫陳弼勚快坐下,他道:“你說你,我可管不住你,禪位一事你從未得過我的建議,如今卻将這種私事和我讨論,我倒沒心思管你,你的父皇可沒有與我囑托過這些。”

“坐下,”饒煙絡離了凳子,親自來按着陳弼勚的肩膀,叫他乖乖地坐了,她聲音總是輕柔,說,“我們這麽大的年紀了,是做祖輩的人,只要你人還好着,願意怎麽過自然怎麽過。”

她原本有意給陳弼勚牽紅線的,今日看了這一出,便徹底地放棄了,失落是有的,可饒煙絡會做人,她才沒必要與陳弼勚鬧出不快。

再說,也是真心盼他回來,只要人回來,其他的都能不在意了。

顏修在桌上沒多說話,他心裏還是喜的,但被饒煙絡撞見的恥感總是消不去,他餐後就告辭,回了房裏。

陳弼勚卻留在別的院子裏,帶了幾個家仆丫鬟,耍新做的秋千。

夜中,市裏依舊熱鬧,因君主勤于治理,也有許多新政使農商繁興,戰事平息以後,延國逐漸往更強盛處去了,蕭探晴再身處泱京,覺得一切像夢。

她穿得算是整潔,只是不如以往細致,趕路久了,步伐倒是快而輕盈的,在館子裏用過飯,蕭探晴便來街上走,她尋找顏幽至今,還未有一絲消息。

心裏思念可愛的空青,不知她多大了,變了多少樣子。

泱京這一處大地方,蕭探晴決定留下來,她沒什麽特別的技能,但侍候人還是熟練的,因此,結識了一個年長的婦女,她告訴蕭探晴:“我專程為富家和貴族找尋能幹的丫鬟,若是你入得了眼,那近日就能有事可做。”

倒沒什麽被騙的風險,那婦女有一處宅子,與她丈夫都是工頭,兩個人穿戴得富貴鮮亮。

蕭探晴問她:“我能去哪裏做事?”

“要是我看得上你了,你就能去桃慵館,桃慵館是什麽宅子知道吧?進桃慵館和進宮沒什麽差,現在要重新住人了,因此需要不少的新人侍候,老的走了不少,只能重找。”

蕭探晴是從顏修口中知道桃慵館的,她幫婦女付了茶錢,算是機靈了些,她倒未妄想是顏修回來了,她只是真的需要安定下來,繼續尋找顏幽。

至于以後,蕭探晴沒多少打算,她終于知道,什麽才是真正的情愛了,那不一定是崇敬而柔和的,也可能是像他與顏幽這樣,在一起的時候不得已,後來過得也不盡快活。

可是,逐漸地,滿心都在惦記他,都在想他,甚至連那幾分不起眼的恨都纏綿起來。

蕭探晴夢到過顏幽。

從如今來想,這二人之間的一切都倉皇,也荒唐,蕭探晴知道他不是個太體貼的人,知道他脾氣大,與顏修相比,顏幽簡直渾身都是治不好的毛病。

人太奇怪,愛也來得奇怪。

那時,蕭探晴和顏幽乘了同一匹馬,行于暮色裏,一群黑色的鳥,散于天邊。

顏幽問她在想什麽。

蕭探晴大了顏幽六歲,她像是被他拿捏着,有些喘不過氣,最終,還是不情不願着,喊了“夫君”。

馬蹄颠動,晚霞飄紅,從扶汕的街市穿過,再望向閃着波光的水邊。

遠處山巅,皆是赤色。

日落月起。

[本回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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