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盛夏(2) 海闊天空
2013年6月8日下午5點, 圍繞在第七中學考場的長鈴作響,宣告最後一門外語考試結束。學生們放下筆,在座位上等待監考老師下來收卷。
今天是多日連降暴雨以來的首次放晴, 陳星渡從考場走出來的時候, 背上書包, 仰頭順着一縷穿過雲層的光線望向天空。傍晚五點的天色,卻澄藍透徹得動人,放眼望去全是水洗般的湛藍。
日光溫和,微風拂煦。
陳星渡站在考場外的長廊靜靜望了會兒,身後是絡繹不絕離開的考生。內心并沒有預想之中的激動和釋然, 反而是一派平靜。
只要拼盡全力,就沒有什麽可遺憾的。
忽地,身後張子染拍了下她的肩。張子染在她樓上的考場,剛考完試下來,見她一個人站在這裏,好奇問:“你看什麽呢?”
“沒什麽。”陳星渡搖搖頭, 把目光收回來, “就是覺得天空好藍,前幾天明明還是陰雲密布的樣子。”
“再大的陰雲也都過去啦,只要你別複讀。”張子染笑嘻嘻地說。
陳星渡作勢要敲他的頭, “你再說一次?”
兩人做了多年的好友, 張子染算是她在高三後半程枯燥無味的生活裏,僅剩下的一點樂趣。
陳星渡原本想考完試回家好好睡一覺,補一補連續幾個月缺失的睡眠。然而張子染做東邀請大家今晚去唱K,包房都訂好了,說是慶賀解放。
高考結束,估計最高興的是張子染, 他半路跟上陳星渡的學習步伐,那些陳星渡淩晨一點鐘睡覺、早上五點起床的日子,張子染一天也沒落下。
走出校門口,陳星渡準備和張子染一起打車過去,看見不遠處的李音,陳星渡原本想叫上她一起,哪知李音只是朝他們這邊望了一眼,神色尴尬,目光匆匆移開。
陳星渡察覺出端倪,側眸睨張子染一眼,“你跟李音怎麽回事?”自從那時候她和傅司予調去最後一排,張子染便被老師調去前排跟李音同桌,那會兒兩人還打得火熱,不過半個月的時間,卻成了這副相見尴尬的地步。
張子染伸手撓撓後腦勺,有點尴尬地說:“在一起過,然後分手了。”
“你們什麽時候在一起的?!”陳星渡神情震驚,只覺得這段時間她一心只讀聖賢書,兩耳不聞窗外事,錯過了許多班上的八卦。“又什麽時候分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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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高考前那陣。”張子染說,“在一起了兩個月,覺得不合适,就分了。”
“你提的分手還是李音提的分手?”
“我。”張子染言簡意赅。
陳星渡內心還沒從身邊兩個好友曾經秘密在一起過,又不知何時悄悄分了手,而她竟然現在才得知的震驚情緒中緩過神來。
張子染嘆了口氣,說:“總之有很多原因,不合适就是不合适。”
陳星渡萬萬沒想到,張子染平日裏看着吊兒郎當,對感情這事開竅卻比誰都快。當大家還在懵懵懂懂十七八歲的青春期的時候,他已經能說出“不合适就是不合适”這種成年人專屬的深奧言語了。
雖然陳星渡也已經十八了,從法律層面上來說,她已經是成年人。但對于感情的事,她一知半解,至今都沒搞清楚。
張子染和李音分手歸分手,晚上的班級聚會,還是邀請了李音。只不過兩人一個坐在包房這頭,一個坐在那頭,中間隔着十幾個同學,猶如間隔着老死不相往來的楚河漢界。
陳星渡作為兩方的共同好友,場面一度很尴尬。
最終為了搞清楚整件事情的原委,陳星渡還是暫時選擇和張子染坐。
張子染不知道什麽時候學會了抽煙,晚上香煙配啤酒,一副憂愁的模樣。唱歌過半,張子染一打啤酒下肚,中途吐了好幾回。李音那邊情況也挺慘烈,張子染喝了多少,她就喝了多少。
隔着一張茶幾的距離,兩個人都要生要死的。
陳星渡微擰着眉,吩咐其他同學照顧好李音。伸手替張子染拍背,“你們兩個這樣,不太對勁。”
“你不懂!”張子染喝多了,不知道清醒意識還剩下幾分。指間夾着一顆煙,忽地直起身,用力握住她的肩膀,神情幾分含醉幾分認真地說,“這男人,一旦見過了月光……”
陳星渡眉心擰得更深,從他話中品出幾分深意,“你可別告訴我,你和李音在一起的時候,心裏還想着別人?”
“……”
張子染霎時不說話了。
他握在她肩膀上的手緩緩滑下來,手肘彎曲抵在膝頭,兩手掌撐着額間,一副痛苦的樣子。
閉着眼,低聲喃喃地說:“我也不想這樣。”
陳星渡默了幾秒。
然後開口:“我搞不懂你們。”
情愛之事,容易叫人肝腸寸斷。可興許是她神經大條,哪怕內心對遠在太平洋那頭的某人思念,卻做不出借酒澆愁的事。
她不知道自己這樣算不算冷淡,可她很清楚,自己對他的喜歡,一點也不比戀人之間的少。
陳星渡靠在椅背裏,仰頭有些出神地望向頭頂落下的燈光。耳旁響起不知是誰點的歌,齊秦的《外面的世界》。
……
在很久很久以前
你擁有我我擁有你
在很久很久以前
你離開我去遠空翺翔
……
每當夕陽西沉的時候
我總是在這裏盼望着你
天空雖然飄着雨
我依然在等待你的歸期
……
齊秦的聲線溫柔動聽,透着那個年代懷舊的滄桑感。戀人離開自己的身邊,去遠方追尋理想。如果外面的世界很精彩,我會衷心地為你祝福。如果外面的世界很無奈,我會一直在這裏等你回來。
不知怎麽地,陳星渡突然紅了眼眶。
她低下頭,伸手揉揉酸脹的眼睛,今天是值得高興的日子,她不想因為自己的事破壞大家的情緒。
衣兜裏的手機震了震,她拿出來。
屏幕上是一條陌生的來電,顯示美國區域。
陳星渡怔住。
推進來的短信只有簡短的四個字:【畢業快樂。】
她霎時間想起某個人,倏然從沙發中站起,不顧張子染在身後喊她,徑直出了包房。
KTV外,盛夏的夜晚幹燥悶熱。大馬路上人來人往,偶爾有幾個從KTV出來的醉鬼經過,見小姑娘一身校服短裙站在外面,青春靓麗,流痞地沖她吹口哨。
陳星渡卻管不了那麽多,心中有股強烈的意識,電話那頭的人,是他。
她把電話回撥過去,漫長幾聲“嘟嘟”聲響後,對方接起。
一時間,萬物仿佛都變得無聲。
陳星渡垂下頭,指尖用力握着機身,指骨因為過度的按壓而泛出青白色。她努力地抿住嘴唇,不讓哭聲逸出。
那邊很安靜,沒有說話。
彼此相靜無言,終是陳星渡忍受不住,多日以來按捺的情緒在這一刻崩潰決堤,噙着哭腔對他喊:“傅司予,我讨厭你——!”
“……”
對方仍舊沒有說話。安靜地,任由她的發洩。
“為什麽現在才給我打電話?不是說好去到國外會聯系我,你是騙子嗎?欺騙我的感情!”陳星渡不管不顧了,哭得聲嘶力竭,“騙子,你明明說好不會這樣的,可為什麽就連你的消息,我都要從別人口中得知——”
她多害怕,會聽見他手術失敗的消息。
而她更害怕的是,他會一聲不響地,就此消失在她的生命中。
仿佛過去很久。
對面傳來他低沉喑啞的聲音:“阿渡,對不起。”
陳星渡一怔,随之眼淚掉得更兇。
“為什麽要說對不起?”
“我沒有遵守我的承諾,我……”
為什麽要說對不起?
她想聽的不是對不起!
陳星渡抱着自己,緩慢痛苦地蹲下去,大顆大顆的眼淚砸落在地上。盛夏的夜晚幹燥,風吹拂過,很快把淚跡風幹。
沒有人告訴過她,愛戀會讓人這樣辛苦。她一點都不開心,總是會為了一個人牽腸挂肚。
“你要是再這樣,我就再也不理你了。”她吸了吸鼻子,猶如無可奈何之中,威脅地說。
“好。”傅司予低聲地應她。
“司予,你什麽時候回來?”陳星渡問。
傅司予沒有應她。
短暫地沉默過後。陳星渡有些出神地盯着自己的腳尖,路燈昏黃光線從頭頂落下,照得她眼前發虛。
許久,她低聲讷讷的,自言自語般地說:“多久都沒有關系,我一定會等你回來。”
……
從外面進來,張子染已經又吐了一輪,胃裏的酒水清空,再加上喝了不少冰水緩解,人已經清醒不少。
見陳星渡重新在旁邊沙發坐下,眼睛紅紅的,人還有些沒緩過勁來。
他直覺地問:“你怎麽了?”
陳星渡搖搖頭,拿手揉了揉眼睛,說:“傅司予給我打電話了。”
“傅哥給你打電話了?”張子染還有點驚奇,“他都消失幾個月了?”
“嗯。”陳星渡低聲地應。自從平安夜那晚,他足足半年沒有聯系她。如若不是她粗神經,張子染在身旁念叨過不止一次,事情肯定有貓膩。
張子染問:“傅哥沒跟你解釋,他消失這半年,都幹什麽去了?”
“沒有,他什麽也沒說。”
“嘶——肯定有情況。”張子染摸着下巴,分析說。前半場還沉浸在酒精裏醉生夢死的人,此刻卻當起了戀愛軍師,“你說傅哥是不是在外面有別的狗了?”
“……”
陳星渡愣了下,沒反應過來,“什麽?”
張子染一手勾過她肩膀,悄咪咪地對她說:“就那些美國妞啊,金發碧眼,胸大屁股翹的,身材可好了。”
“跟我們這……”
說着,張子染目光下意識望向瞄,掃過陳星渡一馬平川的身前。
陳星渡:“……”
陳星渡立馬一巴掌拍他腦門上,“你說什麽呢!傅司予才不是那種人!”
“我也就這麽一說,在上萬公裏之外的事情,誰知道呢?”張子染聳聳肩,“他又不肯跟你承諾什麽時候回來,又不跟你解釋消失的原因,那肯定有貓膩。”
陳星渡沒說話。她不是沒有問過,而是得到的回應總是沉默。
她并不想讓傅司予覺得,她在逼迫他。
見陳星渡半晌沒吭聲,又怕她難過,張子染趕忙安慰道:“但我也覺得傅哥不是那種見異思遷的人,你不要想太多。”
陳星渡:“……”本來沒想多,被你這麽一說,才往偏了想。
張子染拉着她從沙發上站起來,手裏拿着麥克風,“今晚大家高興,不要想那些有的沒的。今天同學歡聚一堂,明天可能就要各奔西東,珍惜每一刻相處的時間!”
“由我張子染做代表,點唱一首Beyond的《海闊天空》!”
黃家駒透徹空靈的歌聲一直在包房中回響至深夜,今晚張子染不知道着了什麽魔,拉着她一遍又一遍地唱《海闊天空》,直到最後他聲音都唱啞了,人實在頂不住,倒進沙發裏呼呼大睡。
陳星渡和其他男生一起把醉酒的張子染和李音架出包房的時候,耳旁還隐約回蕩着《海闊天空》的錯覺。
今天出來玩得晚,沒讓司機來接。陳星渡給自己和張子染分別叫了兩輛車,和其他人一起把醉得不省人事的張子染塞進後座,給司機報了他家的地址,又吩咐其他同學照顧好他。然後才關上車門,扶着李音去另外一輛車。
離開之前,她隐約聽見張子染在裏面喊她的名字。
陳星渡權當張子染是喝醉了酒,在撒酒瘋。她沒管張子染的鬼吼鬼叫,扶了身旁的李音一把,把她胳膊架在自己肩膀上,“音音,我現在送你回家。”
李音今晚喝了不少,總共叫了四打啤酒,她和張子染一人消滅了一半。後續其他同學又叫了一些雞尾酒,大家多多少少都喝了點。
只有陳星渡沒喝。離開KTV的時候,她反倒成了全場最清醒的人。
坐進車裏,李音半醉半醒之間,腦袋歪倒在陳星渡的肩膀上,溫涼眼淚順着她臉頰滑落下來,低聲呓語:“阿渡,他喜歡的人不是我。”
“誰?”
酒醉三分醒,酒後更易吐真言。
然而今晚他們喝到這個程度,陳星渡不知道此刻李音還剩下幾分醒。
陳星渡覺得肩膀一片濡濕,偏頭看身旁的人。李音低聲對她說幾句後,又昏睡過去。路燈從車窗外照進來,流淌在她臉上的淚痕。
女生今晚哭了很多次,像只花臉貓似的。
陳星渡從衣兜裏掏出紙巾,給李音擦眼淚。李音閉着眼,低聲說謝謝。腦袋挪動了一下,眼睛埋進她頸窩裏。
她的肩膀仿佛要被她滾燙的眼淚燙傷。
陳星渡收了手,任由李音在她懷中哭個夠。她把車窗降下,讓夜風吹進來,散去車內的濁氣。
順着路燈光線,望向車窗外飛快掠過的風景。凜冽的夜風吹得她眼睛幹澀發痛。
她忽然發覺,在愛情裏面,仿佛沒有人是贏家。
第二天早上,陳星渡并沒有如預期之中睡到日上三竿醒來,考前的生物鐘還沒調整過來,外面天色剛亮,不過六點多鐘,她便自然而然從床上醒來。
她抱膝坐在床上發了一會兒呆,望着不遠處書桌上還沒有來得及收拾整理的試卷,仍停留在高考前兩天複習淩亂的戰場。那些随堂小測、周測、月考、一模二模和三模的試卷,整齊擺放在書桌一角,記載着她曾經的奮鬥已成歷史。
身在其中的時候覺得很難熬,每天盼望着時間快一點,快點到高考,然後就能解放。然而到了真正解放的時候,心中更多的卻是不舍。
這300天的光陰,快得就如一場夢。
她和他的相遇,穿插在那場不真實的夢境中。現在夢醒了,她反而不适應。
陳星渡沒有再接着睡下去,而是早早起床,去外面小跑一圈,鍛煉身體。然後洗漱、做早餐,叫陳萬禾和白阮起床吃飯。
看見陳星渡把弄好的早餐端上飯桌的時候,陳萬禾和白阮還很驚奇。
陳萬禾問:“你什麽時候學會做的飯?”
“在你不知道的時候。”陳星渡神情淡淡地說。傅司予離開的那段日子,她學會了獨立。曾經在他身上,她學到了很多優良的品質。
陳萬禾覺得自家女兒真是長大了。
他拉開椅子在餐桌坐下,說:“高考之後想要什麽禮物,爸爸都滿足你。”
“阿爸,我已經長大了,過了那個需要禮物鼓勵的年紀了。”陳星渡說。主動給爸媽盛粥。
陳萬禾和白阮相視一眼,感動得差點抱在一起痛哭。
白阮抽出一張紙巾,擦了擦濕潤的眼角,“你就當作是爸爸媽媽對你的愛。”
“還真有一件事需要跟你們商量。”陳星渡已經下定決心,把盛好的兩碗粥遞到他們面前。神情認真地說,“阿爸,阿媽,我想去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