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冰天雪地
爸,您怎麽又來了,這冰天雪地的,這要是出點什麽事怎麽辦。祁英扶她的父親坐下,祁群倒了一杯熱騰騰的熱水,遞到他手中:爸爸,天氣這麽惡劣,你就好好待在家,夢這邊有我和小妹,有什麽情況我們會給你彙報,這大老遠的,還得坐兩個小時的車,您說,您都一大把年紀了,萬一……
哪有什麽萬一,我健壯得很,我就是來看看夢,你們放心吧,我等一下就回去,順便給你們媽媽開點風濕藥。慈祥的笑容堆滿臉頰。
媽,沒事吧。祁群擔心的問!
沒事兒,她那老毛病,天氣冷了,站的有點久,自然就會嚴重一些,沒大礙。他放下手中的杯子,起身朝祁夢的床頭走去。
對了,爸爸,大姐說,她等會兒上來,我和二姐去車站接她,你就陪夢說說話,我們一會兒回來。
好。
在聽見病房門關上的那一刻鐘,祁老爺子,再沒有剛才的強勁兒,顫巍巍的雙腿輕輕的坐在床頭的椅子上,将頭輕輕的歪着,以便更好看見祁夢的臉。他緩緩地伸起手,發着抖輕輕的,緩慢的靠近,用那雙布滿皺紋的手摸着那張蒼白的臉,淚水劃過他像溝壑一樣的臉龐,抽搐的身子在無法控制。
夢啊,阿公對不住你,阿公以為,以為你一直都過得很開心,阿公忽視了你的情緒,阿公罪該萬死,你原諒阿公好不好。連聲音也發着顫。
你看,阿公給你帶來了你最喜歡的雞湯。哦喲,還熱氣騰騰的,聞一聞,香不香,饞不饞。說着用手打開蓋子,用手輕輕的往藍祁夢的鼻子邊扇了扇:上星期,還打電話說,回家給你殺雞,你怎麽就那麽不聽話。
阿公阿婆老了,經不得你這麽吓,阿婆上次為了提醒你,在走廊裏走了一夜,加上暈車,現在都還在床上躺着,她的風濕又嚴重了。對了,你開的藥已經沒有了,夢啊,醒醒吧,你再不醒,恐怕這兩把老骨頭就快散架了,到時候你可別後悔啊。
我可告訴你,我千辛萬苦把你養這麽大,指望你養老呢,你這樣躺着我可養不起。
如果,我是說如果,如果你醒不過來,我和阿婆也會陪着你,任何地方。
他說的無比認真且莊嚴,眼淚橫趟堆滿歲月痕跡的臉,眼神裏蒙上一層厚厚的灰,是黑暗,黑暗布滿他的心頭,他已經做了最壞的打算,倘若熬不過時間,老天連他最後一點念想都要強行帶走,他做了最壞的打算,他不在熬,他會順了老天的意,跟着一起離開……
他用手撐在床沿邊,顫巍巍的身體緩緩的起來,慢悠悠的走到窗子前,拉開窗簾,以宣戰的方式伫立在窗前,紋絲不動。風吹打着窗外的樹枝,嗖嗖的吹完一陣又一陣。
倘若熬過冬天,春天就到了,春天到了,門前的那一顆梨樹得開花了,花開了,夢,就該醒了……
姐,爸就在裏面,你進去就和爸好好說,別再說一些莫名其妙的話。考慮到上一次鬧翻的事情,祁英再三叮囑祁舉。
Advertisement
知道了。說完祁舉深呼吸了一口氣,端正了站姿,兩眼看向前方,拉平了嘴角特意的往上扯了扯,露出勉強的笑容,臉頰兩邊是被強行扯動的肌肉,和一雙沒有笑意的眼睛,形成了強烈的對比。
別惹爸生氣,姐,你記得啊。祁英開門的時候,祁群附在祁舉的耳邊,又叮囑了一遍,祁舉有點不耐煩的看了看祁群。
門被打開的那一秒,僵硬的笑容再次挂上臉,看上去,她是害怕的。
爸。祁老爺子面對着窗,一動不動,把手背在身後,挺拔的背影像一座屹立的小山丘,上面承載着太多太多,他依然不負重量的□□着背,不容別人看出絲絲的脆弱與悲痛。
祁舉放下手中的東西,放慢腳步,蹑手蹑腳,輕輕的靠近她的父親,與他并肩而立,凝視着他的側臉,又重複叫了一遍:爸。
祁老爺子依然擡着頭,看着外面被風吹得一片狼藉的世界,高突的建築物在大霧裏若隐若現,像惡魔探出的腦袋,高高挂起的種種招牌燈,日夜不眠的閃泛着五顏六色的光,像惡魔尋食的眼睛,饑渴難耐。
在記憶的想象中,這應該是一座讓人快樂的小城,而如今,倒像是惡魔出入的荒廢之城,被惡魔的身體拖過,被他的腳趾夾過,充滿惡臭。絲毫感覺不到它的歡騰之氣,冷冰冰的沒有一股熱乎氣兒。
細細看來,被充滿神秘感的薄氣層覆蓋,不安與煩躁會拉扯你的情緒在五顏六色的燈光下轉,你僅僅只是看着他,心頭便會湧起不安,若是與它共生存,一定會染上些什麽不好的東西。
祁舉啊,人可以分為很多種,要走的路也分為很多條,你不能在你的路上伸手去拉另一條路上的人,那樣你會敲亂她的生活節奏,你若是真的心存念想,還有一絲慚愧,就不會一直扒別人的傷口。或許對你來說,每一種人都一樣,但對于躺在病床上的這個人,她或許不這麽認為。祁老爺的話語重心長,仿佛自己也在反思着。
我時時想着呀,你們才是她的親生父母,總是不停的鞭策着她,要與你們親近,要懂得感恩生養你的人。祁老爺子吸了一口氣,搖了搖頭繼續說:現在我才知道,這是一個為了別人開心而不會拒絕一切要求的孩子,她總是不帶任何情緒的,笑着答應說:好。
爸,我知道,藍祁她有段時間的确變得有所不同,這些都是您的功勞。祁舉變得溫聲細語,小心謹慎的聽着她父親的每一句話。
可你知道,她後來怎麽說嗎?這時祁老爺子轉頭看着祁舉,他的話裏含有着一種讓人無法猜透的意義,他像是回到年輕的時候,說話咄咄逼人,盛氣淩人,祁舉後背一陣涼意襲來。
她說:命是你給的,你想要随時拿走,她從不稀罕需要背負別人的命運而又活成你們想要的樣子。
爸,我們從未逼迫她想要背負誰的命運,或是成為誰。
那麽如此說來,是她太矯情。對,我養得的确嬌氣了些,但我從來不會強迫她做一件不願意的事。
說完,祁老爺子輕輕的嘆了一口氣。
爸,你這麽說……
難道你大兒子出事的時候,你沒有一天幾個電話的給她打,你小女兒懷了別人的孩子,你不也一天幾個電話的打,你小兒媳婦生病,雞還沒鳴呢,你就給她打電話,你要起房子,你再三打到我這裏,打到你弟那裏試探她有沒有錢,你手摔斷了,你三更半夜給這孩子打電話……祁舉,你問問你的心,她欠你些什麽。祁老爺子依然語重心長,但快了一倍的語速就代表他的情緒已經不安穩與語重心長,他有些生氣了。
爸,這些我都不該問問她嗎,她是我生的。
父母的要求是,你是我生的,你就應該承擔我所有的壞生活。但是,這個世界如此冰冷,你在孩子身上覆蓋的并不是她最需要的愛,把他養到足夠強大來承受所有的壞,而是加了一層薄薄的輕霜,從有了生命就該走得如履薄冰。
如果有得選,情願不被你帶到這個世上。
為了什麽,你不是比我還清楚嗎?
你生的不錯,當年……
祁老爺子生氣的坐回椅子上,欲言又止。最後他沒能說出口,氣急敗壞的大口喝完桌子上的茶水,看着這那張蒼白的臉,眼神慢慢的變得溫柔起來。
爸,我只是……
祁老爺子舉起右手,示意她別再說話。
以後你缺錢直接問我要,這孩子歷來花錢都是大手大腳的,她掙的那點還不夠她用。他語氣溫和,凝視着一滴一滴往下掉的鹽水。
祁老爺子的記憶像往下滴的鹽水,緩緩的堆積着,倒回了二十多年前,那時藍祁夢才兩歲。
田野的田埂上,風吹着綠茵茵的草地,一個幾個月歲的小女孩躺在一件大大的衣服上,用幾根高枝的綠葉搭成的一個小棚裏,玩着玩着,自己睡着了,經過無數個這樣的日子。
她就是這樣慢慢長大的。
炎炎夏日,正午的陽光刺激着焦灼的地面,發出脆脆的滋滋聲,蟬歇于大樹中,發出哀鳴的狂叫。田頭間忙着手中活的農民,連擦一擦臉上汗水的時間都沒有,他們背上那件單薄的汗衣,已被汗水浸濕,粘在後背上,貼得緊緊的。
用肉眼望去,空氣中像是燃燒着火焰。微風吹過時,帶過的陣陣涼意,農民們直起腰杆,把手杵在鋤把上,任意風吹過每一寸肌膚,帶着一股淡淡的清香,那是田野莊稼散發出的嫩芽的味道,是幸福的味道。
也就是這一年,三歲的藍祁夢與死神擦肩而過,差一點就沒能拽回來。
早晨間的時候,天飄着毛毛細雨,藍祁夢則像小白兔一樣,乖乖的卷縮在二爹爹的懷裏,她從小就怕打雷,下大雨刮大風,于是所有人都不在意,她是不是不舒服。
沒有時間長河,也沒有鬥轉星移,就在藍祁夢從夢中醒來的時候,她的小臉已經煞白,哭聲不止。等到連哭都已經沒有力氣,哭不出來的時候,才知道她是肚子疼。
小爹爹冒着毛毛雨,趕到田裏,氣喘籲籲的看着她的父親,說不出話的時候,所有人都慌神了。
回到家,已經不知道身上濕噠噠的是毛毛細雨還是汗水。已經哭到窒息的藍祁夢看到阿公,便伸手要抱抱,蒼白的小臉已經沒有了一絲絲血色,軟綿綿的沒有一點精氣神。
祁群叫上你媽和我去醫院,祁華去你大姐家,祁英看着家。
他來不及換掉身上的髒衣服,還有腳上那一雙走路帶着嘎吱聲的破布鞋,找件衣服包裹着沒有哭聲的祁夢,往醫院的方向奔跑。
他冷靜得讓周圍的人覺得可怕,無從插手,只是在他的支配下完成自己的任務。
他抱着沒有哭聲的祁夢一路小跑,一邊跑一邊不停的碎碎念,不停的叫着祁夢的名字,那個軟綿綿的身體在他颠沛的懷裏,偶爾睜睜眼,煞白的小臉就像一張沒有血色的死皮,泛青的小嘴一開一合的吸着氣。
夢,夢,夢,睜開眼,你看阿公有好玩的東西,祁夢半閉的眼睛一開一合,嘴角已經呈現一字,呼吸變得越來越微弱。
夢,小夢,睜睜眼,你看,有星星,有月亮,有彩虹……喘着粗氣,他已變得語無倫次,都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麽。
爸,爸,爸,你停下來,夢,夢不呼吸了。祁群跟在他父親的身旁,眼神沒有離開祁夢,手輕輕的扯開蓋着祁夢的那個帽子。
爸,夢沒呼吸了。聲音提高了音貝,帶着哭腔的,恐懼的聲音終于穿透她父親的耳膜,他停下腳步,看着快要停止呼吸的祁夢,此刻正翻着白眼。粉嫩的兩片小嘴唇已經變得鐵青,小眼睛四周也變了顏色。
怎麽辦,爸,夢沒呼吸了。
閉嘴。說着放下懷中的孩子,把大拇指按在她的人中上,使勁的掐。祁群也變得冷靜起來,抹幹眼淚,把脖子伸得長長的,看着一動不動的祁夢,然後忽然說:夢好像醒了。
他麻利起身,抱着呼吸微弱的祁夢,繼續一路小跑。
就在把祁夢放在病床上的那一瞬間,他癱倒跪在了地上,汗水濕透了他的衣服,腳痙攣的抽動着,他使勁的搖了搖頭,雙手撐在地上站了起來,左右晃動的身體順着視線找了一個位置靠住,一雙黑洞洞的眼睛裏看不見光亮,有些呆滞。
爸,您在這兒坐一下。祁群走到他身邊,湊近他說。他擺擺手,繼續靠在原來的地方一動不動,眼睛盯着祁夢剛才進去的那扇大門。
過了好一會兒,那扇門終于打開了,醫生把聽診器重新挂回脖子上,把筆別在胸前的口袋裏。
張醫生,怎麽樣。他突然就有了精神,箭步般奔到醫生面前,露出焦急的表情,眼珠不停的轉動,手有些不知所措該往哪裏放。
沒事了,要是再晚個十分鐘,人就沒了。
謝謝!謝謝!謝謝!他再三道謝,最後松了一口氣,把手放在胸前,如釋重負的低下頭,抖動的雙手握在一起,捏得緊緊的。
不過得注意,這孩子身體情況不是太好,日後免不了往醫院的日子。醫生提醒着說,然後把手揣在衣兜裏,大搖大擺的走了。
這還真的不是一件令人愉悅的事情。
對了,祁群帶你媽吃點東西,估計得天黑才能回去了。他坐在病床前,轉頭看向祁群。
爸,你吃點什麽?
我不餓,你倆去吃。
而事實證明是,買回來的包子,他一口氣吃了五個。
你二哥應該是知道我們在哪個醫院吧。他伸手理着祁夢被汗水浸濕的頭發,不經意的問着。
爸爸,我們這鎮上就一個醫院,二哥怎麽會不知道。祁群嘟哝着說。
依我看,是二哥請不動大姐一家吧。祁群的話小得像螞蟻過路的聲音,坐在她身旁的母親用手拍了她,示意她閉嘴,別再往下說。
呀!爸,你看,二哥回來了。話音未落,祁華滿頭大汗氣喘籲籲地站在門口,祁群跑到他的後面,空蕩蕩的,來的除了他,并沒有誰。
二哥,爸讓你去請的人呢,怎麽自己回來了。祁群意料之中帶着調侃的語氣,
大姐說,大姐說……祁群用意味深長的目光盯着他看,
說什麽了。
大姐說,什麽大事……他們明早再來看夢,祁華猶豫着說出這句話,其實他大姐的原話是:又死不了,明早再去,嬌裏嬌氣的。
大姐沒留你過夜呀!
啊,沒來得及聽,話傳到,我就想回來看夢怎麽樣了。或許是真的沒有來得及聽,又或許是別人忘記說了。
祁夢的阿公,輕輕地捋着祁夢額前的小碎發,臉上的笑容漸漸消失,雖然結果在意料之中,但是他的盼望,最終讓人失望。
第二天,祁夢父母到的時候已經是中午12點,他們手裏依然是一斤米面半斤白糖,年年如此,次次如此,這像是一個千年不變的規律。
他們總是用意味深長的眼神看着祁夢,大家都在為招待他們手忙腳亂的時候,已經身懷六甲的祁舉接過祁夢,那張蒼白的小臉露出反抗的神情,手不停往回抓,她的母親毫不在意,依然用意味深長的眼神看着她,直到祁夢感到特別不舒服,哇的一聲大哭出來,她才面露難色,不知該如何。
祁華嘆了一口氣,從口袋裏掏出一顆糖遞給祁夢:大姐,給我抱吧。
藍寧沉默着,獨自陷入寂靜的半邊灰色裏,他終是明白,眼前的這個孩子真的已經不屬于他了。許久,他把頭附在妻子的耳邊說:要不,咱接她回去吧,你看她現在都不要你了,将來更不必說。他想起自己眼睛看到的那一幕,真的寒意直戳心髒,似乎小小的面孔,她曾記得對她冷漠無情的這些臉,她懼怕的表情真是讓人無法接受,
心總是顫顫的疼,當時下的決定,似乎不是什麽明智的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