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小白
祁夢的阿公與二舅家分家是她八歲那年,她記得那年他們仨分得了一頭又小又瘦的年豬,後來的那一年,鍋中幾乎沒出現過什麽油,其中分得的一個瓷罐,還是二舅與舅媽打架時被砸爛過。
他們仨擠在一間長長的房子裏,睡覺,做飯,吃飯都在那間房子裏,到如今,房子中間依然還是用那張灰藍格的膠紙隔開,只是已經看不到了顏色,早已被柴火的煙熏成了黑色。所以祁夢從小的時候到現在,家中便只有一道木門,一道無法隔去吵鬧聲音之門,一道讓人感覺不到安全之門,一道關起來連幸福都無法藏住的門。
其實這間房子還有一道門,那是曾經,是通往大舅家堂屋的一道小門,通過那扇門,就可以進入大舅家寬敞的堂屋,就可以看見擦得發亮的家具,和挂在牆壁上那些新奇的炒鍋,或是一切用電,而不是用柴火才能做飯的家具。然後再穿過一扇門,裏面就有一套坐上去都會往下陷的棕皮沙發,一個圓圓的大北京爐擦得锃亮锃亮的,與之對面是一個頂着屋頂的櫃子,是棕黃色的,幹淨的玻璃上貼着舅舅年輕時的照片,還有大表姐小時候的無數獎狀,有一個小櫃子裏,放着的全是表姐的化妝品,祁夢每次進去最好奇的就是那個位置,但是這些都不止那臺閃着畫面的電視機,更吸引人,寬大的畫面總是讓人覺得那些人就站在自己的眼前般真實。
可是那扇木門不知道從什麽時候起,就被釘得死死的,紋絲不動,那扇被一塊一塊木板釘起來的木門,後來就成了大舅媽偷看祁夢他們的一道無形之門。
她總是喜歡把燈關得黑黑的,然後把眼睛從那條狹小的縫裏穿透過來,窺視這邊的一舉一動,祁夢發現時,她會用驚悚的眼神盯着那扇木門,然後聽見手從門上拿下,窸窸窣窣的聲音,腳步踩得極輕的離開,聽見另外一扇門,用最小的力關上,然後再聽見表哥不知趣的問:媽,你蹲那幹嘛。緊接着便是整間屋子鴉雀無聲,只聽見電視機裏發出的聲音。
小的時候,電視的聲音就像有魔力,只要一有動靜,祁夢就會豎起兩只小耳朵。那時候別人家還沒有電視機的時候,大舅家就有了第一臺黑白電視機。祁夢像個偷畫面感的小偷,趁阿公阿婆睡着時,會偷偷爬起身,去舅媽家那扇四方形的玻璃窗裏偷看,她把臉緊緊的貼在菱形的鋼筋與木板的中間,踮起腳尖,在沒被窗簾遮住的那只夠一只眼睛看的地方,就一直墊着腳,直到電視劇播放完。
有時候還有二舅家的幾個小表妹也會同她一起偷看,天氣冷的時候,最小的表妹總是不停催,後來她們就不帶她了,她們偶爾會被突然的開門聲吓得魂飛魄散,就相互擠着躲進一條剛好夠身子寬度的牆縫裏,豎着耳朵聽門外的動靜,只要聽得“啪”的一聲門響,便會湧出,繼續趴在那扇透着光的四方形玻璃上,任憑風吹,卻紋絲不動。
擺着手的時鐘,被歲月牽着腳,在時間的軌道上,忘乎所有的奔跑,滴答聲像某一種催命的東西,時時提醒着人,在這條不歸路上,請把些許的日子,好好對待。
整整一個夏天,請将身邊的人好好待之,進入了冬季,大雪就該填埋了所有的路,到時進的進不來,出的不願出去,那時困局便再也解不開。
勤勞而又懶散的暑假,在躁動與狂亂之中又要結束了,充滿希望的新學期又要開始了。到那之前祁夢于千萬人之中發生了一點點不同的小事故,她深知年邁的阿公不能再承受自己的學費與生活費,所以她下定了決心,回家要書學費,這個決定剛放假那會兒就已經想好了,無論如何她都得回去。
煩躁不安的情緒,使祁夢一直處于崩潰邊緣,她無法想出一個開口理由,她甚至害怕那張看着她沒有任何表情的臉,她怕那種冷冰冰的氣場,将她團團圍住,她怕對她模糊的那張臉假裝不認識的對她視而不見。
果然如此,在她到門前籬笆前,站在門口的父親就扛着鋤頭走了,連叫她一聲都沒有,冷眼相看也沒有,只留下面露難色,面對祁夢的眼睛,還有一絲尴尬氣氛的母親,如果祁夢晚到一分鐘,或許她就誰也見不到了,今天他們像商量好似的,提前了下地時間,但沒想到,祁夢來得太早。
藍祁,今天都開始報名了,你還回家做什麽。母親也沒有說開門,讓她進屋喝口水,緩緩氣,而是在門前走來走去,似乎很忙,卻又不知道在忙什麽,只有稍微不安的臉上寫着無盡的尴尬。
我來給你們借書學費報名。祁夢說,手揣在衣兜,緊緊的握成拳頭,在衣服兩邊鼓鼓的,腳不停的搓着地面,使勁的蹭着不動的泥。
在阿公家,阿公沒給你嗎。母親依然不停的忙碌着,手中卻始終沒有出現任何東西,聽着母親的話,祁夢微微的擡起頭,停下腳上的動作,僵硬的站在原地。
她來之前,阿公阿婆說:你回去他們不會給你的,他們覺得啊,你幫阿公阿婆幹活,就該阿公阿婆給你學費。二舅也說,難道你還不了解你爹嗎?他會給你好臉色看,你想的可真多啊,來,舅舅給你。當時祁夢看着舅舅的樣子,心中不由得變得溫暖,但,他的負擔,絕對不允許再承受一個高中生,所以她倔強的一一拒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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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在原地的祁夢不知道該說什麽,陰冷的氛圍,一下子把高亢的情緒緊緊勒住,亂糟糟的纏在心頭。
那你應該早點來,你看,你爸剛走。母親用手指着父親去的方向,那個背影還在視線中一搖一晃,接着說:你來了你也不問他要,錢全在他身上。母親露出無可奈何的表情,她向祁夢暗示着,她是沒有錢的,她已經向她展示了那種絕望的表情,希望像蜘蛛的網線,還未來得及伸手去纏,便斷了,毫無征兆的。
沒有算了,我自己想辦法。話畢,祁夢轉身走了,強忍着的淚水在眼眶中,轉身的那一刻溢了出來,模糊的視線讓祁夢深一腳淺一腳,倔強的背影卻挺得筆直,連狂風都無法将她動搖半分。
你這做媽的也真是,女兒是你的,你推給他爹幹嘛。祁夢轉身走後,屋裏的奶奶開了門,看着她筆直的背影,再看看祁夢的母親,她話的意思是:女兒是母親管,只有兒子才該父親管。她說完,又回到屋裏,繼續關上門,四周除了風聲,一片寂靜。
祁夢用手抹着眼淚,使勁的擦着眼睛,但不管如何,眼淚就像一場沒有歸期的雨水,不停的宣洩而下,此刻她聽不見任何的一種聲音,她只聽見自己的心髒被鋸得“滋滋”的聲音,她想着父親把它當做透明的空氣,眼中看見她時依然空無一人的樣子,決絕的特意的轉身就走,看着母親面露難色與那種陌生的尴尬,假裝忙碌來掩飾她的情緒時,祁夢作為被他們生下來的這個人,感到委屈至極。
拿着,這是我給你二叔借的。祁夢的母親一路小跑的追上她,把手中的六百塊錢塞進她的衣兜,面無表情的臉上挂着深沉的顏色。
不用了,我自己想辦法。祁夢甩開她的手,低沉的聲音中帶着冷漠,決然的向前走。
借都給你借來了,你這是何必。母親再一次把錢放進祁夢的衣兜,特意說的那個借字,清晰的鑽進祁夢的耳朵,毫不留情的鏟平她起伏的心髒,帶着血腥味的,肆意敲打。
她放慢腳步,不再反抗手中那沉重的六百塊,她深深的吸了一口氣,臉上露出平靜之色,那一刻她毅然決然的想好,一定用這六百塊錢做車費,遠走他鄉去打工。她不想以後的日子裏,依然為六百塊讓自己的心髒死亡,複蘇,在死亡,在複蘇,這種純粹的死亡游戲,使她變得更加的狂躁。
生長于這種家庭,祁夢深深的了解同自己一個班級的哥哥,他為什麽變成那般模樣,他為什麽不願意開口叫一聲爸媽,如果他同祁夢一般被區別對待,便完全理解。
被愛的人放棄,被依靠的人撤去依靠的肩膀,再無法辨別是非的年齡,被強迫型的走在成人的世界裏,與那些是非之人打交道,如果心中還能善存一絲善念,那一定是善良的本意流淌在這個人的血液裏。從生長那一刻開始,走的路與他的心背道而馳,他一定身心煎熬,痛苦難堪,善良被他一步一步的抹殺,終究走在冰天雪地裏,需要不停的挑起戰争,才能感受到溫度,看着流淌的血液,才知道,我還活着,為這個抛棄我一切的世界,終究要好好活着。
賦予我們生命的那兩個人,如果你不準備接受這個生命,就不該稀裏糊塗的只給其生命,任之,在這世上自生自滅,不要理所當然的以為,不是你們的責任,是孩子的錯。
倘若你在這世上自己都還未活得明白透徹,就不要一廂情願的想要成為別人的父母。
很多時候,父母會是孩子與死神之間的一堵牆,也會是将其推進深淵最得力的那雙手。結果卻是,那雙悔恨的眼睛瞪得老圓,無奈的以為你才是最無辜的那個。
在孩子還與這個不堪的世界未接觸之時,他還需要你們用愛來喂養他們未豐滿的羽翼,父母的愛才是他們未來命運基石牢固的起點,那些亂糟糟的枝葉茂盛,往往都不堪一擊,甚至會将他們困在一方,找不到出口。
祁夢聽着母親不耐煩的聲音,緊緊的咬着牙齒,強忍着淚水,站在原地。她聽到母親離開的腳步聲,久久,回頭,看着那個背影時,大腦中一閃而過的是恨,與之無法抑制的怒氣,她用一口氣沖上那個小坡,然後壓制不住的情緒促使着她伸出右手,重重的砸在石頭上。
她控制不住的情緒,使她的腦袋微微的顫抖着,哭腫的雙眼布滿紅血絲,在這座小山之巅,她像被上了鈎一樣的紋絲不動,滲出血跡的右手關節處有些血肉模糊,被風吹得微微發顫。蒼茫的蔚藍色天空之下,地面烘烤着腳底,毫不留情的發洩着,閃着光圈的太陽像長了翅膀,在雲層之間快速的穿梭,毫無倦意。
祁夢依然舍不得手中的三塊錢,選擇中午的時候,徒步一個半小時回學校,其實也不能說是她選擇中午徒步,而是中午逼迫着她。
今天連這個地方唯一與自己親的小白狗都未出來送祁夢一段路,這讓她更加的傷感。(其實後來才知道,小白在那時早已失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