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小娃娃 她救不了神佛,但她可以陪着神……

将那些藏積的,被記憶封存的陳年往事一股腦傾訴完,許連琅覺得胸口的酸脹好了許多,堵在嗓子眼的東西被吐了出來,腦子被暫時清空,她才能再次思考。

李日公公那兩句話聽不大清楚,等她再去詢問時,李日又眼神閃躲,含含糊糊。

“知道那些亂七八糟的勾當有什麽用,我這兒幫你瞅着,左右不過三月,總能給你尋了更好的去處,就先暫且在聳雲閣忍忍吧。”

許連琅連忙道:“公公不用這般,我願意留在聳雲閣的。”

李日喝得有些醉了,腮邊悄悄地爬上來一坨紅,眼睛快要睜不開,半眯半樂。

他躺回到船艙中,朝她擺手,“要的要的,你這個心性,還是別留在這裏的為好。”

他轉了個身,背對着許連琅,“小丫頭,日上三竿了。”

許連琅“呀”了一聲,再也顧不得這件事,着急忙慌的就往聳雲閣跑。

晚了晚了!

要錯過容嫔的早膳時辰了!

熱河行宮極大,修建的富麗堂皇,依河、依溪、依山而落的宮殿亭閣随處可見。山林掩映下,似乎隔絕了外面的一切,只有許連琅奔跑時的喘氣聲。

聳雲閣遠離主殿,最初建造時,是因為容嫔喜靜,不喜人鬧喧嚣,那時她剛剛懷有身孕,皇帝憐惜疼愛,在行宮定了這處位置,又親自設計了圖紙,在原有建築的基礎上,以半年為工期,趕在容嫔生産前建了這聳雲閣。

聳雲閣,一如其名,高聳入雲,傍山而建,一階階石梯沿着山勢蜿蜒,一通而上,石階的盡頭,殿宇巍峨,高大的金身神佛像熠熠發光,慈悲地俯瞅芸芸。

工程浩大,造價不菲,國庫撥銀。

皇帝少年老成,鮮少怒發沖冠為紅顏,這人生僅有的一次,就都完完全全的給了容嫔。

只可惜,當初有多風光,現在就有多蕭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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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初讓多少人豔羨了,現在就有多少人等着踩上一腳。

許連琅帶着從膳食堂拿來的早膳,用腳踢了一下漆皮都掉落的主門,主門應聲而開,入目的是蔓延而上的數級石階,一眼望去,望不到邊際。

她紮着頭,将早膳往懷裏攏了攏,聳雲閣周界一向沒什麽人,路過的宮人都避之不及,像是此處有什麽豺狼虎豹髒東西沾不得身。

他們飛速離去,順道給她個同情卻也鄙夷的眼神。

許連琅裝作看不到,只悶頭走着,其實她完全知曉這些眼神背後的緣故。

因為她被分到了聳雲閣伺候失寵的容嫔,所以同情。

因為她還勤勤懇懇的伺候着失寵的容嫔,所以鄙夷。

有那位偷盜的婢子為先,她再做什麽勤懇忠主之事,在別人看人,都會帶着別樣的目的。

明明不是她的錯,卻連坐了她。

她慢慢加快了步子,兩階臺階并為一階,她邊跑邊邁,渾身大汗淋漓,俏麗的下巴上不間斷的往下滴着汗珠。

過去種種已成過去,她扭轉不了,唯有指望未來。

她數着腳下的石階,在數到第三十個數之後,她慢慢頓住了腳步,又想起昨夜的情形。

這次,除卻那夜容嫔的聲聲控訴,她只想起了那張挂着淚珠的臉蛋兒。

她嚎哭喊叫,捶打着自己的親生兒子之前,也曾經期期艾艾的看着她求救,那雙眼睛,在清明與瘋狂中掙紮,在那一線的掙紮中,擠出了無盡的哀求。

一瞬間,恍若當年那場宮宴的角色變了。

哭的慘兮兮的人不是她,成了容嫔。

伸出手安慰的人不是容嫔,成了她。

她數不清到底爬了多少階石階,心快速下沉,沉到谷底,又驀然反彈。

她繞過了正殿,徑直去尋了那高大的金神佛像。

慈眉善目的佛有着最悲天憫人的面容,在佛的腳下,是綻放的睡蓮,蓮心碩大藏着一個趴着睡的小娃娃。

許連琅不由的放慢了腳步,盡管佛前早無香火與供奉,但她還是雙手合十拜了一拜。

這大概就是聖上曾經為還未出世的七皇子所供奉的神佛。

周邊無人,一佛一人,遙遙相望。

金身佛像,也抵不過時間侵染,斑駁開來,佛面漆黑已經辨不清,就像這對母子。

滾入淤泥的貴人用淚水、用嘆息無聲的向她說着,這些泥我擦不幹淨了,這些泥長在我身上了。我沒了華服沒了金飾,入了淤泥,無人看得見,無人管得了。

許連琅掏出帕子,努力去擦那睡蓮中的趴睡的小娃娃,積年灰塵迅速将帕子弄黑,她就丢了帕子,用衣擺、用袖子、用手去擦。

終究是沒有辦法再如之前金光熠熠,但小娃娃淨了面額,露出了那張安然的睡臉,不谙世事。

但她的七皇子,卻在世間和母妃一起搓磨着。

許連琅清淩淩的眼珠清透而亮麗,她一眨也不眨的盯着這個小娃娃。

他的皇子變得敏感多疑,變的會用言語警告人,變的封閉自己不肯再讓任何人走進。

她看着自己全然髒掉的袖子,她最愛的靛藍色百褶裙道道黑,但她慢慢吐出一口氣。

姑姑說,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緣法,那些緣分,不管好壞,若有緣,總是會糾纏上來。或是為了補救你,或是為了讓你補救。

也許,這就是她的緣法。

幾年前,她初入宮廷,受了這對母子的恩惠并将其奉為神祗,她們消弭了她積年累月的對于進宮這件事的恐懼,讓她終于可以以一種平緩心态,甚至于帶了期待的入宮,如今她再入宮廷,就是要将這份報答還回去。

佛像依舊,神卻不在。

本該供奉神明的人,正打算為佛掃掉那些積沉,為神除掉那些淤泥。

她救不了神佛,但她可以陪着神佛。

許連琅想,若在二十五歲之前,守在這片小地方,過完自己做宮女的九年,她情願,也願意。

……

容嫔今日早起瞧上去精神好了很多,許連琅到的時候,她已經坐在了梳妝臺前,拿着一柄木梳慢慢的梳着自己的發絲。

“娘娘,用早膳了。”許連琅輕聲慢語,實在怕驚着她。

容嫔卻像是變了一個人似的,優雅端莊,将木梳遞給了許連琅,與她有一搭沒一搭的聊起來。

口齒清楚,音調柔和,徐徐緩緩,與記憶中的容嫔娘娘完全重合。

“你多大了?”

容嫔透過銅鏡打量她,那種打量不會讓人感到絲毫的不舒适,更像是一種長輩對小輩的和藹關注。

許連琅擡手,取了桌上的簪子,為容嫔挽發,她回道:“回娘娘的話,十六歲了,剛剛過完生辰,”

容嫔“哦”了一聲,笑了,“那你進宮算晚的。”

許連琅應是,“家裏不舍得,交了許多銀子,拖了又拖,拖到了十六歲。”

“看得出來,你家裏是疼你的。”

許連琅輕輕點頭,父親舍不得她,就各處塞銀子,想着能晚進宮一天就晚進宮一天,拖着拖着,就拖到了十六歲。

容嫔首飾很少,許連琅摸索了好一會兒,只找到個玉滴耳墜。

她微微矮下半個身子,去找容嫔的耳洞。戴完左耳又轉到她右耳那面。

容嫔沉默好久不語,就在許連琅以為她又如昨天一般情緒突然崩潰時,她又突然覺得手背一暖。

容嫔轉過了身子,緊緊的抓住了她的手。

她眼裏的急切不容忽視,以至于抓的許連琅手背發疼。

“昨夜我是不是又打了介明。”她見許連琅遲遲不語,慢慢紅了眼眶。

而後放開許連琅的手,一巴掌扇到了自己臉上。

“娘娘!”許連琅去攔時已經來不及。

那一掌下了狠力氣,很快那半張臉就紅腫了起來。

容嫔貌美,五官姣好,此時就越發顯的那紅印紮眼。

“我控制不住自己了”,她喃喃道,放在膝蓋上的手發着抖,“我不知道自己怎麽了,神智不清起來,像個瘋子對着介明又打又罵,早前幾次我還可以在動手之前将介明趕出去,最近這幾回,我根本控制不住自己,甚至于……甚至于一覺醒來,都不記得發生過什麽,自己又做了什麽。”

她将手插進頭發間,哽咽的想要将自己的淚咽進去,“若不是今日早上看到了介明手臂上的鞭痕,我都不知道,我都不知道……介明是個好孩子,他沒做錯什麽!他不該被這樣對待!”

許連琅跪在地上,只得主動去握了容嫔的手,不知道從何安慰,只是攥緊了她發顫的手。

容嫔重新望向她,猶然還帶着淚的眼睛發着光,“連琅,我記得你,我們先前見過的,你還記不記得,我……”

她似乎是羞于拿當初的恩惠要求別人報答,幾經停頓,也說不完全。

“娘娘,奴婢記得,那年宮宴您帶着皇子幫奴婢解了圍”她嗓音清越,一雙眸子清澈動人,像是一汪清池,仿佛容嫔什麽樣的念頭,什麽樣的想法,她都會無盡包容,無盡容納。

她越是這般剔透,容嫔越是難以啓齒。

當初她不過是舉手之勞,怎麽能要求人家這般回報,但她沒有辦法了,她現在清醒的時間越來越少,介明不能沒人照料。

“連琅,我知道我們母子不能再給你什麽,甚至于會一再拖拉你,但請你,顧念往日情分,照料一下介明,他還太小……如果你覺得為難,那可不可以在我發瘋的時候,帶着他離我遠一點。”

“我不想傷害自己的兒子,更不想成為兒子記憶裏的瘋子。”

“還有,如果那個人過來的話,請一定一定帶介明離開聳雲閣。”

許連琅懵了一瞬,“那個人……”

容嫔眼皮耷拉下來,嘴唇發白,“是,那個人,他快該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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