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雅竹 路介明,你好可怕
路介明骨節咯吱作響, “如果我不呢?”
李日深覺事已至此,橫豎都是暴風雨,不如就添把火來的更猛烈一點, 他咬了咬牙,脫口而出, “若這些事,她知道了的話,您也沒有餘地說不了。”
路介明怒極反笑, 他渾身繃的像一張拉到極致的弓,只待最後一道力氣,要麽利劍出鞘, 要麽弓身盡毀。
他哼笑出了聲,看着李日勾了勾唇, “怎麽總會有人千方百計的想要奪走我珍惜的東西呢?那些我不要的東西又有人上趕着送上門來。”
他垂下頭,眸間陣陣陰霾,狂風過境, 所到之處皆成荒野, 他似乎輕聲說了什麽,又似乎什麽都沒說。
直到路介明離開,李日才撩開袍子,看到自己一直打晃的腿。
路介明臉上是不加掩飾的暴怒, 李日直面暴怒,心裏覺得自己總不該怕一個孩子,但他親眼所見的路介明的殘暴又那麽具有沖擊力。
他不算是個完整的男人,更是不再壓抑自己的懦弱,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為了許連琅,他這可是下了血本了。
他為着許姑姑的恩情已經做到仁至義盡了……
路介明一回到聳雲閣就将自己關進到房裏, 許連琅當時正在晾曬衣裳,容嫔的一件百褶裙過于寬大了,她一個人晾曬下來有些勉強,手臂不夠長,挂上一邊,另一邊卻擦着地面,險些害她又白洗了。
她本來沒瞧見路介明,直到他擦着她的肩膀,一把将衣物攬過來,又順次将木盆裏的衣服晾曬好,少年高瘦的個子雖然還不及她高,但寬闊肩膀,薄薄的手臂肌肉都蘊含着無盡力氣。
很多厚衣服他晾曬起來十分輕松,許連琅本欲誇上幾句,卻沒成想,他晾曬完直接回了房。
少年轉身的瞬間,許連琅看到了他洇紅的眼尾。
那本該盛滿少年恣意的飛揚眼尾,如今蔫垂着,連眼眶都是紅的。
許連琅以為他哭了,但細看下去,卻又覺得不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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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想男孩子自然不比女孩子,很多事女孩子要的是安慰,男孩子要的是自我消化。
他一日日大了,總有些少年煩心事是她不便于參與的。
許連琅就這麽放縱着他的情緒發酵,若她知道這樣的發酵能讓他拿起匕首再次殺人,她一定會沖進去,将人攬在懷裏細細安慰,說上一百遍、一千遍、一萬遍,“我不會離開你。”
臨睡的時候,許連琅去敲了偏殿的殿門。
殿門朱漆斑斑,她用手指骨節敲了兩下,殿內無人應答。
斑駁朱漆像是皲裂的樹皮,粘在她的手背上,她用指甲扣的皮膚都紅了,才将那朱漆擦下去。
她嘟囔着:“真是煩,一旦沾上就擦不掉了。”
也就是這個時候,殿門被從裏面打開。
路介明穿戴整齊,将她那句話完全收入耳中,垂在腿側的手瞬間握緊,指甲紮入掌心,他渾然不覺,竟然還扯出個淡笑,只不過那笑太過于難看,堆積在他漂亮的唇形上,說不出的扭曲。
“姐姐,沾上了就是沾上了,哪怕擦掉了,手上還是會留下印記”,他側着身子,将她的手攏到了自己的手心裏,被沾到紅漆的地方已經擦幹淨,卻留有一片紅。
他用指腹慢慢摩挲,指尖一寸寸漫過那片泛紅的肌膚。
他就像是那經受不住風吹日曬皲裂的朱漆,完好時,人人願與之靠近;殘缺時,人人避之不及,唯恐沾染。
但許連琅她已經沾染上他了,他就是塊狗皮膏藥,明明她先來招惹的,怎麽能說扒下來就扒下來。
可是,這一切的選擇權都不屬于他,他沒有權利說“不”,更是不能說“不”。
他緩聲道:“這世上,最可怖的就是給了希望,又毫不留情的将希望收走。”
聲音太輕太淡,許連琅并沒有聽到。
他那顆剛剛才暖和了一點的心,迅速冷卻,血液都是要倒流,他整個人充血,耳朵嗡鳴,頭疼欲裂。
他看着她柔順的眉眼,望進那沒有絲毫雜質的,可以清楚倒影出自己的澄澈杏眸,他越發肯定,越發确定。
李日說的對,她會怕的,她會怕那樣的自己。
只要她怕了,她就會離的遠遠的。
他不能叫她怕。
他凝着神,就那麽一直盯着許連琅的手背,那神色被割裂成兩半,一半是願意付出一切的珍視,一半卻是願意付出一切的毀滅。
“我瞧見殿下帶來的魚了,雖然個頭小小,但肯定肉質鮮美,趕明兒烤了吃?”許連琅并沒有發現路介明的不妥,将自己的手從他手心裏抽回來。
路介明看着她抽手的動作,嘴角用力擡了擡,“姐姐喜歡就好,我稍後出去一趟,若是回來晚了,姐姐勿等。”
許連琅自然是不放心的,天都黑透了,“這麽晚了,你要去哪裏?”
路介明灰白一片的臉上滿是嗜血的陰狠,但夜幕給了他最好的隐藏,他那張白玉般的臉借着黑夜在許連琅面前蒙混過關,“今日下水捉魚時,将一塊玉佩放在了岸邊,上來的時候着急回去,忘記了拿。”
路介明有什麽玉佩呢,許連琅思索一通,當即就想到了那塊已經破損了些的刻有他生辰的玉佩。
想起那日自己并不光明磊落的偷看,許連琅很是心虛,便不再多問,放他出去,“快些回來啊。”
路介明應聲,“嗯”。
沒有往日的清朗,音壓的很沉。
一更天的時候,路介明還沒有回來,許連琅自然是不睡等他的,她單手托腮,看着今早在帕子上繡好的花樣,竹子樣式看起來簡單,但繡好實在難。
她折騰了有幾天了,本想着為路介明做件裏衣,衣服大小都量好了,就差這最後一步了。
她想在襟口繡些雅竹,竹子寓意好,她既希望殿下身型如勁竹,挺拔高大,又希望殿下成為君子竹一般,清正雅致。
她下了心思,這幾日都在繡竹,希望可以繡出最好的一株。
今日繡的這個,看上去已經很接近她心中所想的形狀了,只是竹尖葉不夠傳神,她正打算扯來針線略做修改時,被幾聲敲擊門棱的聲音打斷。
外面探頭探腦的是個生面孔。
十三四歲的小婢女,個子小小的,扒着門棱眨着一雙細長的眼。
見她望過來,她反倒被吓了一跳,她吞咽口水,背書似的将那人告知她的話,一句不落的重複說給許連琅:“李日公公說,今夜連琅姑娘要是不去,他就見不到明天的太陽了。”
小婢女聲音稚嫩,将李日話裏的恐怖洩掉三分,許連琅愣了一下,細細理解這句話,才回過神來,但依然疑惑。
王福祿今日才說要他去李日公公那處詳細談,這大晚上的就整了這一出?難道是若她不去,王福祿就要殺了李日?
她想起,王福祿那張瘆人的臉,越發覺得可能性十分大。
說到底也是自己惹出來的事,平白傷了李日公公就是大罪過了。
盡管她一臉莫名其妙,從被收義女,再到被迫接受調派,她都算是完完全全的被動者。
她随那小婢女趕忙出了聳雲閣,臨走前,看到容嫔殿內燭火已熄,她本也不指望容嫔可以等一等路介明回來,但看一眼,她安然無事,許連琅也就好安心離開聳雲閣。
現在的容嫔,基本上剛說完的話,下一刻就已經想不起來了。
所以怕容嫔真的記憶差到記不得聳雲閣的路,現在基本上聳雲閣是不敢離開人的。要不是路介明在,要不就是許連琅在。兩人一旦同時離開,大多時間都是等容嫔午睡光景。
一般這樣的時候,她往往領着路介明去看容昭,小孩子一天一個樣子,如今正是可愛的月份,許連琅不是很喜歡小孩子,但她喜歡看路介明冷着一張臉目光卻柔和到不行的樣子。
今夜屬實特殊,許連琅希望可以速戰速決,方便她盡快回到聳雲閣。夜晚往往是容嫔發病的高頻時段。
她腳步邁的很急,期間小婢女幾次跟不上她,臨近李日公公那小船處,婢女忽的轉了個小彎,待許連琅反應過來時,已經消失不見了。
一更天的蘆葦岸沒有半個人影,半人高的挨過了寒冬的枯枝蘆葦飄飄蕩蕩,蹭着皮膚走像是蠍子的尾,冷不丁的劃一下,讓人冷汗全流。
但更讓人狂冒冷汗的遠遠不止于此,下一眼看到的場景,直接讓許連琅在這個陽春三月汗毛倒立,渾身冒出雞皮疙瘩。
李日公公的船停在岸邊,在河面上留下個孤寂如鬼的獨身影子。
就是在這艘船上,同樣映照出了一個鬼魅身影,那身影真如許連琅所願,越發如青竹挺拔,但卻與竹的品行相去甚遠,甚至于走向了極端。
修長漂亮的指尖緊緊的捏着匕首的柄,匕首尖端銳利冰冷,在這樣的黑夜下都能反出一道冷光,而這道冷光越來越接近一個跪爬在地的人的脖頸。
就差一寸,就要狠狠刺進。
許連琅聽到了自己驚恐至極的聲音,“路介明,你瘋了!”
那匕首頓在空中,猶豫了一瞬,便又要紮刺進去。
“路介明,你好可怕。”
空氣像是被暫停,這一句話細微悠長,明明是哀嘆至極,傳到路介明耳中卻炸如驚雷。
“轟”的一聲,炸的他肝膽俱裂。
匕首應聲而落,清脆一響,他想狡辯,嘴角嗫嚅,下巴都在抖。
但他根本無從狡辯。
他已經壞到骨子裏了,沒救了。
就在剛剛,他還在想,若是也将許連琅殺了,她是不是就會永遠屬于我。
他厭惡極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