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迎春花初綻 瘋子可以不顧人情世故,可……
姝妃的腳步生生止下, 她搭放在榮欣姑姑手背上的手暗自用力,攥得榮欣悶哼了出聲。
“怎麽那老太婆要摻和起事了?她這幾年在佛音齋可真是太清閑了。”她憤恨出聲,卻又不得不退讓出路, 陛下再是如何不待見她,也依然給了她皇太後的尊榮。
她身為兒媳, 再是不滿,也要裝裝樣子。
只不過,老太婆太久不摻和後宮之事了, 怎麽在這個時候……
她心裏發虛,不由的朝乾清宮望去,乾清宮前人影攢動, 只能依稀見到被婢子簇擁的那個女人的鵝黃色薄衫。
那是極其鮮嫩的黃,像極了初春第一株綻放的迎春花, 這花在大燕的宮廷之中并不常見,先祖皇後嫌此花最是尋常,逢春便開, 極會逢迎, 最為低賤,襯不起皇室身份,宮妃有樣學樣,便再也瞧不上此花。
初春之際, 無鮮花可插瓶,也不願碰觸此花。
偶有一兩簇綻在牆角,已經實屬難得。
這個女人就像極了迎春花,最為卑賤的下人,逢迎了那麽久,卻能叫陛下念念不忘, 也是她當年年幼,沒能瞧出這女人的狐媚子。
她死死盯着那一抹鵝黃,眼睛都要噴出火來,滿腔的嫉妒無處宣洩。
榮欣手背已經泛白,她耐不住痛,只得喚了一聲,“娘娘,切莫忘了當頭緊要之事。”
姝妃猛地吸了一口氣,“當初不如直接投了毒過去,也不至于像現在這樣拖拖拉拉露出這樣的馬腳。”
榮欣見她松開了自己手,當即将手背到了身後,在姝妃看不到的地方,揉着被她捏攥過的地方。
乾清宮側殿的漢白玉石階的另一面,榮親王抄手觀望,他年過半百,腰腹之上早有中年男人的富态,但他并不顯老,一頭墨發被發冠高高束起,但從背影上去看,倒像是個而立之年的男人。
如今大權在握,更是眼冒綠光,一雙渾濁老眼迸發出的精力要比年輕時還要多上幾倍。
他眯眼瞧着這一切,部下在旁側低聲道:“可需要喚娘娘過來?”
他看女兒那一副将情緒明明白白晾在臉上的模樣,擺了擺手,“姝兒被本王寵壞了,現在叫她過來反而壞事,那宮女的事你去處理,知情人皆不留活口。”
部下面露難色,幾經猶豫,按耐不下,“乾清宮事發,根本瞞不住陛下。”
他撩起衣袍,徑直跪了下去,他抱拳道:“王爺,恕屬下無能。”
榮親王搓了搓下巴,眼底滿是倨傲,“不用瞞他,把證據弄幹淨,他拿不出證據來,就算是皇帝,如今也不能拿本王如何了。”
朝堂朋黨相争,黨同伐異,各方勢力牽扯頗深,哪怕路介明鐵血手腕,說一不二,奏章不假人之手,那也奈何不到如今朝中一半的勢力都已在自己囊中。
部下應聲,又重新站回于他的身後,盛暑還未到,陽光竟也有灼烈之勢,不過須臾,姝妃已經開始拿起帕子擦汗。
榮親王大老遠看着,嘆息一聲,雖是責備,但語氣裏皆是寵溺,“本王這女兒啊,被本王寵壞了,慣壞了,今日之事突發雖然不能左右政局,但仍然會被波及牽連。陛下睿智,蛛絲馬跡早晚查到本王這裏,她就不能再等等,事成之後,再殺那女人又有什麽遲的,非得急這一時,在這麽大的太陽底下站着。”
部下應承,“小主子是王爺的掌上明珠,怎麽做都不算過的。”
“她就是仗着他爹還有那麽幾分本事。唉,本王與王妃膝下就這麽一個女人,自然是緊着好的都給她”,榮親王聲音挑高,“說到底她遇人不淑也是本王的責任,不過這一切都要結束了。”
“去吧,将剛上的柑橘給她送過去,她自小就愛吃酸的,興許是喜歡吃的。”
榮親王的目光從姝妃身上轉到許連琅,皇帝是有多心疼她,還沒有出乾清宮的前殿正門,軟轎都已然備好,這份恩寵怕是皇後都比不上。
思及此,他眼中的狠戾越發明顯,若不是路介明辜負他的寶貝女兒,他也不會做這一切,皇後的位子空至如今,路介明還真打算留給這個女人?他的女兒怎麽能在這樣的女人壓下。
他撩起眼皮,懶洋洋的打量面前金碧輝煌的乾清宮,“早晚有一日,本王會成為這裏的主人。”
他勾唇一笑,腦子裏已有了自己皇袍加身的畫面,“至于路介明這小子,姝兒若是還喜歡,做個男寵也是不錯的。”
這金銮大殿的龍椅,他早就該坐上一坐了。
他撣着袖子上并不存在的灰塵,負手站立,柳絮不休止的暮春,在這個時疫突發的地界,他近乎貪婪的吮吸着足下這片天空的空氣。
封地再富庶,滿城黃金甲,不及京都城下的一塊青石磚。
……
佛音齋是近幾年才建成的,佛像重重,金身而塑,供奉的牌位卻只有先皇伶仃一個,在牌位的正下首放置的蒲團也只有一個,蒲團上跪着一個人,素衣長衫,素手合十,剛剛才燃上香,她對着牌位叩了三叩。
再直起身的時候,聽到了馬車轱辘軋過青石板路的聲音,她将手中的佛珠串攥緊,佛珠圓潤,卡在掌心,仍然能逼出些月白印子。
許連琅太久沒見過容嫔了,不,現在該喚她為太後娘娘了。
說起來,她死前,見到的最後一個便是她,彼時她依舊貌美,牡丹花般的張揚豔麗,生就一副柔軟可欺,我見猶憐的面孔,但實際卻硬生生将她逼到深淵之崖。
盡管不是她親手将那箭羽插·進她的胸口,但她也算得上是劊子手裏的斬頭刀。
當初,她尚且還在猶豫幫與不幫,容嫔就已然拽着她的手臂,讓她正面迎上了那箭。
箭沒入許連琅的皮肉,容嫔卻是絲毫未傷。
許連琅沒想到過,再次見到容嫔會是在這樣的場景下,檀香縷縷萦繞,她躬着腰背對着她跪着,粗布衣擺落在她周身,隐隐約約可見她背後凸起的蝴蝶骨。
一對骨玲珑漂亮,玉琢般。
美人之美,皆在骨,而不是皮。
她露在外面的皮膚早已如老樹沉疴,骨骼還是一如既往的姝麗,如果不是她站起來時,腰背過分佝偻,許連琅還以為女娲娘娘便就是如此的不公平,就連捏美人的泥都是可化時光的腐化。
殿內佛光不減,讓容嫔臉上都透着菩薩相,香火缭繞這六年,多少對她還是有了些許影響。
然而,她一開口,便已然證明,變化僅僅于表面,“連琅。”
她聲音倒是沒怎麽變,一股子的親昵。
許連琅下意識退開一步,隔開她這親昵的調子,親昵的舉動,她并未吭聲,六年前的種種,她是不願意再提的,容嫔……終究是路介明的母親。
“與我都這般生分了嗎?”她說着,便就要伸手去拉許連琅的手,最後卻只抓到了個空,“你瞧瞧我。你死後,我也生不如死,你不必怨我,更不必恨我,我已經遭到報應了。”
“娘娘與我不該生分嗎?您是又開始病了說癡話了,那箭刺進胸口,娘娘可知是怎樣的疼嗎?死去的世界娘娘又見識過嗎?真是好笑,娘娘憑什麽覺得你的報應可以抵消我的痛苦。”
容嫔總是這樣,她總是想當然,總是以為這天下最悲最慘不過于她。
許連琅眉頭擰緊,胸口發悶,箭傷的那塊皮肉又開始驟然發痛,她疲憊的合上眼,李日在後面扶住她的手臂。
再睜開眼的時候,她眼中的已經迅速積成一層霧氣,咬緊了唇,才沒讓那些粗鄙的話從自己口中冒出,她忍了又忍,最後只問了一句,“娘娘若要找我,便就拿出些誠意來,回答我三個問題。”
容嫔被一噎,當即猶豫起來。
許連琅自然不再是當初那個可以随便拿捏的小姑娘,容嫔扶着門框,眼睛在眼眶中打轉,檀香聞久了,是直沖腦子的膩。
許連琅輕笑,将她的猶豫看在眼中,一時之間,兩人不對等起來,被動的已然變成了容嫔,“想來娘娘叫我過來,也不單純是敘舊的,這三個問題娘娘若是不回答,我想我也沒必要站在這裏等娘娘講些瘋話。”
她将“瘋”字咬得很重,涼飕飕的視線落在容嫔身上。
容嫔躊躇不安,但已經處在了被動地位,只得答應。
之前她是路介明的母親,她自可高高在上,但如今,路介明都不肯再看她一眼。
“那好,娘娘您聽好了,第一個問題,瘋病是裝的吧。”
她用了肯定句,只見容嫔正欲反駁,又道:“在先帝牌位前,娘娘還要說假話嗎?”
這似乎是容嫔的死穴,她愣了一瞬,“起初沒有,後面便是了。”
起初是真的痛苦,難以面對聳雲閣的一切,後面情況轉好之後,也就慢慢好起來了,但她早已享受過發病時肆意不講道理的諸多好處了,瘋子可以不顧人情世故,可以薄情寡義,這多好,她在裝病的時候才是真正的不用僞裝。
許連琅無甚驚訝,今日問她,不過也就是為了求證,求證得真,又覺心下戚戚,當初路介明跪在她面前承受她的那些拳打腳踢的畫面又重新浮現。
彼時他不過也才十歲,受她連累一并被皇帝遺棄,他小小身體一直在努力的為母妃庇護起遮風擋雨的場所。
卻不曾想,她的母妃卻僅僅只是将他當作發洩的出氣口。
少年多倔強,就有多無辜。
種子是大人種下的,花苞卻是他用瘦弱的肩膀擔起來的,大人的恩怨渡給了他,他初成的肩膀早已擔起。